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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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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庄的冬日安静而闲旷。

    气候越冷, 庄上的农活越少,人们都窝进了屋里,烤着柴火, 说说闲话,做做杂事。

    在这样的地方养伤,一切似乎也变得安宁, 一场鹅毛般的大雪飘下来,那些暗涌交锋都被覆盖下去。

    直到窦太监踏着残雪匆匆归来。

    他这次离开了有近一个月, 沂王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只是留下一处疤痕, 孟医正想再配些祛疤的药膏,被沂王拒绝了。

    “本王又不是小姑娘, 留疤就留疤罢了。”

    兰宜看出来他是根本没心思管那些, 他专注在等窦太监的消息。

    窦太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还带了彭氏的儿子平安。

    兰宜之前在王府见过这个孩子一回,天真聪慧, 虽是奴仆之子, 颇具内秀,这时挨在窦太监身边,却有点木呆呆的,额上多了块伤疤, 窦太监叫他行礼, 他跪下去不知道起来, 还是窦太监将他拉了起来。

    “他受了点惊吓。”窦太监解释。

    平安不说话, 他直直地看向桌上摆着的一盘糕点,肚子咕噜噜地,发出一阵饥饿奏鸣。

    兰宜示意见素, 见素便走过去,把他领到一边去用糕点。

    平安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吃起来很香。

    兰宜瞧着,觉得问题应该不大,见素怕他噎着,给他递茶水,他知道接过去喝,喝时也没有洒出来。

    沂王也观察了一阵,之后,收回目光,问窦太监:“怎么回事?”

    “老奴奉王爷命——”

    窦太监便说起来,原来一个月前他快速赶回青州,回到沂王府,只见王府内外井井有条,沂王留下的人手很堪使用,小王爷被彭氏精心照顾着,也没有什么不妥,只是留守青州长了,小王爷的心情开始低落烦躁,彭氏为此有些紧张。

    窦太监回去的恰是时候,告诉他沂王是因伤才不能回来,小王爷方放开心怀,也很关心沂王伤势,托窦太监替他带来些关切话语。

    窦太监学了,又将小王爷写的一封书信呈交沂王,再道:“之后,老奴又去府里的各项产业上转了转。”

    一切也都正常。

    沂王在京越久,说明圣眷越好,底下人跟着颜面有光,三四个月不长不短,还没有谁这点时间就耐不住,想要生起事来。

    于是窦太监回到了王府,准备在王府坐镇一段时日,守着小王爷兼探查张怀行踪。没两天,红丝石矿洞来报,说有个奇怪的人在矿洞周围转悠,穿得像是普通乡民,但脸和手都白嫩嫩的,吃东西时也挑三拣四,分明是少爷模样,还变着法和矿工搭话,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窦太监心中一凛,立时便知道那十有八/九就是张怀,没想到他到了青州不在城里,竟把脑筋动到城外矿洞去了。

    “老奴猜想,他可能是叫王爷打过一回,畏惧王爷威严,不敢进城,”窦太监道,“但又要敷衍差事,所以才在城外瞎转。”

    沂王颔首。

    城外矿洞所出产的红丝石就是制作红丝砚的主材,他许多年前见到一个小道士拿着块红石头玩耍,小道士并不懂事,只是觉得石头颜色鲜亮,他认出来后,在山中苦寻数月,找到矿地,之后制成砚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

    这处产业光明正大,寻的矿工多是附近山下的乡民,里外都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勾当,本来不怕人去查探。

    但窦太监的脸色隐隐地有些凝重。

    兰宜看了眼一旁还在吃糕点的平安,猜到了些许。

    彭氏出困来拜谢她时,说她的丈夫孩子到别处当差,要重新学一学规矩,这个别处,原来是在矿上。

    所谓“当差”,性质可能更近于关押。

    沂王让他们分隔两处,矿洞远离人烟,他们接触不到多少生人,同时彭氏在府中必会仔细当差,不敢生异心。

    而张怀这一去歪打正着,居然踩着了沂王府的这点痛处。

    更要命的是,他在王府里见过平安父子,当时是孟三求她出面解的围,找的借口是平安一家三口得罪过她。

    这个借口在当时把张怀敷衍了过去,但事隔许久,张怀再次见到“熟人”,哪怕他还信当时的借口,也一定会多些关注。

    两方如果接触上了,后果就难说了。

    兰宜还不知这后果是什么,只是窦太监的表情,和一段距离外仍能感觉到的沂王散发出的冷意,都告诉她应该很严重。

    “老奴当即带了人赶往红丝石矿洞,找到了张怀,他果然像矿上主事报的那样,徘徊在附近,老奴在护卫里遣一个生面孔打扮成矿工和他搭话,他很来了精神,问矿工的收入,每日上工的差事,末了问矿洞里有没有藏着铁器之类。”

    兰宜:“……”

    不愧是张怀。

    是他能问出来的。

    脑子有那么一些,能想到矿洞易藏秘密,但是不多。

    沂王真有造反准备,怎么会随便泄露给一个形色一看就不对的外人。

    沂王要是这样的人,太子只怕高枕无忧,也不用派他出来刺探了。

    “护卫自然告诉他没有,老奴不便惊动他,就让矿上主事以妨碍取矿为名赶了他一次,但隔天,他又来了,说也想当矿工,要进矿做工赚钱娶媳妇。”

    矿上的活都很重,张怀一看就不是干这个的,但他作为青壮小伙,一口咬定要吃这份辛苦,主事也不好一味拒绝,请示了窦太监后,只能先把他收下来。

    窦太监此时也有点为难,因为他不能让张怀在青州出事,要灭他的口容易,可后续就会招来张太监,无论张太监起意要报复沂王还是彻底倒向太子,对于沂王都很不利。

    好在平安父子不与矿工们在一处,是单独关押——说这句话时,窦太监有所迟疑,往兰宜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请示地看向沂王,见沂王没有阻止,方继续说下去。

    “老奴便安排人,想避开张怀,赶在他发现之前,将平安和他爹换个地方呆着。”

    变故就出现在这里。

    彭氏的丈夫,平安父亲受够了山里的清苦生活,借机想逃走。

    平安担心连累母亲,不肯逃跑,父子争执间,平安父亲急了,竟将儿子从一处陡坡推下去。

    护卫及时追来,将两人都抓了回去,但平安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摔到了脑袋里面,人就变得木呆起来。

    出了这样的事,窦太监不能再将平安与他父亲关在一处,又有点可怜这个孩子,寻思之下,便索性将他带回了京,一方面免得再多弄一个关押地点多出意外,一方面也可以带他来给孟医正看看,尽早治疗。

    “张怀一概不知,”窦太监最后保证,“老奴走时,他还在矿里做工——他干了两天就吃不了苦头想跑了,老奴让主事跟他说,他自己拍胸脯保证能干,那就至少干满一个月,不然,当王爷的差是胡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兰宜听得有点好笑。

    这个张怀真能自讨苦吃,可能也是项本领。

    她的笑意只是片刻,很快变得若有所思。

    沂王让窦太监领着吃完一整盘糕点的平安去找孟医正了,兰宜仍未从思绪里出来。

    窦太监的话将过往那些她想明白或没想明白搁置的问题都带了回来。

    一下子涌上来的记忆太多,兰宜又坐了一会,什么也没分析出来,回神时,才见沂王还跟她一样坐着没动。

    他手边是之前窦太监转交的小王爷的书信,仍然原样放着,还未拆封,他竟没看。

    察觉到兰宜打量过来的目光时,他也只是以眼神询问她有何事,看上去始终连触碰那封信的意思都没有。

    兰宜不能不诧异。

    这太奇怪了,小王爷在家中会想念他,得知他受伤会关心,性情再有蛮傲之处,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不假。

    沂王却这样冷淡,即便说有些人家教子严厉,指望子孙成栋梁之才,当面从来不苟言笑,也没有背地里比当面更严的。

    儿子捎来宽慰的信看都不看,像根本没有这个儿子一样——

    当这个念头闪过时,好似一记惊雷,劈在兰宜的心间。

    她的心脏刹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颤动,她想抬手去捂,抬不起来,全身一动不能动,僵硬地坐在那里,脸色一片煞白。

    她庆幸自己是坐着,不然一定已倒下去。

    这念头是如此不可思议,她根本不敢出口,连想一想都担心沂王发现,但她于这样不可置信的恐怖之中又离奇笃定:这就是真相。

    只有这个答案,可以解释一切不可解释的。

    她距离真相差的这一步,沂王亲自帮助她迈过来了。

    现世的,仰天观的刺客,沂王纳她,彭氏一家三口;前世的,沂王早亡,小王爷作为新帝登基,小王爷厌恶成妃,同时不待见母亲娘家……

    大量的信息翻涌,前世今生交织,兰宜看见沂王走过来,问她:“你怎么了?”

    她回答不出来,他变得有些急切,摸她的额头,试图掐她的人中,没掐下去时,反应过来,转头喝道:“让孟源来!”

    兰宜被他抱起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将他的话都听入耳中,只是给不出反应。

    路过窗边时她隔窗望见外面残雪,枝头零落晶莹,地上陷如烂泥,清冷散乱一如她心境:

    人间的快活,果然是不能长久的啊。

    她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

    沂王总来摸她肚子的原因也找到了,只是没什么用处。

    他为她这样的人请封王妃,想与她生儿育女,也许确实待她有一点真心,但是,没有用。

    她终究会对他没有用处。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来时是一个孤魂,有日离开时重新做回一个野鬼,自由自在。

    她没有问题,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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