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茂林修竹曲完
玄武遗蜕出世了。
上古时期, 玄武在陨落后留下了龟壳,这就是神兽的遗蜕。
“出世”则是只有神兽遗蜕才有的特质,遗蜕出世需要神兽的意志或者遇上神兽转世,只有出世的遗蜕才能够被修者使用, 而没有出世的遗蜕根本无法被找到的。
在当年白凤陨落时, 他直接连着遗蜕一同献祭天地, 留下的翅骨是在涅槃前被魔族斩断的,形同放弃, 这才会分别流落到两界、铸成了长剑。
玄武遗蜕则不然, 它一直潜藏在神兽陨落之地的灵息里,直到今日才显形——这也佐证了玄武转世的事实。
当然不论玄武转不转世, 转成什么样, 门阀们还是决定共享这宝贝龟壳,君不见白凤骨铸造的长剑都成了道标,认主后将带来凌压大境界的威能, 白凤羽也能活死人肉白骨,安抚神识温养经脉, 那么玄武壳呢?玄武壳又将有什么妙用?
神兽遗蜕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也许这龟壳确实曾是玄武的身躯,但那又如何, 凤凰的遗蜕还不是被瓜分收藏……虽然已经丢了, 但曾经拥有也是别样的滋味呀!
即便白阀是道主当家, 那也没有资格独享这大宝贝。
前有周阀私藏猰貐的前车之鉴,此次聚众分赃就办得格外隆重盛大,当然牵头的还得是白阀, 毕竟天池就在云岳川中, 而白阀世世代代守护在此, 有地主之谊。
天池玄冰上,五大门阀的家主已经汇聚一堂,他们的身后是族内老宿新秀的殷殷期盼,他们的脚下则是出世遗蜕的莹莹辉光,多么好的内卷会场,让人十分有动力去回忆各族黑历史,抽打那另外几大家主的脸蛋。
“此次玄武遗蜕是神兽恩泽,诸位不应为此伤了和气,神兽遗蜕毕竟藏于天池内,不如将遗蜕分为十二份,我等四家各得两分,白家得四分。”
殷氏家主是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眼尾带着细纹,笑起来的模样十分俊美儒雅,根本看不出他竟是兵道武修世家的家主——他说出口的话也不像,过分和气了。
其实这话说得挺占道理,不仅顾忌了各家情谊,还十分尊重宗主世家白阀,只不过有一点极其尴尬……他长得和白恕有三分相似。
再加个高居云端的气势,好极了,三分变五分,只差当众证明父子关系。
吴阀家主第二个说话,这术式法修世家的家族却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很有一把子力气,想必捏法决时格外带劲吧。
他很标配地声如洪钟:“遗蜕是天赐恩宝,应当均分才是,至于白阀的尽心尽力的看守情谊,我们另有谢礼!”
这听着就很不像样,毕竟吴阀家主可是白恕的生母的亲兄长,没想到是他第一个上来拆台,果真是大舅不如亲爹。
不过这说法很得周阀家主的喜欢,周阀实力不弱,但因为猰貐的事情亏欠在前,于是这外貌是青年模样、气机却垂垂老矣的家主便不怎么说话,只在此时附和:“此言有理。”
“正是,神兽恩泽应当均分……”最后说话的是程阀家主,他年龄最大,资格也最老,这一辈子倒是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只可惜家族贫弱,内乱纷争,而且一双儿女年幼势弱,在这种场合很不占便宜。
换句话说,均分就是赚到——要是能给宝贝儿子打造一件本命灵器就更好了。
一轮发言结束,只剩下白阀家主、人族道主白恕了,不论是从实力还是地位来看,他都占据最高的话语权。
只是这位召开会议的东道主似乎并没有专注于分赃大会,他出神地望着冰面下的莹光,像是陷入了某种追忆。
这是相当高傲姿态,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但这种情形不仅不罕见,还已经持续了百余年。
自从白阀在白恕手中崛起之后,他对于其余的四大世家便都是无情打压,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使用的方式是强硬或柔和。
其余的四位家主心照不宣地继续商议,他们只以为白恕仍然不满这个分配比例,于是默契地试图从各个角度去说服他,而此时殷阀家主也终于露出了他真正的目的——什么我二你四,不过是以退为进的企图而已。
白恕沉默地看着这四人的你来我往,他们应该庆幸身后的族人因禁制而听不到彼此的对话。
这熟悉的一幕已经无数次在他的眼前出现过,,自他记事以来,不论是怎样的场合,好似就从未脱离过这样的循环。
假如说有谁能真正摆脱……
能真正摆脱的,也许只有他叛出家族的弟弟了。
玄冰中的浅淡青光越发浓郁,叫人沉醉的灵息倾泻而出,带着温和又舒缓的安抚气息,但即便如此,仍然不能让争执中的家主们平和下来。
这四个人为了遗蜕的归属而争执得不可开交,他们的面孔上是或客气或温文的笑容,每一个眼神都饱含深意,每一句客套都暗藏杀机,修为、家族和亲缘被一次次计量,成为彼此对抗的筹码。
“我程氏唯道主马首是瞻……”
“哈哈哈,道主一定心有成算吧。”
“正是,道主,您意下如何?”
……
再一次的,白恕被这些熟悉的视线淹时没,此时他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就在他想要像往常一般撕碎这几个人的虚伪笑容时——
一声裂帛般的碎响,划过了天空。
碎响过后,万籁俱寂,只见昏暗阴沉的天空中,一线白弧蜿蜒地浮现,它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天际,随后又径直落入云川,在亿万年的玄冰上划下一道细纹……
它悄无声息又浩然盛大,像是雪山上的裂痕——任谁都知道,这是雪崩的前兆。
于是紧接着,天幕破开,云层撕裂,玄冰裂响,好像有人把暮色中的天池云川一撕为二,暗沉的深色之下是气机的洪流,白阀那布置在山峦之巅的层层阵法彻底崩溃,逃窜,风岚乍起,云层中菩萨天神般的修士们一瞬间全成了飘零的树叶。
白恕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他用没有人能听得清的声音,低声呢喃:“终于……你来了。”
像是青年时的回忆重新复苏,又仿佛过往的情谊再次垂怜……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破天剑啊。
至此,声音才彻底回到了这个世间,一切气机碰撞的轰鸣一同响起,狂暴的灵息充斥在天地间,山崩海啸般淹没了这漫天的修士,所幸这里是神兽庇佑的云岳天池,万幸这一剑为的也是天地云川,否则剑锋之下,生灵涂炭。
当岚风散去,清扬浊降后,在重新恢复透彻的天幕正中,一位昂藏男子持剑凌空,青衣墨发,明亮的光芒跳跃在他的剑锋上,勾连出星辰的模样。
夜幕的昏沉确实遮蔽了来人的面容,但气机是无法做伪的,那致清致净的气息就这么明晃晃地印在天穹上,不知点燃了多少人的回忆。
年轻的新秀们不明所以,年长的修士们却无一例外地陷入了震惊,他们当中也许确实有人不曾见过这足以开天辟地的剑势,但这个破坏了云岳川的不速之客——
怎么是他,竟然是他!
谁会忘记这个人呢?
忘记这个天赋异禀、百年修得神游太虚的剑修?
还是忘记这个性情独特、却让同辈难以望其项背的白阀郎君?
亦或是忘记在三族大乱前,镇守在白阀道场前寸步不退的道主族弟?
那可是在妖族大劫时,一人一剑镇守霞关,舍生忘死,斩杀了大道合一天狐的破天剑白宣——他竟然没有死?!
不,破天剑早就死了,这世上也不再有“白宣”这个人。
这个立于天穹中的男人轻声笑了笑,对着漫天的修士道:“在下无名剑宣白,冒昧拜访,还请见谅。”
倾天之剑,原来是这样的。
吴鱼溪躲在隐蔽敛息的阵法中,看着天地之间的神妙异变,目眩神迷。
而在这被震慑的短暂怔愣之后,紧接着涌上她心头的就是前所未有的担忧——师父他,竟然对着五大门阀做出了类似宣战的举动。
他们会杀了师父的吧,这些世家门阀的修士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挑衅,现在的平静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后,一定会……
“宣儿,你来了。”云雾消散后,白恕最先抬起手,骨筹随着他的动作而环绕在天穹中,悄无声息地包围上缪宣,“果然是为了玄武遗蜕么。”
缪宣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是的……我本来不想这么直接的,但是没有忍住。”
白恕一愣:“为什么呢?”
缪宣直接道:“我不会允许你们分割玄武遗蜕。”
白恕还未说什么,周阀族长便第一个跳出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叙旧,他惊怒道:“白宣,你竟然叛出了家族!你身上还有猰貐的气息——偷走猰貐的人是你!”
缪宣看了他一眼,坦然承认:“不错,不仅仅是猰貐,还有白凤羽和梧桐,全都在我这里。”
此言一出,便立即激起了轩然大波,在场的修士们绝大多数都是从当年走来的,他们曾见证过一切汹涌的波澜,其中甚至有不少人在当年曾是“白宣”的旧友。
有什么是比破天剑死而复生更令人惊讶的吗?有!那就是破天剑叛出家族,与昔日的兄长分道扬镳,甚至一手造成了这数十年来的人心惶惶。
“凤羽梧桐——那勾结魔族呢?!”殷阀家主厉声呵斥,“难道你不仅背叛了世家,还背叛了人界吗!”
缪宣颔首:“也可以这么说。”
在世家道修们看来,这种姿态不亚于承认罪状,在极度的惊愕之下,这些有一定资历世家修士们纷纷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人数之多,足以证明当年的破天剑是多么的辉煌耀眼。
他们或是惊骇难掩,或是痛心疾首,还有憧憬破灭、偶像陨落的愤怒和失落,以及仍然心绪混乱的,不可置信的,坚信另有苦衷等等,其中甚至不乏失魂落魄、单恋破碎的……
吴鱼溪:……?
等一下,这怎么有点不对味啊。
缪宣这照单全收的模样反而让殷阀的家主哑口无言,此时程阀家主终于开口:“白宣——不,既然你自称无名剑,那么你又想要做什么?摧毁云岳川吗?夺走玄武遗蜕吗?就凭你一个筑紫府?!”
白恕微微皱眉,心念一动骨筹便瞬间围住了缪宣,这既是拘束也是保护:“宣儿,最后一次……束手就擒吧,不要让我为难。”
缪宣沉默片刻,轻声叹息:“我不是来此夺走玄武遗蜕的,我也没有摧毁云岳川的意思,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罢了。”
物归原主?
别说听不明白的世家修士了,就连吴鱼溪都有些懵然,直到她眼睁睁看着师父隔空对她就是一点——
一股无形的距离直接揪起旁观模式的鱼溪,隔着千万里的距离把她丢到了天池玄冰的正中央,按理说还未完全出世的玄武遗蜕外是有重重禁制的,但它们在鱼溪的面前尽数失效。
而随着吴鱼溪的靠近,她手腕上的白凤羽早已悄然退去,而冰层之下青光大盛,流水状的纹路凝聚在半空中,共同卷缠上鱼溪,把她拉入了冰层下的龟壳中!
随着鱼溪消失在龟壳内,上古禁制重新封闭,那来自上古的灵息欢欣地沸腾起来,厚重与生机的气机交缠蔓延,仿佛藤蔓般生长,它们虽然仍旧薄弱,但这一切的变故,无一不证明着那唯一正确的答案。
“玄武转世!”
几位家主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他们神情各异,殷阀族长是认出了这个在登龙门上表现出彩的女修,而吴阀的家主则是认出了自己家的分支血脉,两人那心中的复杂真是一言难尽。
这倒是连白恕本人都未曾料到的变故,他只知道白宣选得弟子资质上佳,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准地就找到了玄武的转世。
这一点连手握人族气机的他都推衍不到。
这是怎么做到的?是命运如此,还是借助了其他的预测手段?
缪宣大概也能猜到白恕的心思,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对着白恕笑了笑。
神兽永远是他们遗蜕的主人,不论转世后修为如何,他们能没有任何障碍地吸纳遗蜕,以及潜藏在遗蜕中的力量。
等到吴鱼溪彻底把龟壳吸收完毕后,她的修为会稳定地成长至筑紫府,这种水准的修为境界,再加上玄武的属性和天赋,恰好够她独当一面……即便在人界的大混战中,也足以镇守一方。
既然神兽转世现身,那么世家们想要瓜分玄武遗蜕的想法便宣告破灭,在经历了震惊和愤怒后,这些世家修士们把矛头全部对准了缪宣。
五大家主中已经全部亮出了灵器,誓要贼子付出代价——不论曾有过怎样的功绩,如今他背叛家族,抛弃了“白宣”的身份,还做出了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已经与贼子无异了。
眼前的变故并没有让白宣感到惊讶,他早就料到了会遇到这样的围追堵截,剑锋一转,俨然是迎战的意思。
白恕挥手压制住跃跃欲试的几大家主,随后弹指便在遗蜕外构建了禁制阵法。
虽然早已分道扬镳,但他并不认为他的宣儿会性情大变,既然他敢带着弟子闯入眼下的云岳川,那么就一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可这一次你又想要靠什么呢?凭借你那巧妙的遁术阵法吗?
遁术确实精妙,但很可惜,它早已经被他完全解构,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宣儿逃走了。
……更何况那个转世的小姑娘还要归化遗蜕,这就又要花费上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不相信宣儿会扔下弟子自己先走。
白恕伸手,握住了一枚骨筹长剑,凭空几步便走到了缪宣面前:“宣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回头是岸。”
不出所料的,他得到了缪宣直白的回答:“不,那不是我的道。”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出剑,浩然的剑意和威势在一瞬间内再次席卷了天空,这注定是属于他们的战斗,没有人会贸然插手——修为不足的人看一眼便头晕目眩、神魂震颤,修为高些的世族修士则按兵不动……他们不能干涉道主清理门户。
天池上方的灵息重新躁动起来,缪宣再一次陷在了层层叠叠的封锁阵法中,但这一回他不再像上次那样徒劳挣扎,而是真正拥有了还手之力。
白恕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宣儿的实力又精进了不少,距离神游太虚仅差最后一线。
就要突破了吗……
也许在百年前也是如此吧?在他没来得及赶回霞关时,弟弟就是这样独自迎战妖狐,然后突破晋升。
白恕的猜测并没有错,随着他的不断地施压,白宣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但他每一剑上携带的灵息却愈发沉重。
而随着这一剑又一剑的累积,额心的紫府印记也愈发明亮,这印记和剑势遥相呼应,像是有无形的节奏蕴藏在其中。
说来可笑,这竟然是白恕第一次清楚地看明白了宣儿的紫府印痕,那竟然是展翅白凤的模样,真是……美极了。
可这难道就是你四处搜集凤羽与梧桐的成果吗?你想要用它们来重铸修为、达成你的目的,因此不惜借用神兽的威势?
白恕不喜欢这个猜测,他记忆中的白宣不应该是这样的,在温和孤独皮下他还有着骄傲坚韧的骨,他绝不会乐意用这种方法突破,他只会走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来……
缪宣额间的紫府印记愈发明亮,他坦然地接受了白恕的审视,而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气息在疯狂地暴涨!
隐约间,白恕仿佛听到了一声凤鸣,随之而来的是澎湃的灵息,他甚至还感知到了白凤的气息,那仅有几次的、曾在凤羽上感知到过的力量……
白恕握紧了手中的骨筹长剑。
宣儿,你让我很失望。
和预想中的一样,缪宣成功突破,再一次登入了神游太虚的堂室。
修士的境界就是一道道门槛,推开大门后便是崭新的天地,筑紫府与神游太虚是人修最后两大境界,但它们之间的差距仍然是巨大的。
缪宣再一次回归神游太虚,浩瀚的灵息灌入身躯,这感觉美妙又玄奥,许是因为不似百年前那样匆忙,这两次相比也有不小的区别,但他现在无心去比较,只能让系统去记录数据,事后复盘。
系统:哥,我记着呢,要换装备了吗!
缪宣:换成爆发套——没有一定的力量冲不开天地关。
玄武遗蜕本来也有镇守天地关的作用,但现在它正在被鱼溪归化,这就相当于一扇门已经失去了锁,只等着铸造门的人把它推开。
缪宣在下达指令的同时瞅了瞅系统自带的小地图,在天池的正下方找到了魔修的标记点——人界与魔界在这立体小地图上分别占据一半,在他的感知能穿透天地关时,只看地图就能同时捕捉到同范围内魔界的动静。
可就是这看一眼地图的功夫,白恕已经重新构建好了新的阵法,那八十枚骨筹莲花瓣一般自下而上地合拢,像是牢笼一般把缪宣裹在其中。
他不快地问:“宣儿,你不专心吗?”
缪宣横剑劈开花笼,勉强挡住了白恕从天而降的剑势,两人的剑锋再次碰撞,巨大的力量彼此纠缠,一时间竟然僵持起来……此时先退却的人必然要承担这双倍的斥力。
白恕看着近在咫尺的弟弟,温柔地劝诫:“即便同为神游太虚,你我之间的差距仍然难以计量,我有百年的摸索与修为,可是宣儿,你又有什么呢?”
他说的不错,此时缪宣所承担的压力是极其恐怖的,他坚持不了太久。
缪宣只道:“哥哥,你知道的,说这些没有用。”
白恕加强了威势:“看来你是不会听我的劝诫了,没关系,只要让你清醒过来——”
在愈发凶猛的重压下,缪宣仍旧平静地看着白恕的双眼,他轻声打算:“我是不会回去的,请抱着杀死我的决心。”
“是么……”白恕的笑意逐渐收敛,他盯着缪宣额心的凤凰印记,冷冰冰地道,“好。”
属于白恕的灵息在整个天穹上炸开,层层叠叠的阵法一同汇聚,共同凝成灵息的岚风,这股庞大的力量在剧烈收缩间裹挟向缪宣,缪宣不再僵持,干脆地撤下剑锋,以守势硬生生地承担了这股庞大的轰击!
漫天的灵息因此被调动起来,它们共同拍在缪宣的身上,直接把他击下云川,巨大的力量甚至拍碎了玄冰,直接把缪宣按到了天池的深湖当中。
那平静了亿万年的湖水水壁一般冲向天穹,随后便化作满天的暴雨,把山巅兼这穹顶都淋了个透彻。
白恕俯瞰着这片混沌灵息下的天池水,他这不听话的弟弟就躺在池底,这一击确实给他造成了伤害,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宣儿,认识到你的错误了吗?
这条歧路你已经走得太远,要是再远一些哥哥就只能杀死你了……
灵雨逐渐平息,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玄武遗蜕亮起了更加浓郁的青光,白恕突然心中一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股剧烈的轰鸣在脚下响起!
云川天池的水再一次轰然炸开,这一回天池中的池水几乎要尽数涌上天来,第二场暴雨迫不及待地从天而降,与此同时是漫天翻滚的气机风暴。
白恕感知到了魔息,最开始是隐约的几缕,紧随其后是试探的细流,再之后便是肆无忌惮的洪灾!
多么熟悉的一幕啊,三十年前的银川大劫,如今在白阀天池上重现了。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一次不会再波及无辜——白阀经营了数万年的云岳川,竟然成了封锁魔息的天然阵法……
天池之下竟然有天地关——白恕是白阀的家主,可他对此却一无所知。
当暴雨落下,水波静止,无数奥妙的纹路在玄冰上铺展开,这正是两界通行的证明,随着魔息的弥漫,一群下黄泉与筑紫府的魔修踏过界门,在人界的天地间,露出他们肮脏的气息。
白恕终于看到了他的宣儿……以及站在弟弟身后的、搂着他肩膀的魔主。
苍歧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来。
天地关粉碎,留下了联通两界的界门。
“真是狼狈啊……”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苍歧扶着缪宣的肩膀,低声笑道,“这天地关可算是打开了,宣郎,你叫我等得好苦。”
缪宣平息了一下胸膛中奔涌的气血:“只有在突破神游太虚后我才能打开天地关……请放开我吧,谢谢。”
苍歧干脆地松手:“不要这么见外么,作为你未来的灵州开辟合作者,我们还有好长的交道要打,当然要处好关系……嘿,你哥哥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缪宣瞅了瞅天穹中的白恕,此时的白恕正安静地俯瞰着天池湖面,他垂眸望来,那八十一枚骨筹簇拥在身边,所有的阵法全部指着这乍然碎裂的天地关。
缪宣和白恕对上了眼神,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的白恕,才真正下定了杀死他的决心。
缪宣低声道:“除了白恕之外的灵修就交给你们了。”
苍歧挑眉:“不需要我帮你对付白恕么?”
缪宣谢绝:“不需要……你们守住我划定的区域就够了,不要让他们来干扰我,还有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切记抱元守一,勿嗔勿怒。”
苍歧一愣,随机立刻反应过来:“你要使用白凤的力量了吗?”
这人竟然还真情实意地认为他只是继承了白凤传承。
缪宣扯了扯嘴角,无奈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苍歧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道白雷便直接从天空劈下,他伸手弹开:“嚯,火气还挺大。”
“宣白。”白恕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两人耳边,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缪宣的名字,而且用得还是他一直不承认的姓名。
他在不甘心地确认:“这就是你追寻的……道?”
缪宣深吸一口气,朗声回答:“正是。”
白恕阖了阖眼。
“勾结魔族,滥用白凤遗蜕,背叛家族人道,忘恩负义,数典忘宗。”他一字一句地宣判,“这确实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你……看来我只能送你去轮回了。”
潜藏在天池下的天地关被打通,魔修借着混乱的气机跨越界门,这已经不是道主和缪宣两人的事情了,原本只是旁观的人修们已经做好了备战的准备,只等道主的命令。
至于随着苍歧跨越界门的魔修——他们只会更加兴奋。不论修为身份,这群从未见过人界光明的魔修正稀奇地望着天池上的夜幕,他们渴望着死斗,对围在冰川云海上的人修们投去恶意的神情。
而唯一能束缚着这群来自穷山恶水魔头们的苍歧,也对着道主拔出了他的长剑斩天神。
谁能想到呢?这本该是一次分割玄武遗蜕的集会,却被一个已死之人变成了一场新的劫难,曾经在妖狐大劫的救星却主导了此次魔族大劫,这是多么的讽刺!
缪宣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到这一地步,但恕他见识短浅,只能想到这样的笨办法。
白恕握紧了骨筹:“宣儿,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缪宣怔愣片刻,随后失笑,“我会好好留下的。”
白恕不明所以,但缪宣也不会和他再多说什么了,他从玄冰与界门上跃起,在这数千人魔两界大能修者的注视中,踏着不存在的阶梯,一步步登天。
随着缪宣的前进,数枚白凤羽被他从芥子中取出,它们环绕在他的身侧,莹莹生光,像是冰一般融化,释放出滂沱又轻盈的力量。
这是真正隶属于白凤的力量,那来自上古的遗音。
白恕看着这几枚凤羽,不禁一愣——怎么会是这完全没有被使用的模样?!
不多不少整整九枚,正是五大门阀百年来丢失的所有凤羽,它们全都饱满完好。
这股属于白凤的力量汩汩地流动起来,它们迫不及待地涌入缪宣的身躯,紧接着,皎洁的辉光染上了他的眼眸和长发,那是与紫府印记如出一辙的银色光芒,在顷刻间蔓延,有如白昙绽放。
当那基于神游太虚的修为再次澎湃着涌动,当那陌生又熟悉的气机温和却不容拒绝地逼近,当那献祭于天地的慈悲神魂再次重临……
不会有错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是啊,谁能那么准确地找到玄武转世、还有资格当任她的师长?谁能随意出入五大门阀的秘境而畅通无阻?
只有凤凰,也只能是神兽白凤!
白恕看着眼前这仗剑走来的的清隽男子,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盯着这个人银色的眸发与印记,脑中一片空白。
白凤转世?
宣儿竟然是……白凤转世?
白恕回忆起了久远又模糊的记忆,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放在心上,但却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恍若昨日。
在宣儿的少年时期,白阀也曾丢失过一枚凤羽,第二日宣儿便开了灵台……
问苍生本就该认宣儿为主的,若不住母亲的阻挠和云姬的祈求,问苍生也不会被锁入云岳川,最后落入殷钊的手中……
宣儿的紫府印记从来没有整齐地展现过……
也从来就没有什么重修,与天狐决战后的宣儿……涅槃了。
那对人修世族的隐约拒绝,那对妖族魔修的过分共情,那温柔坚韧又无欲无求的本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白恕几乎要捏不住手中的骨筹,他头一次这样迫切地想要一个早已明了的答案,他斥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晓自己是白凤转世的。”
缪宣看着他:“生而知之。”
白恕沉默许久,方才失笑:“我只以为你瞒了我两百年,原来要更久么?”
缪宣叹了口气:“我很抱歉。”
“不,不需要愧疚,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白恕抬起了骨筹,直指缪宣的面门,“宣儿,假如你的转世一开始便被知晓,那么你将永远无法离开世家的桎梏——就像我现在要做的。”
“就算是凤凰,也不能阻挡人族兴盛的道路。”
缪宣吐出一口浊气,抬起了剑:“那么哥哥,来做个了结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漫天的骨筹便一同亮起,仿佛星河倒转,这些星子勾连间,近乎无穷无尽的阵法一同亮起,层层叠叠,相互交错,乍一看竟像是一枚整天蔽日的夜昙花!
缪宣提剑斩击,熟悉的力量涌动,一尾白凤的虚影在他身后浮现。
两人的灵息猛烈地碰撞在一起,连着天空都为之震动,虽然缪宣已经击碎了眼前的迷瘴,但层叠的阵法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海潮,一次次包裹上来,而在这些暗藏杀机的阵法之后,还隐藏着白恕的剑锋。
缪宣能劈碎阵法,但也受到拘束;白恕能困住缪宣,却不得寸进。
这是一次对两人来说势均力敌的交锋。
假如缪宣练得还是曾经的破天剑,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局。
缪宣深吸一口气,剑势徒然转变,圆融如意便间化入了漫天的阵法中,而与此同时他也付出了代价,来自阵法的伤害击碎了他的灵光,把白凤的虚影撕扯得千疮百孔。
在又劈碎了一层阵法后,骨筹长剑便悄无声息地勾了上来,缪宣险险架住,好悬没被劈成两半。
白恕看着缪宣近在咫尺的双眼:“宣儿,就算你重入轮回,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缪宣击退他的骨筹:“多谢,但大可不必。”
紧接着便又是那一层层的阵法了——这简直就是一次次地重复,缪宣知道白恕在这些小阵与袭击的掩护下布局,白恕也知道缪宣化去的剑势所谋不小,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猜忌或者揣摩的必要了,他们只剩下最直白、最直接的死斗。
只等白恕的布局率先完成,或是缪宣的剑势凝聚为一。
当天池下的天幕已经隐隐透亮,这个漫长的夜晚终将过去。
就在天池玄冰即将被照亮的那一瞬间,漫天的昙花散尽,只剩下至简至繁的云霞,自下而上裹向缪宣!
与此同时,那散落在漫天星光中的光影一同奔涌,顺着云霞的流动奔腾着滚向白恕!
这是一阵无声的光影交错,一击决胜,一决生死。
当天穹中的星辰依次陨落,当天光云影温柔散去,当朝阳的辉光点亮天幕……
在朝阳的光辉中,缪宣看着白恕的胸口被洞穿,自云端落下,他还在看着他,他说的是——
缪宣接住了他:“哥哥?”
白恕:“你的道,我看到了。”
第三次了。
这是人族道主和无名剑的第三次刀剑相向,这一次的白宣终于解开了凤凰的力量,而白恕也不再留手,倾力而为。
苍歧看着天空的辉耀,一方是神兽转世而带来的上古遗音,干净利落的纯粹剑势卷挟起游龙般的灵气吐息;另一方则是人族气机所凝聚的阵盘,重重叠叠的繁复阵法封锁住的天穹上的万千星辰。
只见在那没有光芒的漆黑天幕中,一尾夭矫白凤径直撞入了那盛放昙花的花蕊中,于是凤羽随着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各自融化在浑浊的气机风暴中,掀起惊天骇浪。
这简直像是宿命一般的对决,白凤的转世与人族的道主,分别代表着众生与人道,这本该无可分割的整体却在此时彼此对立,偏偏他们还是兄弟——
苍歧:等一等……?
苍歧:好耶,不是兄弟!
苍歧低低地笑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根本无法参与那天穹中的死斗,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做不到,因为光是抑制着浑身涌流的血梧桐,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属于玄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尊……请看看我……】
【请不要,离开我……】
……
在这气机混乱的天池中,苍歧隐约间听到了凤鸣,他不知道这清越的声音是来自此刻的天穹,还是那魔族记忆中的痴妄,他只知道浑身的血液都翻涌着沸腾起来,就连斩天神都难以压制!
苍歧低头低头咳血,这嗔念越是憎恨与留恋,他便越是不愿服输。
就凭你还想占据我的身躯吗?!我可就要摸到凤凰的小手了——看到没有,货真价实的白凤凰,我能搂搂抱抱,而你只能看着!
苍歧把自己的失态藏在阵法和魔息中,没有他的指令,魔修便不敢妄动,人修自然也不敢进犯,他们大约都在等待着一个结局。
天穹中似乎又划过隐约的凤鸣,苍歧听着,竟然不自觉地流出了泪水来。
这不是他的情绪,这是玄魔的,是那个连魂灵都破碎湮灭,只留下一抹嗔痴的东西。
苍歧单手抓住斩天神的剑锋,那凌厉的气息涌入他的血脉,血梧桐因此而稍微安分了一些,让他又能抬起头,去仰望他的凤凰——
天色破晓,日轮的光辉姗姗来迟,苍歧在青白的天幕中,看到了凋零的昙花。
哈……哈哈,没想到啊,白恕还是死在了这朝阳升起之前。
宣白做到了,他说到做到,那么接下来,这就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
苍歧把鲜血抹上斩天神,他倒转着握住剑刃后收剑,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禁制直接印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天穹中的凤凰已经落下,他跪坐在玄武的遗蜕旁,把怀里的尸首放在冰面上,而真正的朝日光辉直到这时才升起,透过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这片浑浊的天地。
苍歧几步便挪到他的身边,看着他为兄长收敛尸骸。
“宣白,禁制完成,随我走。”
缪宣一愣,这才抬起头看着苍歧,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你的侵蚀太严重了,我先帮你压制。”
苍歧坚持:“这东西无所谓,和我走!”
“够了,你快要坚持不住了吧……血梧桐的侵蚀对你来说太致命了。”缪宣皱了皱眉,指了指苍歧的眉眼,“你已经受到影响了。”
苍歧抬手按住左眼,不在乎地笑道:“难道我会惧怕那个死了几万年的东西?放心吧,我能克制住它们,和我走——”
他的左眼已经变成了没有眼白的纯黑,眼睑下甚至逐渐凝结出深紫的晶石,这些东西都是玄魔才有的特征。
缪宣缓缓站起身,伸手覆在苍歧的左手上,轻声道:“不要动。”
斩天神嗡鸣起来,魔息翻滚间,苍歧动弹不得——这是凤凰对凤骨剑主以及血梧桐的命令。
“会有些疼,忍一忍,很快的。”缪宣轻轻叹了口气,从指间弹出一枚银色的血珠,直接融入了苍歧的额心。
苍歧看着这一幕惊怒无比,剧烈的痛楚像是要击碎他的头颅,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嘶哑道:“你给了我什么——?!”
缪宣笑了笑:“是价钱……用来交换斩天神和你的禁制。”
疼痛愈发猛烈,但此时的苍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死死地盯着宣白,眼睁睁地看着他抽走的斩天神,看着他重新升空,看着他朝着人族修士的方向伸手,听着他呼唤——“回来吧!”
于是一尾纯白的光晕自云层和气机的风暴中奔出,乳燕投林般跳入缪宣的手中,光华璀璨,映照天地,正是人界道标问苍生。
缪宣珍重的抚着剑脊,随后对着人修的方向朗声笑道:“我拿走了问苍生,赔你无名剑!”
说罢,他便从紫府中抽出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抬手一掷,剑光流泻,恰好落入殷钊的怀中。
时隔万年,那胜过凤羽亿万倍的力量也终于回归,斩天神与问苍生再次聚首,在它们真正主人的怀里,仿佛回到了上古的日月下。
这两振凤骨长剑是如此的欢欣,它们拱卫着缪宣,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万千年来的故旧。
缪宣能感知到自己的身躯正在逐渐变强,此时的他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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