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晖入梦华六
【九月十日, 殿下再次在物理法则的课堂检测上取得了满分，使用的方法非常巧妙，殿下耐心地传授给我, 所获颇丰……】
【十二月五日，雪天, 殿下在雪地上绘出了尼亚特尔柏的地图……对邻国的见解……二十年后，我要辅佐殿下踏上鸢尾的土地！】
【三月十三，窗台上的种子发芽了，这是殿下在去年冬日赠予我的, 它充满了生命力，正如我们之间的约定……】
……
系统：“哇哦——”
缪宣：“……”
这本小册子，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忠心耿耿跟班的观察实录, 虽然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明确的正面描写, 但在几乎每一个细节上都体现出了少年人最真挚的君臣情谊。
幼稚天真，但让人动容。
缪宣放下了信纸，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说呢……这东西肯定不是伊恩会寄给他的。
毕竟从记忆中看，伊恩是一位相当执拗的少年, 他责任心强, 一诺千金，而且很愿意检讨并承担自己的错误，这一次的飞来横祸虽然对两人来说都是灾难, 但伊恩一定会把这件事情的全部责任都堆在自己身上。
尤其是这孩子曾像是一个骑士那样堂堂正正地、向小亲王宣誓效忠。
即便是在新科技快速发展的当下, 许多品德特质仍然备受重视，尤其是对骑士和效忠者, 譬如主忧臣辱和主辱臣死, 忠诚被整个社会普遍认为是值得赞誉的特质。
一个自认为是骑士的孩子, 亲眼看见效忠的小主君陷入危机，惨遭暴行，濒临垂死……
哦，得了，没准他还会认为这个“陷入危机”是因为主君来救援自己。
这份感情对成年人来说都是重负，更何况一个孩子？
尤其是在一切都发生之后、造成的伤害无法改变之时，这孩子还被迫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不仅被他亲爹禁足，还被他亲娘抄了后路……
帕西瓦尔夫妇的初衷也许确实是保护长子、缓解危机，但他们的选择又完全忽视了儿子的性格，这将彻底割裂两个孩子之间最后的亲密联系。
没准他们就是想结束这种骑士游戏？毕竟小亲王不会继承王位，而就算是未来的国王，也不再拥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威。
但大人之间的谋算是一回事，孩子们的交情又是另一回事，缪宣本人当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问题就在于小伊恩本人。
设身处地地设想一下，在无法挽救的错误发生后逃避了惩罚与赎罪；王位易主，那共襄盛事的梦想一同破灭；往日那真挚情感的吐露，还被当作祈求宽恕的邀怜工具……
嘶——恐怖如斯。
在揣摩了这个孩子的心境后，缪宣深切地同情了一番，但成长就是如此疼痛，谁也替代不了。
于是他抽出几张信纸，对照着系统储存的模板，尽可能真情实意地写了几段回复。
缪宣也没有写什么“我原谅你了”、“我们永远都是挚友”之类的废话，就是平铺直叙了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尽量书写些令人高兴的事物，努力营造出乐观开朗的氛围。
与那厚重的寄信相比，这堪称简单的回信很容易便能书写完毕，缪宣最后检查了一遍信件，和系统一起欣赏了一番这份情商大作。
这事情要是放在百八十年前，缪宣绝对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不错，就是这个调调。】系统满意道，【充满了人文情怀和友谊关切，哥，寄了吧。】
如今的王室权利愈发式微，而女王对此似乎也是毫不在意，在她看来，自己的孩子们比起权利要更重要。
而作为一个丢掉了继承权的亲王，缪宣也乐得一直在乡下庄园陪女王休养。
孕育期的女王得到的保卫是最严密的，毕竟前有针对圣礼堂的恶行，后有珍贵继承人的孕育，即便是小亲王也不能随意进出庄园。
缪宣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大半年的休养并不会令人厌烦，反而能让他更适应这个世界，以及这具新的身躯。
所以与客人见面是不可能了，信件或电报交流将是唯一的联系方式。
缪宣把信纸装入信封，选择了火漆封口，最后把它放在了等待寄送的铜碟中。
夜幕降临，海涛阵阵，暴风雨后的夜空格外干净，漫天的星斗荧辉闪烁。
甲板上响起水手们的歌谣，他们为再一次战胜海洋风暴而庆祝，船长从储藏室里掏出他珍藏的肉干，为生还者准备今晚的加餐。
属于肉类的香味霸道地窜天而起，它们遮住了弥漫的海臭和鱼腥，暖融融地滚入所有人的鼻腔中。
德雷克坐在桅杆最上方的眺望台里，手中端着属于他的那碗肉汤，在澄澈如洗的夜空下，一饮而尽。
甲板上亮起灯火，短暂的庆祝会在众人的狂欢下显得热闹非凡，但德雷克对此无动于衷，他俯视着这属于生还者的庆祝，把玩着手中空荡荡的木碗。
人类在神恩的开发道路上已经摸索了上千年，而自从蒸汽时代开始，人类对大□□的抵抗能力就在不断地增强，
但自然所带来的灾难，对德雷克来说却是无解的。
因为德雷克的神恩，是“灵魂”。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神恩，人们对它的记载少之又少，也是因为记载的缺失，这种力量的开发就格外困难。
迄今为止，德雷克所有自行研发出的能力全都和杀人有关，他必须要学会凶狠地杀死所有的敌人，只有这样他才能令人畏惧，以稚嫩的年龄在一群□□暴徒中生存——当然，德雷克对善恶的划分标准只在于实力的强大或弱小。
六年的孤儿院经历，以及两年半的航海生涯，德雷克在这样的土壤中成长，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但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他本人也不知道。
难道真的会像是船长所说的一样，他的年纪还太小，所以找不到答案，再等个五六年后，他就会彻底“想明白”，从此对美酒美食贪恋，对美丽的女人痴迷？
德雷克回忆了一下船长那心心念念的姘头，那是个香得刺鼻的女人，她曾吃吃笑着在他的面前拉下胸衣，而当时的德雷克只觉得迷惑——任谁走在大街上被人塞了俩不能吃的猪蹄，那也得摸不着头脑啊。
想象不到啊，他沉迷声色犬马的未来……
还不如梦境有趣呢。
德雷克收起碗，在瞭望台中躺下，冰凉的钢铁上还残留着没能干涸的水渍，随着海水的析出，盐粒凝结在他的衣袖上。
有些凉……但对盛夏来说，这样的温度正好，很适合睡觉。
今晚也一定会做梦吧？
德雷克这么期待地期望着。
一切都要从六个月说起，那本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载满货物的航船即将起航，德雷克不乐意去码头上找乐子，索性便留在船舱中。
这个时间段的船舱可是一年以来最舒适的时候，水手们不在，船舱也被彻底打扫了一次，干净又安静，很适合午睡。
德雷克便抓着这个机会补眠——这一次招的几名新人中有几个不大安分，他得挤出精力来处理掉他们。
而也就是这一次的小睡，为他开启了梦境世界。
最先是一片没有声音的世界，大片的色块组成了模糊的图案。
这是一个清醒的梦，按照神话的内容来说，这是神灵或者恶魔的把戏，能给人看穿未来的预兆。
德雷克喜欢新奇有趣的东西，他凝神看着眼前的色块。
要是能看清楚色块之下是些什么就好了……
也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德雷克眼前的静止画面竟然逐渐变得清晰了。
这是一个相当奢华的房间，厚重的地毯和窗帘，高大的书柜，明晃晃的灯光，暗红色的厚重桌椅，以及随处可见的金色装饰物。
德雷克想年纪虽然小，但实践出真知，他的眼力其实很不错的，以他从业（……）两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值钱货，虽然没有家族徽章，但它们的主人绝不是平常人。
还有那满架子的书籍，这基本上就是贵族身份的象征。
还没等小海盗敬业地做一个估值，一个小少年出现在了这画面的正中央——德雷克，从未见过长得这么俊秀的同龄人。
他有着浅棕色的半长发，剔透如洗的浅蓝眼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阳光和海洋，身上是妥帖的黑色衣着，明明年纪尚小，身上却有着许多成年人都不具备的温和特质。
是个好命的贵族少爷啊……
德雷克看着这个少年，心中竟升起了一股模糊不清的好感来。
并不是因为这男孩出众的容貌，也不是因为他柔和安静的气质，虽然这两样特质都不让人讨厌，但对极其讨厌贵族的德雷克来说，它们都不算什么。
真正吸引了德雷克注意的，是小少年藏在毯子下的、轮椅上的双腿。
轮椅是……
啊！他曾见在博览会上见过作为展品的轮椅，据说是断了腿的人才会使用的工具，也不知为何，当时的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与他无关的东西。
所以这个小少年的腿，是有缺陷的。
德雷克怔怔地盯着这双腿，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去保护这个人，不仅如此，他还渴望去亲近他，去帮助他，去了解他的一切。
太奇怪了——这真的，太奇怪了。
还没等德雷克回过神来，他的视野就出现了变化，他所依存的载体从静止到移动，一瞬间出现在了少年的身边。
在这个位置，他能够看到少年的发顶，而当少年抬起头时，那双剔透的蓝眸也望了过来——那是全然的接纳与信任。
他正在被依赖。
德雷克很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这梦境中的视野非常高，就好像他拥有了一具崭新的身躯，一具能抱住这个少年的躯壳……
就像是那些女人，她们大到足够抱起小猫小狗。
不对，这是无法比较的。
德雷克想，这个贵族的少年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比那些男人，那些女人，那些海盗们最推崇的事物都要好。
他见过最好的东西……黑珍珠？
不，也不是这个。
既然想不明白，那么德雷克也就不去思索了，因为更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躯直立起来，从那高大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包裹着羊皮的珍贵书籍。
这可是书籍啊，这么厚的纸，这么小的字，它们凑在这厚实的封面上，书写着叫人看不懂的东西……
这就是书籍！
这个梦境真是神奇又美妙，虽然发生的事情叫人摸不着头脑，但一切都远超德雷克的想象，当他抱起那个叫人喜欢的小少年，翻开厚重书本的扉页，看到了那描绘得栩栩如生的擎天船舰时，他听到了怀里传出的清澈声音——
“尼亚特尔柏的辉煌起点，始于海洋。”
在罗斯德的庄园里，女王顺利地分娩了，而这一回，她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多年的等待与煎熬不是白费的，这一次的生育简直如有神助，一切都顺利得出乎预料，女王没有遭罪，顺产不超过一个小时；而公主更是身体健康，和她那些先天不足的、纷纷夭折的兄长姐姐都截然不同。
于是整个庄园陷入了狂欢，焦灼等候的缪宣也松了口气，在能够进入产房后，他终于襁褓中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小侄女——这孩子漂亮得出奇，金发蓝眼，调皮活泼，非常喜欢对着周围的人笑。
当缪宣在女王的引导下，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摇篮内新生的小公主时，小女婴竟用软软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像是一个问好。
“莫纳，她喜欢你！”虽然身体虚弱，但女王的精神好极了，她的双眼亮如晨星，将那一直以来的疲惫和老态都一扫而空，“爱娜抓着你的手！”
这个女孩的名字早已被迫不及待地取好了——塞西莉亚-爱蒂-斯图亚特。
这是一个寓意非常好的名字，大名塞西莉亚，来自这个国家宗教中的一位女圣人，有着圣洁崇高的含义。
中间名爱蒂，尼亚特尔柏王室比较常见的名字，它曾属于许多伟大的君主，男名变体是埃迪，女王会这么取也有祈求祖先保佑的意思。
至于爱娜，这就是小名了，来自爱蒂的昵称。
被握着手指的缪宣开始紧张，他虽然也养过孩子，但几乎从未接触过刚出生的婴儿，这孩子的手指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似的，干燥温暖，令人联想到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我真的不会碰坏她吗？
等到小表妹睡着，缪宣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顺便在意识海中戳了戳系统——系统对可爱的事物都有截图留念的习惯，这个文件夹占了好大一块内存，按理说此时它应该沉迷拍照，但小系统的情绪却和以往有些不同。
系统也不遮掩，直接道：【哥，小公主已经降生，你靠得这么近，会不会引起误会？】
缪宣一怔：误会？
系统：【毕竟人类很容易以己度人，在他们看来，失去王储身份的小亲王过分亲近下一任王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缪宣明白小系统想要说什么了，系统不是人类，他看待人类的方式大概类似人类观察动物，对他而言，人性的恶意是必然存在的事实。
小系统归纳过人类的行为，所以此时他才会提出这个可能性。
缪宣又看向他在这个世界的姑母——女王半躺在床榻上，凑在婴儿车边，她的笑容纯粹又脆弱，即便她已经累得满头冷汗，但那仿佛还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
其实系统的担忧也不算是杞人忧天，自从女王孕育后，缪宣就能在小地图上看到清晰的变化，在他的周围，不少小绿点直接变成了小黄点，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但这些变化不会影响缪宣，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想，他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准则往前走。
缪宣：不论其他人如何思想，我就会保护这孩子，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系统心想这确实是他哥会做出的选择，遂乖巧道：【好哦。】
当女王和新生的小公主都睡着后，缪宣便安静地离开了产房，他推着轮椅，在夏日绿荫的树藤走廊中，缓慢地前进。
其实这个时代已经出现自动轮椅了，但它们的体积非常巨大，简直就是一辆小车，缪宣并不想乘坐这东西，他宁愿自己打造出新的轮椅来。
不过在这个以蒸汽为动力的世界里，缪宣想要构筑轻便轮椅就只能参傀儡的原理，但用丝线来组成动力来源——那还不如直接由傀儡抱着走，那才是真正的快速又舒适。
正午的光晕散碎地落在小径上，新生的绿叶苍翠欲滴，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缪宣绕过小花园，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房间前。
厚重的金属房门闭合得严严实实，普通人根本无法打开，而在这扇神秘的门后，是独属于缪宣一个人的空间。
他的丝线，在这里织就了一个巢穴。
虽说缪宣并不需要蜘蛛巢，但这个能力实在是太便利了，丝线能够运用在他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随着这几个月的流逝，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改造了自己的房间……
总之在离开前把它清除干净吧，别吓到在这里值班的无辜侍从。
缪宣动了动手指，台阶上那高大厚重的大门便应声打开，紧接着轮椅便轻飘飘地跃入房间内，随着大门在他身后关闭，柔和的灯光在房间内依次亮起，照亮了它的真正面貌。
下一刻，一双怪异的手臂便从后向前，它们托起缪宣的腰背，轻柔地把他抱起来，外出用的轮椅就被这么直接抛置在门口，此时傀儡的臂膀成了最可靠的支撑，而那羽毛模样的装饰也成了最柔软的坐垫。
缪宣对这样的拥抱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傀儡的脸，半是自言自语地道：“让你久等了，这一次有大喜事，所以我离开的时间比较长。”
而傀儡也一如既往的没有说话，但它按照缪宣的心意把他抱到书桌边，随后就是默默地守在他的身侧。
在这小半年来的训练中，笨笨的傀儡终于有了些微的进步，有些时候还算得上机灵，让缪宣这个老父亲老怀大慰。
不过缪宣还是没有让外人见过它的原型。
等到姑母修养好身体后，就先让她见一见吧……
缪宣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翻了翻刚收到的信件，在挑出几封值得一读的信件后，开始高效率处理无关信息。
最近的来信又变多了，想必这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女王和新生儿的消息吧？竟然打探到他这里来。
不过真实情况也是瞒不住多久的，毕竟等到小公主满月后，他们就该离开这疗养别院所在的乡下，回到首都的王宫，为刚降生的小公主，举办公开的欢庆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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