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铁骑踏山河四十六
也许是连老天爷都认为,一个王朝的葬送值得大办丧葬,于是在这个冬季,温和的天气便罕见而珍贵,鹅毛般的大雪累日纷飞。
等到缪宣离开杭京的城墙、回到靼人的营地时,风雪已经再次卷起,刮得大地瑟瑟发抖,在这样寒冷刺骨的漫天风雪里,阴影中的世界竟然反而要温暖一些。
但与天气正相反,缪宣的心情是最近少有的轻松,因为他已经完成了所有事,现在只需要等待最后一个结果、全力以赴地投入最后一场战斗,因此即便他的身边风雪阵阵,他仍然感到了难得的安宁。
缪宣这心情算是愉快了,但他的小系统却十分纳闷,这个一向以来以缪宣为第一、任务为第二的人造生物有着自己的逻辑,他很想问问——
为什么不等到卫景桓没有警惕的时候去刺杀他,反而要正大光明地约定一个三日之后的死斗呢?
能轻轻松松地取得胜利不应该选择最快的捷径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了,何不早些完成任务,干脆地离开?
小系统一直都很清楚,虽然缪宣从未有过抱怨,但这几年来,他在这个世界中过得十分煎熬。
系统忍不住了:【哥,你干嘛不干脆地杀了卫景桓,这样我们不就能完成任务,然后离开了吗?】
缪宣想了想,这么解释道:你说的没错,那确实是最快的方式,但即便我与目标一注定有一战,我也不想选择那种方式——而且他的实力与我差不多,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和这样一个对手正面对抗,这不是很好吗?
小系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的,他烦躁地用后腿蹭了蹭耳朵,这才歪着脑袋道:【嗯……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哥你开心就好。】
看着这样乖巧可爱的小系统,缪宣突然就很想摸一摸他的脑袋,于是他也就这么做了,精神力触角在意识海中延伸,轻轻地落在小狐狸的脑袋上,脑髓汲取般揉了揉。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在浪花上开心地打起滚来。
即便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世界,小系统对人类也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但它自身还是小孩子心性,除了全力支持他哥以外,对其余的事物几乎没有什么立场。
而至于缪宣……
他想,是时候做出我的选择了。
这个世界确实是特殊的,缪宣已经不能凭借着强大的力量一往无前了,他再一次被推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巅,但这一回,他却看到了以往都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这几年来,缪宣时常在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标准才算是坚持到最后呢?
是等到这副身体彻底的崩溃?还是他彻底杀死三位目标?亦或者在世界脉络“群狼吞天”彻底完成之后?
可有着数年来累积的伤害,这一副名为“霍埃兰勒”和“宣懿”的躯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就算缪宣还想继续坚持下去,硬性条件也没有办法让他维持太久……除非他愿意使用冷却时间长达数年的复活道具。
缪宣最先拒绝了这个选项,复活充其量只能是缓冲,绝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
可即便到了现在,缪宣也得不出标准答案,于是他索性不再挣扎于这个问题的对错,而是转而用自己的方法去实践自己的道路。
曾经的最初,缪宣是用游戏的心态来对待小世界的,而后来他又变成了自以为是的观测者,他自认为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是在尊重历史的进程,绝不做过多的干涉本世界的运行规则……
直到他逐渐发现,当选择刺杀目标的权力在他手中时,他就注定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也许我不应当把自己和小世界割裂,缪宣想,既然我在这里,那么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所承担的责任,我所带来的后果,我所做出的选择,全都将成为世界脉络之中的一环。
在这些小世界中,他既重要,又不重要,他和每一个世界脉络都息息相关,却又无法脱离出每个时代的洪流,既然他的能力是有极限的,那么他就得以自己的方式去走完每个小世界内的命运。
换句话说,他必须承袭这些世界交给他的位置和命运,但也要坚持自身的道路和准则。
缪宣对卫景桓所说的并不是假话,他确实期待着与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一决胜负,但比起这个目的,他同样希望着能在离开前帮一把杭京。
游牧民族的侵略让民族融合充满痛楚,缪宣只能尽量做出缓冲,舒缓过于粗暴的统治……这么多年来,缪宣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么保住这最后一个南人的城市,大约也算是某种功德圆满。
靼人的征程是残忍而伟大的,他们的前路注定没有阻碍,他们会走到怎样的地步,连缪宣都无法遇见,然而,在这绝顶的辉煌之后,靼人是否又会快速地坠入低谷呢?
缪宣无法想象未来,也猜测不到靼人的归宿,但在他离开前,他大约还能给他的可汗们留下最后的忠告。
雪越下越大。
格日勒图侧头望着窗外,都说南人的精巧院子最喜欢造景,可窗户外的梅枝早已承不住霜雪,委顿地垂落,至于那些本该傲视霜雪的梅花骨朵,在大雪凌压之下,那就更找不着了……
可惜啊,再坚韧的草木,也抵不住寒冬灾雪。
所有下人早已被屏退,房间里只剩下格日勒图,小火炉上是热好的奶酒和奶茶,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差这间屋舍真正的主人。
格日勒图太了解霍埃兰勒了,不需要询问,他就能知道他的小叔叔都在想些什么,这一次也与往常一样,他果然在没有等待多久,很快,门内的阴影中荡起波纹,水墨一般凝聚成熟悉的人形……
格日勒图笑了笑,起身关上窗户。
缪宣离开影子,一抬头就看到了大侄子,他倒也没觉得房间里有人等候很奇怪,格日勒图总喜欢做出一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他先给自己裹上了一件外袍。
影子里虽然不及雪天寒冷,但也并不温暖,缪宣的身上还残留着从外头带来的寒气,在火炉上熏烤的厚重衣物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小叔叔,你回来了。”格日勒图先笑了,神情相当轻松,好像缪宣并不是深入敌营劝降,而是只在门外寻梅访雪,“外面冷,先喝点什么暖一暖吧。”
缪宣在案几边坐下,接过了刚倒好的热酒:“可汗恕罪,我的劝降没能成功。”
不出意料的回答,格日勒图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南朝的将军可是软硬不吃,即便是霍埃兰勒这个对南人更友好的大祭司,十有八九也要无功而返。
……这么说来,那个景卫倒也确实是个人物,只可惜是浪费了小叔叔的柔软心肠。
“不论杭京投不投降,结局早就注定了。”格日勒图安慰道,“不过是个忠臣良将的垂死挣扎而已,小叔叔别放在心上。”
有这句话在,请罪都请不下去,缪宣只能把温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茶盏:“可汗深夜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格日勒图没有直接回答,他给茶盏续了酒,又笑道:“小叔叔孤身深入敌营,我当然要担心了。”
跳跃的火光中,缪宣对上了格日勒图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都要以为这大侄子已经看穿了他的打算——格日勒图从来都是最敏锐的,他好像一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他总是会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出现。
缪宣垂眸:“可汗,三日后我想再次潜入杭京。”
格日勒图续酒的动作一顿,他不轻不重地放下酒壶,发出咔哒的一声轻响:“老师还想要做什么呢?”
缪宣:“我想从侧面进攻,间接地击溃杭京的城防,减少攻城压力,让我们的军队尽快得到杭京……三个月,拖得已经太久了。”
侧面进攻?也许在缪宣看来,和卫景桓生死决斗就是对城防的削弱,可格日勒图以己度人,理所当然地把这句话理解成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的小叔叔会借用阴影的优势,或是在城内刺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达官贵人,或是针对藏在室内的粮草和武器,以此来“间接击溃杭京城防”,这确实是一个累人的活计,但也没什么危险。
于是格日勒图道:“老师,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们都知道南人即将面临最大的难关,统治者必须要在平民百姓和军队中做出取舍,我相信我们都有耐心去等待一个结果。”
缪宣就知道格日勒图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万幸他开空头支票的技巧久经磨练,尤其在最后关头,往往能带来巨大暴击。
“是的,这也是我的私心。”缪宣轻声道,“我不想再看到太惨烈的局面了,杭京是中原最美丽的城市,假如可以,我想要尽量留下它……这里的气候也很好,在这里定居应当很舒适。”
格日勒图眨了眨眼:“小叔叔的意思是,想要长期留在这里吗?”
有誓言在前,格日勒图三兄弟注定要在攻打下中原、把南朝皇室祭天后分道扬镳,而既然他们注定了要东西南北地分开,那么这就有了一个要命的难题——如今靼人的大祭司,三人的叔父兼恩师霍埃兰勒,在未来要跟着谁走。
对此,小系统提问:【哥,你怎么看?】
缪宣:送命题jpg
缪宣的判断十分准确,这就是一个要命的选择,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应对备案,毕竟他在这个世界是待不到那时候了,因此也从未想过那种必须要做选择的可怕未来。
因此一直以来,在面对大侄子们明争暗斗的试探拉拢中,缪宣都是拖着打太极。
但如今,唉,这计划赶不上变化,缪宣只能单方面地做出一个承诺……
结果还是开空头支票。
是的,我确实想要留在杭京——假如我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人,假如这副身躯不会崩溃。
可格日勒图哪里经历过空头支票的考验?一直以来他在小叔叔这里享受到的都是至诚至真的温柔待遇,霍埃兰勒的承诺好似从不会落空,只要得到了他的允许,那一切都永远能真正兑现……
更何况,缪宣隐瞒了这具建模身躯的破败,那些祭司的实力在他以下,根本查不出什么问题,因此大侄子们都以为,在这几年的养尊处优中,叔叔的身体修养得不错。
“杭京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确实会让人忍不住沉溺……”
格日勒图逐渐收敛起笑容,温和而认真地道:“老师,我会为你在这里建造最好的宫殿,以后就不要再随军奔走了吧,就留在这里修养,偶尔帮我治理领地,也帮我管理奴隶、牲畜和财产,好吗?”
缪宣听到这话,不禁一愣。
对格日勒图来说,这可是非常直接的表态了,相当于下放大权,即便在靼人以往的历史中,也几乎没有可汗会做出这种需要绝对信任的交付——唯一的例外大概来自歌谣里的英雄史诗,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位四处征战的靼人始祖,以“苍狼”为名字的可汗,只把家当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可贺敦,相当于左手倒右手,肉烂在锅里。
小系统小声咕哝着什么工资上交,而缪宣当然知道这是一次筹码巨大的拉拢,但他完全没办法回应这份好意。
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要怎么回应注定落空的托付呢。
但此时此刻,格日勒图正紧紧盯着他,缪宣无法,只能道:“感谢可汗的器重,假如那时候……我的身体还能够承担的话。”
果然答应了。
在格日勒图看来,这就是证据确凿的允诺,于是他懒洋洋地笑起来,像是捕捉到了猎物的雄狮,迫不及待地炫耀一番他了不起的收获,再展现一下他的力量:“我可不会让小叔叔受累,我的大臣和奴隶都能为你分忧——我会让他们乖乖听话,绝不给你制造麻烦。”
缪宣:“……多谢您。”
面对这样的承诺,缪宣真不知道该给出怎样匹配的回答,小系统也唉声叹气地扒拉开他内存里最隐秘的文件夹,要说缪宣还有些不确定,那小系统就觉得可以盖棺定论了。
格日勒图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叔叔不要再这样恭敬了,那些礼仪和约束都是留给被统治者的,你是我的……亲人,所以请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就和以前一样。”
缪宣张了张嘴,最后也只道:“……您毕竟是我的可汗。”
格日勒图没有等到他想要的回答,但他也不着急,毕竟,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知何时,窗户外的雪终于停了,室内的炉火烧得干燥烦闷,缪宣忍耐不住,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格日勒图起身去推开窗户,让冷冽清新的夜风流入室内:“小叔叔,你感觉怎么样,会被风吹到吗?”
“多谢,这样就好多了……”缪宣顺着他的动作望向窗外,“雪停了吗?”
雪确实停了,庭院中的灯光不再被雪幕遮挡,终于能自在地四处散落,它们暖融融地浮在精心修剪过的树木上,好似也拥有了实体,能染红那些轻浮的积雪,夜风吹来,枝丫抖动,白影簌簌落下。
格日勒图支住窗户,留出一道二指宽的缝隙,他重新回到位置上,但这一回却提来了装着奶茶的茶壶:“既然那些南人的医师都说少喝酒,那就姑且相信他们一次,我们还是喝点养身体的吧。”
靼人坚信奶和酪是世界上最好的营养品之一,这点倒是和南人达成了认知一致,缪宣接过茶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望去——雪落尽了,露出了埋在积雪下的嶙峋枝干,枯瘦干瘪的枝条上,有什么东西正缩在枝丫的岔口中,透过狭窄的窗户缝隙望去,那似乎是一点朱赤。
“竟然还有没被打落的花苞。”格日勒图也看到了,不禁有些惊讶,但随即又笑了,“不错,就让它留着吧,多少能妆点窗外的风景……希望它能撑到年关后吧,如果能开花就更好了。”
年关啊……
缪宣有些失神,垂眸啜了一口茶杯中的温热液体,醇厚的味道瞬间充盈在口腔内。
夜风有些大了,格日勒图便合上窗户,转过身笑道:“这样的梅花也只有在冬季才显得可贵了,等到来年开春,谁还会去看它?”
是啊,年关之后就是来年开春了,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事物仿佛都会在新春后勃发,而当千万颜色于新春再临时,谁还会在乎去年寒冬残留下的残红呢?
就像是摇摇欲坠的南朝,就像是镇守着山河最后门户的将军,一切都注定要定格在这个寒冬之中,消弭于皑皑白雪之下。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深了,小叔叔早些睡吧,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挂心。”格日勒图终于舍得起身告辞,他理所当然地许诺:
“等过几日,我先把杭京修整齐全,再送来给你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