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怕脏了元棠雨的眼睛,孟先将人带来前,先领着他们治过伤又略作梳洗,一番举动是令跃虎山山寨的二当家和三当家萌生被宽恕的希望。
给他们换上身干净的麻布衣衫,神态瑟缩的二当家须发花白,看着就是个行走田垄间的普通农夫,识得些字的三当家则有几分书生气。
被侍卫们押到元棠雨跟前跪着,两人皆表现得乖觉且沉默。
元棠雨素来被身边人保护得极好,虽然听闻过贼匪们拦路抢劫杀人的事迹,但还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贼匪。
如今真的见到,又觉得他们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穷凶极恶,犹疑道:“你们二人就是跃虎山山寨的两个当家?”
柔和的嗓音如同春日刚刚萌芽的弱柳轻轻拂过人面,低垂头颅的三当家忍不住抬首,偷偷看了她一眼。
面容姣美的女君气质出群,似庙宇中端坐莲花台上的白玉像,眼中无端透露出些慈悲,颦笑皆动人心魂,令他眼神都迷离一阵。
还是身旁同样跪着的二当家肘击在他腰侧,才令他神思回转。
意识到自己二人正等着她裁判命运,重新低下头。
被问及的身份,他们虽然想要抵赖,但是跃虎山山寨不独他两人活下来,商队们从前经过跃虎山山前,也曾经有人见过他们管束手下,撒谎根本是无用功,只能承认。
元棠雨确认他们并非荆执明随意寻来安上贼匪的身份,顾虑消除大半,舒出口气,问道:“你们跃虎山山寨是如何覆灭的?”
两人被她问糊涂了,他们都以为荆执明那一支军队是元棠雨派遣来剿灭他们的,怎么她倒还要从他们口中问经过。
细细思索仍没想明白,为博取元棠雨的好感,求得宽恕,三当家还是清了清喉咙,将他亲眼所见荆执明灭山寨的始末讲了一遍。
荆执明没有选择强攻。
他安排着亲信扮作支由十来人护卫的商队,哄得山寨里的人以为又是捞一笔油水的机会。
三当家得了消息,划拳胜过二当家,高高兴兴带领着二十多个拿刀兵的兄弟下了山来,以为是桩好差事,结果一脚踏入圈套。
“殿下知道的,我们向来不害虞城来往商队成员的性命,虽说偶会劫取货物,但也是生活所迫。”他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的罪行作了句辩解。
元棠雨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贼匪下山来,拦在商队前,正要交涉要一笔过路费,并看一看他们货物中是否有什么合适扣押下的东西,躲在货车上的佩刀兵士便骤然下了车。
周遭埋伏着的弓箭手们也在须臾间从潜藏的树丛中现身,将贼匪们吓得魂飞魄散。
三当家讲到这里,苦笑道:“现在想来,那些弓箭手真要取我们的性命,根本不需要现身,殿下遣来的那位将军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们。”
可被森寒箭矢瞄准的档口,根本想不了太多,他们连搏命的想法都没有,怕还没能接近弓箭手就先一步中箭,自然是赶紧逃命要紧。
虽然背身逃窜也有可能被射中,但是二十来个兄弟,说不准射中的是其他人,而自己就能是那个幸运逃脱了的人呢。
抱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头也不回地往山寨逃,谁也顾不上谁。
抱头鼠窜的时候是最混乱的时候,那些藏在他们逃窜回山寨路上、装扮如同他们山寨中人的兵士们便趁机悄悄逮住几人打晕,跟在了当先逃走的三当家后头。
三当家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回山寨,怒吼着有敌袭,声嘶力竭地让同伴们打开大门。
被寨主邀入房中准备讲述敌袭经过,刚刚坐下捧起杯茶要润嗓,便听见外间有人大喊“走水”。
自窗口向外望去,白色浓烟涌起几乎遮天蔽日,显然火势很大。
山寨距山中水源较远,又有敌袭的威胁在,没谁有心思灭火,只一心想要逃窜保命。
贼匪们纷纷逃离山寨,谁知刚刚逃离火场,一头便撞进荆执明早就布置下的包围网中。
凶悍如寨主一般,想要拔刀拼出条生路的,片刻工夫就被荆执明斩杀,他们这些武艺比不上寨主的,自然不敢再反抗,只能投降保命。
“最令人着恼的是,其实山寨根本就没有起大火,他们只是点着了堆积杂物的屋子,又燃了些易生烟的物事,听说是想尽量将人生擒。”
三当家偷眼看向元棠雨,没将荆执明的话说完。
那青年将军将他们都捆缚起来后,悠悠然道:“虽都是些罪恶滔然之辈,但既已降服,我的刀便不饮血了,愿不愿意容你们活下去,就看殿下的意思了。”
来之前三当家还忐忑不安着会不会被罚死,如今见到虞城女君,便觉生还希望很大。
相由心生,女君看着便是位心肠柔善、不知罪恶的女儿家,只要他多诉一诉苦,求一求饶,多半就能博得宽恕。
元棠雨听他讲完,对这位有勇有谋攻克下跃虎山的将军倒是起了些好奇心,迎上三当家目中希冀,却又轻轻蹙眉,问道:“你先前说你们劫道是生活所迫?”
“我们上山作匪是生活所迫。”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二当家开口纠正了说辞,他的嗓子如破锣一般,听着很刺耳。
他话语中的内容更刺耳:“黍元四年,一年里接连旱涝。收成没了,饿死不少人后,村里又发瘟疫,官府还要收税,我们就只能逃。逃了几百里,发现这跃虎山,才在山上安了家。”
元棠雨的身体僵住了。
黍元是她父皇用的年号,她父皇资质平庸,若是世道安稳的年岁,或许能做个无功无过的帝王,谁料登基第四年天灾不断,根本处理不来。
灾粮发放下去,根本到不了受灾百姓的手上,受灾地区的官府还刻意粉饰太平,向她父皇歌功颂德,让她父皇以为灾情已经缓解。
如果不是黍元五年有一家破人亡的老妪,拼着一口气徒步上京,敲响登闻鼓,诉六城城主欺君罪状,她父皇或许仍被蒙蔽。
欺君者倒是都处理了,她父皇也再开府库接济了百姓,可是为时已晚,各地流民已化作流匪,盘踞各处以劫道为生。
所幸灾荒在黍元六年,即她出生那年止了,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而且大她八岁的太子兄长,自从十二岁正式从父皇处接管政务后,也亲身去往多地,敦促解决了不少匪患,勉强算是将局势稳定了下来。
不过,曾经留下的伤痛并非所有人都忘却了。
二当家碎碎说道:“遭了灾,婆娘饿死了,娃娃病没了,交不上税,田地也被收了,不当劫道的山匪就得饿死了。”
元棠雨淡如水色的唇抿成一条线,听着他平铺直述遭遇的苦难,忍不住心痛,手掌握紧又松开,问道:“那你们作山匪后,可害过旁人性命?”
须发花白的二当家将视线偏开,砸吧砸吧嘴,说道:“是杀过几人,但都是为了活下去的不得已。”
见他似乎得了些同情,三当家同样急急为自己辩道:“我上山也是不得已啊……”
他的话语未尽,成彪从外面走入,表情颇为古怪地打断了他的表述:“殿下,之前送他们来的青年又送了人来。”
元棠雨诧异地看向成彪:“怎么还分批将人送来的,仍是需交我来裁判的贼匪吗?”
“没有,这回送来的不是要押入牢的犯人,他说是能证明这些贼匪该死的证人。”
成彪解释了一句,让开道路,由着个面容沧桑、但能窥见从前五官秀丽的女子进来。
发现来者是谁,二当家的表情顿时阴鸷下去,三当家也慌张着与元棠雨道:“殿下,她的话可信不得啊,她是我们寨主的夫人,疯疯癫癫好几年了。”
“好几年?是一千四百九十六天!”女人对他们的神情似乎很满意,指着他们哈哈笑道:“真没想到啊,老天原来没有全瞎,到底是要报应你们了!”
元棠雨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对方却似乎懂些礼节,欠身一拜,问道:“殿下不会信了他们的鬼话,真想要饶恕他们吧?”
“自然不能是他们说什么便信什么,即便你这证人不来,我问过后也要去向其他人印证的。”
元棠雨不是全然天真的人,虽然因为他们的话有些触动,但一面之词说明不了什么。
而且她要审判的是他们作山匪后的所作所为,会因为他们上山的缘由动容,却不会因为他们有可怜的过往直接饶恕他们可恨的罪行。
女人扯动唇角,道:“那我便说与殿下听,好叫殿下去印证。你眼前这位看起来忠厚的二当家,喜好斩首,说是欣赏人头落地时脸上的表情,后山里埋着的那些无头白骨,尽是他的杰作,只是不知他将头骨收藏在了哪儿,需要殿下遣人找一找。
三当家稍好些,杀人不那么多,就是好女色,但只喜欢乖的,不乖的那种都会被打落牙齿,当狗一样拴起来,这些好印证,殿下遣去的将军已将他院里还活着的女人安置妥当了,只是不知还剩几个能答殿下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