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乾清宫前。
成妃被宫女扶着, 从步辇上下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速去传话,本宫要求见皇上!”拂开宫女搀扶的手, 成妃眼圈通红, 抬头厉声道。
守门的内侍连忙应声向里通传。
暖阁里,正心烦的皇帝皱起眉头:“谁走漏的风声,让成妃知道了?”
周围侍奉的宫人皆噤若寒蝉, 不敢发一语。
张太监小心地道:“已经一日半过去了, 这样天大的消息只怕瞒不住, 成妃娘娘也是爱子心切——”
“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罢了,叫她进来吧。”
“皇上, ”成妃进来后,直接流泪跪倒在地,“求皇上一定要救救太子啊!”
多年相伴的宫妃伤心成这样, 皇帝也不是不心软, 耐着性子安抚道:“你先起来。朕已经派兵去了,那些乱民没有武器,兴不起什么大浪, 想来太子很快会平安无事。”
“但臣妾听说领兵的是沂王——!”成妃急切地道。
皇帝道:“是朕特意派人把他叫回来的。沂王身份最合适。”
成妃几乎顾不得忌讳:“他怎么会合适, 他说不定正希望太子出事——”
皇帝声音放重,打断了她:“成妃,你急糊涂了。”
成妃一下子反应过来, 她确实糊涂了,这样的话心里再想, 也不能当着皇帝说出来,可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五内俱焚,又怎么能不慌乱失措。
皇帝目光也变冷了, 道:“太子这差事不知是怎么办的,竟能在当地酿出民变,等他回来,朕倒要好好问问他。”
成妃听他的意思,儿子还没救回来,竟先顾上秋后算账了,心下一凉,忙道:“这一定是那些刁民胆大包天,又或是有小人存心暗害。”
皇帝不置可否:“等太子回来,自有说法。你先回去吧。”
成妃不想走,恳求道:“沂王毕竟没办过这样的差事,不一定能办妥当。求皇上还是另外派得力的官员到昌平去吧。”
皇帝面色又冷:“沂王没办过,满朝的官员也都没办过,失陷到乱民里的太子,他这是第一个!”
“……”
成妃惊得失色。
她终于看明白,比起心疼太子,皇帝竟更多的是觉得丢人。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默默地告退了出去。
“张友胜。”成妃走后很久,皇帝才又开口道。
张太监忙道:“老奴在。”
“你说,太子能平安回来吗?”
张太监心跳了一下,嘴上一个愣也不敢打:“太子有皇上的真龙之气护佑,那些乱民肯定伤不得他,必能平安回来。”
皇帝沉默片刻:“行了,你出去吧,朕要静一静。”
张太监退出去后,笼着手刚站到高大的朱门边上,便有小内侍凑近来,低低地道:“成妃娘娘请公公去一趟。”
张太监犹豫片刻,他不想去,圣意最近莫测得常令他有心惊肉跳之感,但捡在这当口推脱,又怕让成妃多想,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出再多的差错,地位一时也难以动摇。
皇帝才叫他出去,短时间内不会再叫他。张太监左思右想后,还是赶去了永和宫。
“你说,沂王会救太子回来吗?”
已经净过面,恢复了雍容的成妃坐在炕上,劈头问道。
张太监忍住苦笑,行礼道:“老奴以为沂王只要不傻,就会尽力。”
“怎么说?”
“太子殿下身边有护卫,有随侍,还有皇庄上的人,他们都长了眼睛,如若沂王拖延搪塞,他们事后自然会禀报皇上与娘娘的。”
成妃问的与皇帝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张太监回答得实在多了,因为他知道,成妃现在就要听这样的话,什么真龙之气,那都是糊弄人的。
成妃面色终于稍有缓和。
这个道理不难懂,只是她先前关心则乱,没顾上琢磨。
“若能依你说的,就最好了。”成妃叹道。
昌平,落霞庄北边。
沂王立在他曾经来过的那块界石旁边,身边是王府护卫,从京里紧急调来的京卫之一府军前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及昌平县令等文武官员。
颠颠赶来的曾太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王爷,老奴见过王爷,未知王爷亲至——”
沂王打断他:“别说废话。太子那边现在情形怎么样了?”
曾太监抹了把额上的汗,禀报道:“不太好。老奴叫人混在乱民里面,才有回报说,聚过去的乱民更多了,还和太子的护卫发生了点冲突,护卫们武艺了得,但抵不住乱民太多,被压制着退到了主院里,现在乱民就围拥在主院外面,太子更加难以离开了。”
沂王皱眉,官员们的脸色也不好看,其中尤以昌平县令的最差——他治下出这样的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了。
府军前卫的指挥使姓毛,粗声道:“还反了他们!王爷,您下一声令,下官立刻就带人去把那些乱民都抓起来。”
沂王没立即说话,曾太监道:“老奴可以领路。”
沂王盯了他一眼,问:“太子庄田的主院与落霞庄比如何?”
曾太监慢慢躬身下去,答话:“差不多,屋舍要更多一些。”
他感觉到沂王盯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躬下去的腰便也不敢直起来,额头慢慢渗出冷汗。
好一会后,沂王才转头向毛指挥使道:“那不妥,落霞庄主院顶不住乱民群起冲击,太子那边只怕也顶不住,要是激怒了他们,他们冲进主院,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曾太监心道,那不正好。
不过他才叫沂王警告过,不敢再说什么——确实是冒进了,就算怂恿着毛指挥使把事做成了,总领兵是沂王,甩不脱责任,那便正如沂王说的那样,后果难以预料。
毛指挥使急躁起来:“那王爷说怎么办?难道就让太子被乱民困着不成,要是时间拖得久了,那些乱民没了耐心,不一样要冲进去。”
沂王思索片刻,下了决定:“你带兵压阵,先不要抓人,本王近前去,先与他们谈谈。”
曾太监变了脸色,忙道:“王爷千金贵体,不可如此冒险。太子一直不愿面见乱民,那些乱民已经有些失控了,若将怒气发在王爷身上——”
“你哪那么多话,带路就是。”
“……”曾太监只好闭嘴。
“对了,”沂王转头又吩咐毛指挥使旁边的指挥同知,“你带人,去把邻近几个皇庄有劣迹的庄头都抓来。”
他说到此处时目视曾太监,曾太监明白,叹气道:“老奴安排人带这位军爷去。”
他本是奉旨做主之人,在场官员再一听他的安排,也无不妥,且又要以身犯险,更挑不出什么来,毛指挥使抱一抱拳:“王爷英明,下官等人都听王爷的。”
当下众人各自领命行事,沂王在曾太监、昌平县令及护卫的围拥中,过了两庄之间的民田,径直往对面的太子庄田而去。
没近主院,已能看出此地确实是乱了。
乱民本来都是最温驯的普通百姓,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甚至已经习惯了官府的各项摊派盘剥,只要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活下去,他们都能忍忍算了。
当连这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时,他们的反抗就会来得格外暴烈而不顾一切。
因为已经没有“一切”了。
围住太子庄田主院的数百名百姓,有一些是随大流凑热闹,有一些是浑水摸鱼无事生非,还有一些,就是受了委屈无处伸冤、已在失控的边缘了。
后两种最危险,第三种可以很容易地把第二种煽动起来,进而裹挟住第一种一起作乱。
毛指挥使带兵踩过刚收割过不久的田地,遥遥望见那座被乌压压人群围住的庄园时,就认同了沂王的判断:确实顶不住乱民冲击,这些乱民凶恶起来,堪称不要命,而且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
要是赶在他们围住主院之前,还能强攻,现在只能投鼠忌器了。
沂王骑着马,靠近了庄田主院。
他们这一行人都是高头大马,很显眼,很快吸引到一些乱民,投过警惕的目光来。
曾太监从一个护卫的马背上滚下来,跑到沂王马侧,举着手高喊道:“众位乡亲,都冷静冷静,我们王爷奉皇上之命,来处置那些害人的东西,还大家公道来了!”
乱民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曾太监在落霞庄住了十来年,他早早地养老,闲着无事常在昌平各处晃悠,当地不少百姓认得他。
有些人的脸色变得犹豫。
曾太监劝他们:“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来告诉王爷,就不要耽搁在此处了。王爷替大家上禀,好不好?”
沂王飞身下马,向乱民走近,他行步之间自有威严,气度庄重,乱民们打量着他,渐渐有人意动。
但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就忽然冷笑大声道:“王爷又怎么样,太子还说替咱们做主来的呢,做得老子家破人亡!”
他这声一嚷,本已有所活动的乱民顿时又聚了回去,目光重新变得畏惧又痛恨。
就是这些贵人,害得他们没了活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好贵人!
曾太监卖力相劝:“我们王爷不是那样人,咱家在落霞庄这么多年了,诸位互相打听打听,咱家欺负过谁没有?都是王爷耳提面命,叫我要老实做人,假如有鱼肉百姓的事,那就活剐了我!我们王爷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再不会改的,你们说我怕不怕?我自然从来不敢啊。”
他以自身为背书,到底有点效用,有人就问道:“那我们现在散了,还追不追究我们的罪?孟庄头之前说,我们是造反,等大军来了,要把我们统统抓去杀头。”
“什么孟庄头,他就是第一个活畜生!”那中年汉子又骂,“抓了我的小妮儿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要敢出来,老子先杀了他!”
沂王眉心拧起,转头问曾太监:“怎么回事?孟良才还糟蹋民女?”
曾太监苦笑:“这家的小妮儿老奴见过,是个小美人,孟良才自己不好这口,大约是抓去孝敬太子的。”
沂王脸色冷酷下来,道:“叫孟良才出来。”
曾太监微愣:“只怕他不肯——”
“你喊话,他如不出来,本王即刻掉头就走,进宫向父皇请罪,本王能力有限,解不得这围,请父皇另派人来。”
曾太监的大肚子挺了起来,应道:“是!”
这才是他们王爷么,这样做事才痛快!
他便冲着主院大门方向大声叫喊起来,乱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哪个先跟着喊了一嗓子,然后众人七嘴八舌地都叫嚷起来。
“孟良才,出来!”
“孟良才,出来!”
“孟畜生,你不出来,王爷就走了,你跟你主子就完了!”
不知喊了多少声,终于,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的脑袋从院墙后缓缓升了起来,脸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沂王爷,皇上派您来平叛,您为何还不把这些乱民抓走,却叫他们胡乱嚷嚷,都惊着太子殿下了。”
沂王负手,淡淡道:“本王正在办差,有些事要问你,问好了才能办,你出来。”
孟良才如何敢出,曾太监便厉声道:“咱们做奴婢的,该豁出性命保护主子才是,哪有你这样龟缩不敢出头的?你是不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咱家话放在这里,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害的!”
孟良才还想拖延,乱民们见到他冒头,又鼓噪起来,里面的人听着动静,不知是不是吓到了,只见孟良才被向外一推,跌下院墙来。
院墙外,就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乱民。
“……”
孟良才摔得灰头土脸,但竟不敢呼出一声痛来。
他抖索着半爬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脸,从来没觉得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如此可怕过。
沂王往他走去。
护卫们紧张地护在两边,但没用怎么开路,乱民们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
孟良才见着了他,终于找到了点安全感,忙向他爬过去:“王爷,王爷救命。”
沂王立住了脚步,正可望见他的颈后,声音更淡,问道:“小妮儿在哪里?”
孟良才愣了愣:“谁是——”
中年汉子挤过来,赤红着眼痛骂他:“你还装!我的小妮儿好好在河边洗着衣服,你就叫狗腿子带走了她,我找你要人,你说她去享福去了,还说我不识抬举,叫狗腿子打我!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把我的小妮儿怎么样了?!”
他状若疯狂,口水都喷到孟良才脸上,孟良才生出畏惧,终于道:“我是带她来享福,服侍太子殿下还不是天大的福气么?只是她闹死闹活地不愿意,我也没怎么样她,现在好好地在庄子里——”
中年汉子眼神大亮,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道:“真的?!”
孟良才慌乱点头。饿了几顿不算什么罢,他忙着协助太子理皇庄的事,确实没来得及腾出工夫干别的。
“你快放她出来——!”
中年汉子要厮打他,被护卫拖着控制到了一边。
孟良才松了口气,忙又向沂王求救,“王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沂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放到了腰侧。
孟良才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惊恐,他抬起头来,然后瞳仁控制不住地放大,中间映着一抹雪亮剑光。
剑光从他颈间划过。
带起一溜血珠。
孟良才上身僵立片刻,瞳仁中残留着不可置信,方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