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沂王在京也有一座府邸。
是他十五岁出宫那年所居, 住了不到两年,奉旨成了婚, 之后就算是成人远赴封地去了。
府邸空置多年, 只留了几个下人做日常的打扫维护,沂王在通州停留休整时,窦太监先行一步,带了一堆人手及行李赶过去布置安排。
隔日一早, 沂王再率车队不疾不徐地往城里去。
京城沂王府位于皇宫外, 距通州码头约有五六十里的路程, 车队终于行到时,天色已近了傍晚, 秋日晚霞铺满天际, 出得车来, 抬头便见到不远处的皇城巍峨恢弘,朱墙连绵幽深, 一眼望不到头,明黄琉璃瓦高低错落,在夕阳下闪耀出金灿灿的光芒。
沂王于车下驻足, 观看良久。
兰宜不知他是何等心绪, 这座皇宫对于他来说是家乡,少年离乡,十来年间只得机会回了两次, 此时距上一次已过十年, 想来触景生情也是难免。
小跑迎出来的窦太监见此, 未上前打扰,静静立到了一旁。
兰宜没有先于他入府的道理,下车后, 也只有立在他身后侧等着。
晚风吹来,微带凉意,她动了动,翠翠帮她将斗篷笼紧了一点。
不知是不是这点动静惊动了沂王,他终于缓缓转身,看过来一眼。
兰宜怔忡了一下。
与她所想不同,他眼中并没有什么思乡愁绪,而是寂寥空阔,又隐含萧杀之意,倒与这秋风仿佛。
沂王向她伸手:“本王忘了,你不能吹风,进去吧。”
他的话语与姿势自然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兰宜僵了片刻,只有递出手去。
这是王府大门前,不但下人们都在,稍远的地方还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张望,她不能选在这时候落沂王的面子。
沂王握住她的手,往府里走去。
他走得不快,兰宜勉强能跟上,只是觉得被拉住的那只手很热——是沂王手掌的热意传了过来。
窦太监跟在旁边,一路走一路请示:“王爷,留京的下人们还算勤快,将府里各处打理得不错,他们多年不见王爷,十分想念,想来给王爷磕头,王爷要见么?”
“明天罢。待本王觐见回来,你预备下赏钱。”
“是。”赏多少这种小事窦太监自己可以做主,就不多问,又道,“老奴在府里清出来些杂物,原是巩昌伯府的,留守下人不敢擅专,老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要请王爷示下。”
兰宜听着奇怪。
巩昌伯这个名号有点耳熟,她似乎听说过,但应该不重要,且非她做鬼时听闻——否则她一定能想起来。不过不管巩昌伯是谁,他府上的东西怎么会在京城沂王府里?
“先放着,本王进宫时问一问太子。”
窦太监漏了声笑:“是。”
说完府里的,接着说府外的,“寿安侯打发人来说,不知王爷哪天得闲,他想带儿子来向王爷问安。”
沂王道:“侯爷年纪大了,不宜劳动。后日本王过府去看望他。”
他说这一句时声音明显有所缓和。
寿安侯兰宜知道,是先皇后娘娘的娘家,先皇后二十年前就已过世,因去得太早,寿安侯府在京城空有个外戚名声,没有什么势力,一向也不敢张扬行事。
没想到沂王与他家交好,就藩多年,一直还维系着这层关系,不知是不是当初留下的渊源。
京城寸土寸金,这座沂王遗下的旧日王府与青州相比,要小上数倍,这么顺着中路边走边说,几件事料理下来,就过了二门,到了后面的正院。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窦太监到此就该告退了,他不是贴身服侍沂王的人,差事更多在管理府务日常,这次却未走,徘徊着跟了进来。
沂王转过身来:“说吧,还有什么——”
他顿了顿,往旁边瞥了眼。
兰宜不去管他,她终于有机会将手抽回来,低头拿帕子把手心擦了擦。
已经出汗了。
沂王手掌很热,天气的变化好像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包裹住她像一个小手炉,硬是将她感到的那点寒意驱散,烤得热腾腾的。
她擦完了,还没听见沂王后话,便抬头看了看。
正对上他目光。
很不客气,充满质问与压迫。
兰宜:“……”
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似乎也不能算误会,且她也不想解释,便装作没看见,扭过脸去看向门外。
沂王冷冷盯了她的后脑勺片刻,移向窦太监:“说,还有什么事。”
窦太监听这口气,立即道:“没事了,王爷和夫人路途劳累,早些歇息。”
他要往外退,沂王喝道:“站住,少装神弄鬼的,把话说完。”
“……”窦太监苦巴着脸,弯腰躬身道,“是太子殿下,老奴昨天赶到的时候,太子殿下送的两个美人已经在府里了,老奴无法处置,只能先收拾了一间屋子安顿着,等王爷来。”
见素翠翠等侍女的背脊一下子都绷紧了。
兰宜也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回脸来。
“还有——”
兰宜眼睛微微睁大,还有?
沂王眼神掠过,道:“还有什么,你成心让本王猜谜?”
窦太监唉声叹气:“还有俞家今儿送的一个表姑娘,老奴知道王爷必不会要,没许她进门,俞家大爷不肯罢休,骂了老奴,说明儿再来求见王爷说话。”
这可真热闹啊。
兰宜禁不住想,她知道这趟进京不会太平,没料到第一天,还没来得及落脚,戏码就预先安排下了。
她觉得这些事与她无干,而且有她在侧,沂王也许还不好处置,便告退道:“王爷,我先去歇息了。”
谁知她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沂王向着窦太监道:“这些内宅事,不要拿来烦扰本王,如何处置,你应当问夫人。”
兰宜愕然:“我——”
沂王打断她:“本王累了,要歇息了。”
他说完,径自负手往内室走去。
这座宅院内,他既不需向谁告退,也没人有资格叫他“站住”,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后。
正堂中,兰宜只好和窦太监面面相觑。
……这叫什么事儿呀。
窦太监很快回过了神,很能适应地向她请示:“夫人,您说该怎么办?”
兰宜无语。
她怎么知道。
“我说了能算吗?”
窦太监比她笃定:“夫人发话,当然能算。”
这一路他可都是跟着的,王爷什么心意,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能进舱室,可就漏在外面的一些,也足够了,药都亲自端进去,这还不算,什么才能算啊。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上一回看见王爷干这事,还是先皇后在的那时候。
兰宜试图拒绝:“我要是说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窦太监眼都不眨,“有王爷在,您什么都不用怕。”
兰宜真无话可说了。
她按了下额头,她也想休息,不想卷进这些事里。
窦太监积极地给她提示:“夫人要是不喜欢,叫她们走就好了。”
兰宜没所谓喜欢不喜欢。面都没见到的人,她能有什么情绪。
“这时候还能送走吗?”她疑问。
“能!”窦太监当肯定句听了,“宫门还没落锁,老奴这就去办。”
他说完不等兰宜反应,脚不沾地,飞快溜了。
兰宜立在原地,她现在倒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言难尽。
见素忍笑上前:“夫人,进去歇一会吧。”
兰宜道:“嗯。”
她也不想管了,随便怎么样吧。
京城沂王府虽然不够阔大,主院屋舍还是多的,她与沂王与在青州时一般,各占了东西两间卧房,见素去要了热水来,兰宜正洗脸,听见外面隐约有哭声传来。
兰宜心下大略有数,沉默未语。
沂王与太子关系几乎是明摆着的恶劣,如何会收他送的人,窦太监借了她的话,其实就是行沂王的意思。
她不论说什么,结果是一样的。
“呜呜……”
那哭声却渐渐的近了。
见素讶异起来,一边接过兰宜用过的布巾,一边道:“弄来的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子。”
翠翠走到帘边,挑帘偷看。
一会有点慌张地转头,惊呼道:“人跑进院子来了。”
兰宜忍不住起身走过去,她对太子送来的美人不感兴趣,只是惊讶以窦太监的能力,办这么件小事怎么还会办出差错。
也许她之前想错了,沂王其实愿意收下?
正想着,她见到沂王从对面的卧房走了出来。
兰宜不想跟他对上,往回缩了缩。
双十年华,衣着娇媚的美人扑倒在阶下。
窦太监和两个下仆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下仆紧张地看守在美人两侧,防止她再爬起来,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
窦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台阶,向站在门槛内的沂王回话:“惊扰王爷了,是老奴没防备。老奴奉了夫人的命,以礼相待请她出去,谁知她口口声声要见王爷,发了疯一样闯过来,老奴觉得不对,问了另一个和她同来的,才知她原是巩昌伯家的人。”
兰宜不觉往外探了探身。
又是巩昌伯,府里的杂物是巩昌伯家的,太子送来的美人也出自巩昌伯府,这情形太古怪了,两府之间怎么看怎么渊源不浅。
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话,一出虐情戏都该遐想出来了。
翠翠就紧张地抓住了帘子,她对于将来一直摇摆在走与不走之间,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愿意出现别的女人。
她没注意的是,她这一抓,把兰宜的身形显出来了大半,三个人窝在薄薄的帘子后面——包括后过来的见素,这下是无论如何藏不住了。
沂王的目光扫了过来。
兰宜感觉他的脸色很像是要训斥“这是什么规矩”的样子,便把两个丫头往后推了推,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窦公公是依了我的话,王爷别怪罪他了。”她先发制人,把话题移开。
沂王冷冷地:“请人走是你的意思?”
兰宜估摸着后来她和窦太监的对话他应该是听见了,这时候不好挑剔他听墙根,坚持着认了下来:“嗯。王爷说了交予我处置。”
沂王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这么处置?”
兰宜道:“王爷一向好清静,她哭起来的声音大了些。”
阶下的美人:“……”
呜咽的动静陡然消停了一瞬。
沂王唇角动了下,又压下去:“越来越会胡说。”
兰宜确实是胡乱抓的借口,见能糊弄过了,就不吭声,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这个位置比帘子后看得清楚多了,只见美人满脸泪珠地抬起头来,泣声道:“王爷别赶我走,我是自愿来服侍王爷的,只求王爷怜惜一二。”
兰宜又看沂王。
怎么说,她的好奇心一般是有限的,但这样的事毕竟不多见,就在面前发生,怎么也得看一看。
沂王也看她:“你现在接着处置吧。”
兰宜:“……”
热闹不是好看的,容易把自己看进去。
她不算太烦恼,就势道:“要先请问王爷,巩昌伯是谁?我不认得,恐怕失了分寸。”
沂王没拒绝为她解惑,只是语调微凉:“是一个甚有眼光的人。”
“……”这算什么回答。兰宜又看向窦太监,窦太监笑了,道:“禀夫人,王爷就藩以后,这里便空置了,巩昌伯眼光好,看上了,寻了太子殿下的门路,又买通了宗人令说话,终于请下赐宅旨意,搬了过来。”
兰宜眨了眨眼:“——哦。”
她可真是没想到,原是这么个渊源。
“可惜呀,”窦太监拖长了声音,“巩昌伯搬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发现他经手过的一批军械有问题,还贪污吃空饷,再一查,府里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加到一块儿,去了爵,抄了家,本人流放,一家子贬为庶民,这里自然是住不得了。”
兰宜忍住惊讶,看了一眼阶下变得不敢抬头的美人。
怪不得府里有巩昌伯府的杂物,只怕是败落得太快太急,连家什都没来得及收拾齐全。
窦太监鄙夷地也往阶下扫了一眼,声音放重:“老奴觉得,这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不知道惜福,福气也就离他而去了。”
这个总结,兰宜可不信。
哪有那么巧的事,巩昌伯本来厉害得连亲王宅子都能抢占去了,一占到手却倒了霉?
天色已晚,她没再多考虑,向窦太监道:“请这位姑娘出去吧。”
窦太监利索地答应了,这回没客气,直接指挥两个下仆把还在幽泣的美人架了起来,拖着就往外行去,美人试图挣扎,哪里挣扎得过,像来时一样,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外。
沂王立着,这次他算是亲眼目睹了,却偏还要问上一句:“你就把人撵走了?”
兰宜诚实答道:“我担心她会行刺王爷。”
把人家业都弄没了,好好的伯府小姐沦落成不知名美人,在她想来,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沂王:“……”
他终于也露出了一种无语的表情:“你以为谁都能伤到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