第20章 高峰第章 芙蓉
阿精把罐子放在桌上，犹豫了一瞬，抬起右手用捏着盖子顶端的圆柄轻轻打开，盖子打开后，里面那团没有实质的灵魂慢慢飘了出来，朝着当铺某一个角落飞去，阿精紧跟着那团灵魂，只见它悠悠的飘进了一具行尸体内，行尸苍灰白的面色顿时变得红润起来，空洞的瞳孔也有了聚焦。
高峰穿着一身灰蓝色的长褂站在那里，一头齐耳的短发，此时手里还捏着一把扫帚。他神色慌张的四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典当了灵魂，以这里的景致和格局来看，应该是第八号当铺。
高峰没有出声，小心翼翼的把扫帚立在墙边靠着，蹑手蹑脚的顺着长廊走去。
阿精看穿了他的目的，刚找回肉身就想逃离八号当铺。凡人啊，总是贪得无厌的想要换取各种对自己有利的东西，却还是本能的害怕第八号当铺。
“区区典当物，居然还想逃跑？”
高峰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女子突然出现在他前面不远处，背靠着游廊朱红色的柱子，一副慵懒的模样，声音清冷。
“你……是谁？”高峰见来人是个小姑娘，虽然态度冷淡了些，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阿精直起身子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我是第八号当铺老板。”
脑袋里嗡的一声，高峰像是受到了惊吓，摇着头眼神惊恐的望着阿精，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高峰在当铺里慌不择路的横冲直撞，阿精就像是戏耍猎物般时不时出现在高峰前面，吓得高峰出了一身冷汗，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阿精。
“怎么不跑了？”阿精见高峰停了下来，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的扶着墙壁，看见她出现在前面也不再掉头跑路了。
“不……不跑了！我……我……认输，求你……放过我……”高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不连贯。
阿精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明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典当物，还央求放过他，真当八号当铺是慈善之地，能来去自如？
“既是典当物，就该有自知之明。你签了契约，你的灵魂属于八号当铺，你的愿望已经帮你实现，怎可出尔反尔？放过你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让你出来，是想听听你的故事。你是想继续呆在罐子里呢，还是出来陪我解解闷？”
高峰紧紧攥着衣摆，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冷静了些。
“那就……陪姑娘说说话。”
阿精扬起个满意的笑容，伸手一挥，带着高峰瞬移到了当铺大厅。
大厅的陈设倒是没有多大变化，风格也和 以往相同。高峰放眼四下打量，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色，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看起来竟然十分忧伤。
“坐。”阿精自己在老板椅上坐下，抬了抬下巴对高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说话。
看着阿精对面那把高高的椅子，高峰有些犹豫。
“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典当的东西了，放心坐吧。”
在椅子上坐下，高峰脸色有些难看，看了看阿精，等着她问话。
阿精看他十分拘束，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一直苦着张脸做什么。阿精想了想，问道：”你可认识韩诺？“
”韩诺？“高峰想了想，摇了摇头回道：”在下并不认识。“
阿精一只手撑着下巴，蹙了蹙眉头，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就算韩诺认识高峰，那也在他是当铺老板的前提下。而今世，当铺老板是阿精，韩诺作为凡人也才活了十来年，连第八号当铺都还没进过，高峰又怎会认识韩诺。
阿精回忆了下韩诺与她的对话，找到了一些线索。韩诺先问她春满楼的事情，然后再叫她来听高峰的故事，那么高峰应该与春满楼有什么渊源。
阿精又接着问：“你还记得春满楼吗？”
高峰觉得阿精的问题特别奇怪，接二连三的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高峰还是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春满楼是何地，在下并不得知。”
这就奇了怪了，阿精也是一头雾水。既然这高峰与春满楼没有关系，韩诺为何要她来听高峰的故事？
“那就……说说你的故事。”阿精直接切入正题，也不管高峰听不听得懂，毕竟阿精也不知道高峰到底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故事。
“我的故事？“高峰愣了愣，眼中含着无限伤情。他唯一的故事，就是被那个女人伤得太深。
高峰眼神飘忽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悲痛，阿精也不催他。终于，高峰回过神来看向阿精问道：“敢问姑娘……敢问老板，今夕是何年？”
“现在是西元一九零七年。”阿精脱口而出道。
高峰听闻眉头紧锁，他不能理解这么奇怪的年份是什么意思，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朝代更替覆灭，才会更改国号，莫不是大宋……已经亡了？
高峰微张着嘴巴，一脸的震惊错愕，阿精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了，动了动意念，读取了下高峰的想法。
“你是宋朝之人？！”阿精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高峰的灵魂竟然在当铺里存放这么久了，难怪他一问三不知。
高峰心情沉重的轻轻点头，他虽是一介书生，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当初为了一己私仇典当了灵魂，没能与家国共存亡，如今却是国已不再，家亦不存。
见高峰拧紧眉头陷入悲痛和沉思中，气氛顿时变得悲凉凝重起来。阿精圆润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忍不住开口道：“纵使世间已过了几百年，自你选择典当灵魂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不再属于那个世界，你只是第八号当铺无数典当物的其中一个，你没有选择生存的权利。”
“几百年……已经过了几百年了……”高峰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悲愤难以抑制：“那梁吟……她……”
说到这，高峰声音低了下去，没再往下说，阿精环抱着手臂往椅子后背上靠去，抬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眯了眯眼睛问道：“梁吟？即使世间再有你舍不下之人，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已入了轮回将你忘记，你的挂念，她亦不得而知。“
“不！”高峰突然满眼恨意的一拳砸在桌上，通红着眼眶愤怒的说道：“她不配！她不值得我挂念！我恨她！我恨她！”随着情绪起伏，后面的话几乎是带着愤怒的嘶吼。
阿精来了兴致，挑了挑眉，看来这个叫高峰的宋朝男子，典当灵魂必是与他口中的梁吟有关。
“已入轮回之人，又岂会知道你在恨她？而你虽然典当了灵魂，但你记忆尚存，对她的恨，会伴随你生生世世，你这折磨的，其实是你自己。”
闻言，高峰愣了楞，阿精所言确有道理，他典当灵魂只是为了诅咒梁吟，现在却成了他生生世世被这爱恨交加折磨，而他诅咒的人，早已忘了他，忘了他们的过去，忘了他恨她的缘由。
愤怒、不甘一并涌上心头，高峰捏紧了拳头，眼中恨意更浓。
高峰缓了缓情绪，把眼中泪了回去，哑着嗓子问道：“老板，我已经典当了灵魂，可我不知道契约签订的内容是否生效，梁吟她……有没有生生世世受到诅咒折磨，我想……亲眼看看梁吟的下场！“
听这口气，高峰与梁吟应是有一段故事，只是这故事并不美丽，也不知道韩诺为什么让她来听，还料定她一定会喜欢。
喜欢……悲伤的故事么？
阿精坐直身子正色道：“你且说来听听你与梁吟有何纠葛，你对她敌意太甚，我需得考虑考虑否能让你去看她。”
如若以往，阿精必会一口回绝这等无理要求，毕竟属于第八号当铺的典当物，是不可私自去往人间的。但韩诺的提醒十分明显，还与她道明了注意事项，去往人间的灵魂需在十八个时辰内收回才不会酿成大祸。是以，韩诺想让她带高峰去往人间。
不知为何，阿精自从知道她真的丢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之后，对韩诺也没有了敌意，总是下意识的信任他，哪怕韩诺让她冒着被主人火焚的生命危险带高峰去人间，她也愿意考虑考虑。
旧事重提，伤心在所难免，高峰满心的不甘，巴不得将梁吟的罪行公之于众，让她受世人唾弃。
一阵回忆过后，高峰将一切娓娓道来：“在下是大宋人士，十年苦读只为金榜题名，但因遇到了含翠坊的名妓赵梁吟，我对她一见倾心，甘为她抛弃一切。为了与梁吟朝夕相守，我荒废了学业，也将钱财散尽，后来父亲修书召我回家，我割舍不下梁吟一直未归，父亲便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而自那以后，梁吟对我的态度也愈发的冷淡，直到……我发现他和别的男人……我……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最后我还是被赶出了含翠坊，不论我怎么低声下气的回去哀求他，讨好她，她都对我的付出视若无睹不屑一顾。因她对我的背叛和羞辱，身为七尺男儿又怎会咽下这口恶气！所以我来了八号当铺，典当了我的灵魂，我诅咒赵梁吟生生世世为妓，永远活不过二十九岁！”
一段悲伤的故事夹杂着爱恨纠葛，阿精听得出高峰对赵梁吟还有着深深的爱意，对她的恨甚至都不足爱她的十分之一。他恨那女子的决绝，恨那女子的背叛，也恨自己的懦弱。
阿精微微别过脸去，不想让人察觉到她的情绪，虽然她没有爱人的能力，但听着别人的故事，却也能够感同身受，勾起了她心里些许难过。
“老板，我……可以见见她吗？”高峰抬起头，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阿精，再恨，也曾经深深爱过，终是抵不过缠绵相思。
阿精有些感动，告诉高峰她会考虑考虑，就抬手收了高峰灵魂。看着那团灵魂像之前一样静静的躺在透明的玻璃罐中，阿精摆了摆手，示意那具重新变得呆滞僵硬的行尸退下。
两日之后，阿精再次放出高峰，并带着高峰来到了春满楼。被高峰诅咒的那女子必然逃不过世世为妓的命运，而韩诺既然知道高峰的事情，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跟她提起春满楼。
阿精依旧化身为男子，手里把玩着一块怀表，带着高峰向春满楼走去。自上次江少虎那么一闹，芙蓉虽然起了疑心，但其他姑娘都当做玩笑一场，并没有当回事，热情的把他们迎了进去。
阿精倒是很随意的让香气扑鼻的姑娘们挽着手臂往里走去，而高峰一边惊慌失措的苦着张脸推开姑娘们柔弱无骨的手臂，一边哀求着姑娘们万万使不得。见如此纯情的男子上门，姑娘们当然是不依不饶的誓要调戏一番，惹得高峰一个劲向阿精求救。
阿精玩味一笑，随手将怀表赠与了一位姑娘，其他姑娘一窝蜂的就围了上去研究那块怀表，也顾不得缠着高峰。
“多谢！”
高峰对着阿精拱了拱手道了声谢，阿精将双手负在身后，不以为然的说道：“你也曾流连过烟花之地，此回又何须如此谨慎。即便你那梁吟真在此地，她也早已不知你姓甚名谁。”
话刚说完，芙蓉就从楼上走了下来，在阿精跟前站定，福了福身，轻言道：“见过陈公子！这位……是您朋友？”
芙蓉温婉大方的看着高峰，高峰亦是满眼震惊的盯着芙蓉，脸上表情深情苦涩错综复杂，张了张嘴，沉默了片刻才叫出了心中那个名字：“梁……梁吟……”
梁吟？阿精看向高峰，他的脸上哪有在当铺那会儿的满腔恨意，一脸哀伤深情的看着芙蓉，盯得芙蓉有些发懵。原来，韩诺的提点并没有错，梁吟的转世果然在这里，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是灵魂纯净的芙蓉，这哪里像是高峰口中的爱慕虚荣之人？
“公子何故如此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芙蓉垂下美目，抬起右手抚上脸颊轻声问道。
“没……没有……你很漂亮！”高峰满眼的深情和纠结，还有几分无措，面对芙蓉的问话，高峰急忙摇着头回答。
芙蓉脸上浮现一抹微不可查的红晕，垂下手捏着手绢就为阿精和高峰开道，带着他们向她住处走去。
“上回的事……家弟多有冒犯，还望陈公子恕罪！”
朱红的游廊上时不时有几个客人搂着姑娘路过，暧昧的轻言细语听得高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芙蓉边走边与阿精道歉，阿精无所谓的笑笑，表示自己并没放在心上。
芙蓉的住处依旧宽敞幽静，喝了一盏茶后，阿精借着上茅房的幌子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