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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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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丧讯直到回京后才公布出来。

    沂王在张太监的帮助下先掌控住了内廷防卫, 之后再在宫中召见九卿重臣,重臣中不乏茫然疑虑者,但也无言以对:皇帝这两年来龙体都不甚康健, 年老体衰又登山辛劳, 不慎于行宫殿内摔倒,近侍一样因登山疲累稍有懈怠, 没有及时搀扶, 致使皇帝一摔不起——

    当时圣驾在外,未免引起动乱, 是以秘而不宣。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要挑刺也难找到什么名目——懈怠的内侍已经被沂王下令处决,皇帝确实驾崩了, 驾崩之前刚在皇陵祭祷过要立沂王为储。

    皇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废太子进了高墙, 康王在怀庆安享荣华,新君舍沂王其谁。

    唯一有一点程序上的小瑕疵,那就是立储的诏书还没来得及下。

    这个问题随后得到了解决, 已经八十五的老寿宁侯在寿宁侯的陪同下,颤颤巍巍地来到宫门前, 呈上一道二十多年前的尘封诏书。

    时间是久远了些, 但经重臣集体鉴定,确系皇帝亲笔,所盖玉玺印记也是真的,且有先皇后家族背书。

    那就——

    恭迎新帝继位吧!

    不然还能怎样呢。

    此事若说可发散之处,也有,毕竟皇帝——现在该说先帝了,去得多少有点突然且无声无息, 令有心人难免生出丝丝缕缕的疑窦,这些疑窦在后来的年月间,以不同形式流传了下来。

    比如某侍卫某日酒后在家中吐露醉言,称先帝驾崩当晚,他在行宫正殿当值,曾似乎见到有女子被裹挟入内,后又听闻吵闹动静;

    比如某太医后人在其行医笔记中发现,出事当晚,当该太医赶到时,先帝摔倒后脑后流出的血迹已经半凝固,不知是宫人惧怕担责任彼此推诿而耽误了时间,还是别的一些他不敢想也不敢写的缘故……

    总之,影影绰绰的,不知是真是假,即便是真,发生在皇家,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皇家的事,向来很难说得清楚,四面宫墙,曾生多少波澜诡谲,哪朝哪代不流出些故事供后人评说。

    眼下重要的,是操办完先帝的丧事,新君以日易月,二十七天孝期后,立储典礼要更换成登基大典。

    各衙门陷入一阵混乱,直到沂王下令,因先帝驾崩,心情悲痛,且京畿民乱未定,不必大肆筹措铺张,典仪一切从简。

    这像是一道旗号,从这里始,改弦易张,与先帝朝划开界线。

    新君登基后第一道诏令,是立后,耗费上一样从简,但礼仪不减反重,新君御驾亲迎,同日册封长女为公主;

    前沂王妃、新立皇后入主坤宁宫后隔日,新君下了第二道诏令,按照先帝继位时的各皇庄土地丁口登记数目,将其后增加的田地丁口,不论缘由,不计代价,一概清退,还地于民;

    期间各皇庄太监都被召回宫中,有拖延隐匿乃至抗命不从者,立斩无赦。

    第三道,下发告民诏书,张贴于各州府县衙门八字墙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凡有从贼乱民者,无犯大恶,迷途知返,朝廷既往不咎,皆可复为百姓;

    第四道,免去今年夏秋两税,督促各地官府安民劝农;

    第五道,放归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以上有意出宫者,报与坤宁宫,由坤宁宫照准名单后,每人发给十两路费;

    第六道,在各皇庄已雷厉风行清退完毕的前提下,诏令丈量全京畿地区土地……

    对于京中各豪门来说,前面五道加起来也没有这道引发的震动大。

    前五道有的曹随萧规是应有之意,有的彰显了新君大展宏图的决心,唯有这一道,切实关系到了高门大户们的利益。

    丈量完土地后接下来要做什么,旨意没说,但新君动手先己后人,皇庄都砍了,相当于给众人打了个模子,图穷之后欲现何物,不问可知。

    有灵醒的——比如说寿宁侯,没等这一刀正式落下来,先主动去衙门登基退了数百亩土地。

    其实寿宁侯府式微已久,并没有能力在公侯遍地的京畿抢占什么土地,此举相当于拿自家财物响应新君诏令,缴了份投名状。

    “是我大哥自己的主意——”方太太进宫来,坐在坤宁宫里边笑边说,“他这个糊涂虫,连着吃了两遭大亏,如今终于清醒了,知道该怎么为人做事了。”

    兰宜点头:“这也难得了。”

    她知道方太太所言第一遭,是投靠废太子;第二遭,就是在行宫引走方太太那回,后来彻查,那个下人确实不是寿宁侯所派,不过跟寿宁侯也不算全无关系,乃是他投靠废太子那阵儿,那个下人跟废太子那边瓜葛上了,那晚陈氏侄儿以重金收买他,去假传了寿宁侯的话;这下人后被搜寻出来,因背主由寿宁侯亲自下令处置了他。

    到底血缘至亲,方太太在知道非兄长本意后,还是原谅了他,两边重新走动起来。

    新君看在老寿宁侯的面子上,也没再把寿宁侯怎么样,不过不咸不淡地晾着,继位后除旧革新,一堆差事,都没派他,寿宁侯自己大约是急了,所以主动出头谋事来了。

    他挑的这个时机还算不错。

    自来革新,一定会遇到阻力。

    从下了第六道诏令后,新君回坤宁宫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不过不论多晚,他都会回来,有时兰宜睡熟了,并不知道他几时才回;他早上起得又早,若不是见素等人告诉他,她有时甚至不知道他回来过。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身体再好,这么熬法,也要有所亏损。

    送走方太太后,兰宜决定今晚一定要撑住了,等到新君回来,与他谈一谈。

    不过她不大争气,将元元交给乳母后,独自等到了入夜,再等不住了,见素见她睡眼朦胧,想劝她,她摆摆手,之后却坐着打起瞌睡来。

    惊醒时,是睡梦里觉得身子一轻,她一睁眼,才发现叫人抱了起来。

    深宫之中,能抱她的自然只有新君裴极。

    兰宜已觉平常,并没什么惊讶,只揉着眼睛问他:“你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裴极走到床边将她放下,问她,“你怎么还不睡?”

    兰宜发了会呆,想起来自己的意思,道:“我等你。我是想与你说,你最近都忙到这么晚,不如就近在前面宫里住下罢,少走两步,还能多睡片刻,你要是愿意,我明日带人去你偏殿里收拾一下。”

    裴极摇头一口拒绝:“不必。”

    他起身去洗浴,很快携着淡淡的水气回来,上了床,见素放下床帐,熄了宫灯,退出去。

    兰宜这时困意已消去了一些,再问他:“为什么?”

    不是她要追根究底,实因她听出来,他有别的缘故。

    若是以前,她不会管,不愿就不愿罢了,话说回来,若在行宫之前,她连他歇在哪里歇得好不好也不会管,他这么大人了,又奴仆从群,还能照顾不好自己。

    裴极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是父皇生前所居……我有点觉得不详。”

    这是极私隐的话,他再不可能告诉给任何一个人,但她不一样,他们是共犯,沾着相同的恶,从今往后,千般事,他有不可告人,但无不可告她。

    兰宜怔了下,明白过来。

    她触到他的手,握了握。

    时已盛夏,依照往年,他的身体应当很热,冰盆也降不下去,但此时他的手心却有微凉之意。

    她想安慰他,想了好一会儿,只想出来一句话:“不要怕。”

    语气还很平静,一点都不关切动容。

    因为在她心里,已经快把那事忘了——当然那么大的事,不是说她真的能抛诸脑后,而是当时的种种情绪,在她来说已经完全淡去了。

    老实说,她如今回想,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也不再为此有何畏惧。

    先帝要是不服,可以化鬼入梦来找她算账,他是帝王命格,可不比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命硬多了。

    他一直没来,就证明不能拿她怎么样。或者,天命认为他不该来,那她就没错。

    怎么想,都没什么好多虑的。

    “你就还回来这里睡吧,我在呢。”她想想又道。

    “呵。”

    是裴极低笑出声,他反扣住她的手:“你保护朕吗?”

    他为君帝,为大业为抱负,决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重来一次,也是相同选择,但同时,他终是凡人,君臣父子分界之间,他不能全然无畏无愧。

    他未宣之于口的是,因此他连“朕”这个字眼都不那么愿意自称,尤其回到坤宁宫来,他更愿称“我”。

    兰宜肯定地道:“嗯。你就忙你的公事罢,别的不用担心。”

    裴极侧过身来,将头埋入她颈间。

    他嗅到淡淡的香气,与她这个人一般,其实还是清冷的,但他醺然欲醉。

    “你从前,待我没有现在一半好。”他忽道。

    兰宜:“……”

    他大半夜的,不睡觉翻旧账就很烦人了。

    索性抽出手来,去盖住他的眼睛,像哄元元一样哄他:“好了,你不困么?明天还要早起,快睡吧。”

    裴极勉强满意,闭上了眼。

    他是还有许多事要做,他想的万象更新,刚开了个头,来日方长,任重道远呐。

    好在深宫之中,无论何时,终有这一盏属于他的明灯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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