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铁骑踏山河三十六
寒冬过去,早春来临,天气刚有了些暖和的影子,靼人的大军就选择了继续南下,不过是短短五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又拿下了两个辖州。
如今的靼人已经手握四州,以面积来看,他们已经占据了原南朝十分之一的领土。
在短暂的休整中,达正好把挈绿连王庭撂在草原上的家当往南挪了挪,几位可敦也带着牲畜、财产和奴隶一起南下,更多的靼人妇孺随着可汗的旨意行动,从靠近南朝原边塞的草原迁到了中原。
环境的骤变肯定是会让人不适应的,即便是习惯了漂泊的游牧民族,也难以适应生活方式的完全反转。
南朝的土地利用率远高过草原,那些成群的牲畜将无法依靠放牧养活,也没有太大的空地供人骑马驰骋,理所当然的,敖包毡房没了用武之地,南人的城市村镇才是更加适合农耕的居住模式。
既然环境不合人意,那么改善环境自然成了大多数人的需求,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建设性意见——杀光南人,摧毁城镇,把中原大地改造成草原,咱们圈地继续放牧。
缪宣:……
缪宣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奶茶,当时就是差一点呛住,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这位建议者是西人派来的间谍。
手里的奶茶顿时不香了,缪宣立刻去找达日嘎赤,正好遇上了辩论会当场。
出人意料的是,提出建议者并不是和外族有关的“别人”,而是草原出生长大的岱钦小兄弟,这位前莫日格勒部的小王子在被教做人并丢了狼刀、父亲逝世后投靠了挈绿连部、十年征战出工出力后,终于成为了一位相当受重视的那颜,而且和阿拉坦的关系很好。
“……为什么不可行?南人就是因为被关在这些小屋子才会变得软弱的,他们很少吃肉,又不跑马,这世上哪有这种活法!”
岱钦振振有词:“尊贵的可汗,我们不能让子孙后代也变成南人一样的软脚羊,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被限制的树苗无法长高,小房子是培养不出勇士的,而且南人就是我们的奴隶,奴隶怎么可以侵占牲畜的口粮呢?”
而更神奇的是,在场众人里觉得这样做不错的竟然大有人在,随着岱钦的话音落下,大厅里竟然响起了一阵附和声。
小系统:【哇哦,竟然逻辑自洽。】
缪宣也听得叹为观止,感觉自己的理智都随之降低了不少,于是忍不住和小系统脑内交流:我以前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啊?
小系统啧啧:【不,从他向你挑战开始,我就觉得他是个傻子了。】
对于某个系统钦定小二傻的话,达日嘎赤暂不点评,他就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其他人呢,是否有异意?”
反对派当然是有的,霍聿怀就直接下场了,在投降半年后,他已经成为了降臣中混的最好的一个,很受达日嘎赤的看重,与不少靼人、色目人都有了交情,而且他还不结党派,牢牢地压制在其他南人降臣的头顶,让人不得不感慨他能力出众。
“我并不赞成这样莽撞的办法,但是,我并不是以南人的出身说出这段话的。”虽然说着反驳的话,但霍聿怀的态度却很温和,“我来到可汗的帐下,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与史册留名,因此我不会赞同任何有损靼人利益的事情。”
“人是一种比牲畜更难养的资源,而且奴隶就是财产,南朝的农耕足够养活庞大的人口,只有有了这些人,南朝才能收取大量的税收,这就是稳定的收入。靼人豢养放牧牲畜不也是为了食物和钱财?让南人去种田,绝对能带来更丰厚的收益。”
岱钦的文化水平不允许他有理有据地反驳,他只好继续挑另一个点道:“话说得再好听,你也不过是一个南人,你早就被养成了软脚羊,你知道什么是勇士吗!”
霍聿怀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反问:“我确实钦佩靼人的勇武,但吃不饱酒肉,又没有好马好刀的人,又能有多么强大?人总是会越来越多的,没有田地奴隶和钱财,又要怎么养军队?”
岱钦:……
岱钦:“你是个狡诈的南人!你就是不怀好心!”
帘幕之外的缪宣捂住了脸。
面对岱钦的无能狂怒,霍聿怀仍然是那副笑模样:“岱钦那颜,我已经抛弃了我曾经的身份,现在,我是可汗的属臣。”
岱钦大概已经想要动刀了,但这里是在可汗的面前,他按捺住了杀意,只能委委屈屈地后退——
“降臣,只能证明你愿意给靼人下跪。”
阿拉坦居高临下地望着霍聿怀,这一次他同样坐在可汗之下,冷笑道:“至于你说出口的话,没有人能保证它是真实的,在我看来你只是想保住那些南人的命……甚至还想说服我们,给这些战败者一个奴隶之上的地位?”
“据我所知,你来自一个显贵的南人家族,而且你在南人朝廷当官的时候,还是一个很明确的主战派。”
大厅里静默了一瞬,不论对岱钦的提议支持还是反对,这都是靼人作为统治者的商议,假如他们在决策时混入了一个不纯粹的外族人……
“因为加入主战派能给我带来更多的好处,我是文臣出身,只有主战才更容易获得武将的拥戴。”霍聿怀毕恭毕敬地解释道,“我曾以为可以从南人的朝廷中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但后来才发现那几乎是个烂泥潭,南朝的皇帝又断绝了我上升的途径,因此我来到了可汗的帐下,愿效犬马之劳……”
“至于我的家族,请放心,我的家族已经被南人的皇帝消灭了,那正好是十日前前的事情。”
大厅内一阵静默,这确实是可信的答案,而且霍聿怀毫不遮掩地表现出了他的唯利是图与野心勃勃,难怪他一下子就对了达日嘎赤的胃口。
——软绵的南人朝廷驯服不了这么凶恶的狼狗,但是靼人王庭却可以。
阿拉坦挑了挑眉,放松地靠到椅背上,算是接受了这个血淋淋的解释。
至此,再无人提出异议,这一回的辩论就算是暂时中止了,达日嘎赤也得到了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哈哈笑了:“你们觉得呢?”
可汗的目光看向了他的儿子们,阿拉坦当然没话好说,巴根早就偷偷表明过态度,此时顶着亲弟弟不善的眼神,装模作样道:“就这样吧,和对待色目人一样对待南人——反正都是外族,只需要多给忠心的仆人一点优待。”
朝落门十指交叉,平放在身前,这是一个聆听的姿势,但他的意见却相当明确:“我反对,父汗,南人是杀不完的,留着他们也未尝不可,我们只需要更快地完成律法,让这些人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
达日嘎赤点了点头,终于看向了他最小的孩子——客观的来说,达日嘎赤是一个很热爱端水的大师,不论是老婆还是子女,他基本上都能做到待遇公平,但这做父母的很难完全不偏心。
可能连达日嘎赤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已经表现出了明确的偏好,在有继承权的儿子中,他最喜欢的是阿拉坦,最疏远的是格日勒图。
而面对父亲的眼神询问,格日勒图回以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虽然把中原变成草场很吸引人,但我还是反对吧,那些南人没必要全杀死,已经有的东西也没必要毁掉,正如不同的草场有不同的特质,中原大地也有中原大地的规则,既然南人习惯了这里,那么他们就是最好的奴隶了……”
“不过适当的屠杀是很有必要的,现在的南人,好像还没学会害怕。”
三位王子表态,这已经足够具备说服力了,就差最后来一个一锤定音,达日嘎赤顺延着往后瞅,和祭司派来的代表对上了视线……
达日嘎赤:长生天,怎么是你!我的好兄弟呢——啊他在养病!
达日嘎赤:痛苦面具jpg
不论是什么大型会议,祭司是一定会在场的,其中就会有一位领头人,之前是乌云雅达,之后是霍埃兰勒,但眼下霍埃兰勒还在养病,这位置上就按照资历顺序填了萨日娜雅达。
而自从百威城攻防战、祭司大批死亡之后,萨日娜雅达就对南人恨之入骨,再加上这位老太太也是个传统的人,她会有什么答案很容易就能猜到。
只见萨日娜雅达阴沉下脸,阴测测地冷笑——
“我反对。”
门外的帘幕掀起,缪宣阔步走入:“只有宽容才能让征服更加顺利,只有仁慈才能让统治更加稳定,可汗,我们南下的目的是为了让族人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大勃颚!”、“霍埃兰勒勃颚!”大厅内的靼人纷纷起立,按照身份不同行礼致意,几位大侄子也“老师”、“小叔叔”地打招呼,原本冷凝的气氛竟然一下子就被打破了,直到缪宣坐上了他的位置。
达日嘎赤喜笑颜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最近身体怎么样?”
缪宣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是与我族命运紧密相关的大事,我不可能不来……我们以灵魂侍奉长生天,必须要更加慎重地对待决策,尽量不要被私心干扰。”
萨日娜雅达怔住了,半晌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坐回原位。
达日嘎赤心里开心地哼起了小调,这位可汗是个眼界长远的人,当然明白宗教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也是长生天的孩子,但他也想和南人皇帝一样集中皇权,而只要祭司的首领还是霍埃兰勒,祭司们就会偏袒王庭——霍埃兰勒是个几乎没有私心和物欲的人,但却会因为血缘和责任,本能地支持挈绿连王庭。
“岱钦,你的想法很好,但还是太天真了。”达日嘎赤挥了挥手,“今天就到这里吧,朝洛门,你继续去完成你说的什么那个律法,巴根你别和老婆打架,阿拉坦你跟我来——诸位,等到这个月的休整结束后,我们继续南下。”
会议结束,缪宣往回走,天气已经逐渐炎热了起来,靼人的南下也将受到全新的考验。
不论南朝的上层出现了多么大的问题,它总归是一个有着完整生产链的政权,在兵力和供给上是非常稳定的,和靼人以战养战的方式截然不同。
除非彻底毁灭南朝,否则靼人是不会更改这种战争模式的……
缪宣抬头望向天空中的烈日,明明现在是热气最足的正午,可是这具身躯还是一阵阵地发冷,可见这一回是真的伤到了根本。
但怎么说呢,用半管血条换到了一个大祭司的位置,好像也挺值得的。
小地图上出现异常,缪宣停住了脚步,果然他的身后很快响起了脚步声。
“祭司大人”来人站定,恭恭敬敬地道谢,“今日多谢您的援手。”
缪宣转身,同紧追而来的霍聿怀对上了视线:“不必,我会否定岱钦的提议与你无关,只是因为我认为应该这么做。”
和其他的南人降臣不同,如今这位目标二可是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他的皮肤已经完全晒黑了,也彻底抛弃了宽袍广袖,比缪宣还要像靼人,难怪会有好人缘。
说实话,缪宣在刚见到霍聿怀的时候心情还挺复杂,他在小地图里一直都是标准的红色,属于完全敌对的阵营,几个月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小系统看着这个红点很不爽:【目标二自从投降后就都是敌对状态,我看这小崽子十有八九是诈降。】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缪宣刚想叹气,却见到小地图里的红点一秒变绿,持续三秒后,重新转红……这个过程呈现出相当规律的变化,和红绿灯相比也就是频率快了一些。
缪宣:???
缪宣惊呆了,这种诡异的情况他只经历过一次,上一回的那位是另一个星际世界里同母异父的弟弟——能要他命的那种。
但问题是在今日之前,霍聿怀的小点都是很标准的红色,这变动难道是因为他今天说的那些话?
红红绿绿之间,霍聿怀保持着亲切而友善的笑容:“祭司大人真是我所见过最了解南人的靼人。”
缪宣:……
所以这位目标二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祭司大人”认出来了,那他追上来是要做什么?总不可能就是单纯的道谢。
而且霍聿怀的蓝条十分客观,虽然缪宣不清楚他的天恩是什么,但想必是很厉害的辅助性能力。
“我听说大祭司精通多种语言,这真是了不起的博学。”霍聿怀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敬仰,“所有的靼人里,最了不起的人是可汗,但我最敬佩的却是大祭司,我从未见过像您一样博学强大的人……”
霍聿怀的夸奖真诚又自然,缪宣差一点就要以为他只是来拍马屁刷阵营点了,也就在缪宣忍无可忍之前,霍聿怀的笑容一顿,有那么一瞬间,某种真实而痛苦的情绪从他的双眼中泄露了。
但很快的,霍聿怀立刻弥补,他垂了垂眸,又变成了那个完美无缺的文士:“最叫我钦佩的是您伟大的战功和坚定的意志——您‘先登’了百威城,斩杀了南人的郡主娘娘,世人总是被所谓的‘血缘’关系牵绊,但是您舍弃了那种软弱的东西。”
缪宣:……
事到如今,缪宣早就想明白了当初箭楼上的一切,不论是老妇人反常的表现,还是那个半透明的幽魂……
且不提这个世界的国仇家恨是多么令人绝望,光是接连两个世界都出现了“母亲”的投射,这就足够让人难受的了。
缪宣作为入侵者阵营,对目标二没有任何杀意,他甚至都不想去追究霍聿怀是否诈降,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试探。
“我不管我的身世消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缪宣定定地望着霍聿怀,“但既然我是靼人,是草原和雪山养育了我,那么我就不会背叛我。”
霍聿怀的笑容更加完美了:“是的,能够来到这里,拜入可汗的帐下,是我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缪宣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一直相信,只有民族的融合才能让靼人长长久久地统治草原之外的土地,也只有融合才会带来更加稳固的根基,我不认可战场之外的屠杀,我也不认为靼人就是至高无上的。”
他望着霍聿怀:“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大势不可违,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如果我是你,我会轻选择去庇护百姓。”
霍聿怀瞳仁一缩,本能地躲闪开视线,缪宣却上前一步,按住了他游移的视线:“但是,带着强大暴力和无上威慑草原民族是骄傲的,黄金白银的血脉向来不允许外族玷污,没有强力的推动和促进,没有上百年的努力,想要民族融合几乎是不可能。”
“霍聿怀,即便你已经投降,但你也像是我一样,带着天然的印记,你已经靠着你的天赋获得了很大的优势,但接下来不论你想要怎么做……都请三思。”
霍聿怀终于忍不住了,他迎上缪宣的双眼:“你知道——”
“小叔叔,原来你在这里啊。”
一道笑声从后方传来,格日勒图不知何时骑着马赶到,他轻轻勒住缰绳:“我找了你好久。”
好像每一次类似的情况都能遇到格日勒图……
缪宣退后一步:“我是打算直接回去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正好,我送小叔叔吧。”格日勒图翻身下马,直接忽视了正向他行礼的霍聿怀,径直走到缪宣面前,“坐我的坐骑吧,我给小叔叔牵马。”
缪宣失笑:“这就不必了,我可以直接从影子里回去……”
“但是影子是很冰冷的吧?”格日勒图立即反驳,他认真地建议道,“小叔叔每一次进入影子后体温都会变得很低,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更何况你现在正在养伤,还是多晒晒太阳比较好。”
缪宣没想到这大侄子还注意到了这一点,确实,他每一次潜入阴影时都像是在冰水中游泳,以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却有些吃力了。
“如果小叔叔不想要我牵马,那就和我一起骑吧,我相信自己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格日勒图紧接着又发出邀请,甚至追忆往昔,“说起来……上一次共乘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
缪宣没有再拒绝,对于靼人来说共乘一匹马实在不是什么事,只有牵马才带着明确的尊卑意味,除非是父母帮年幼女子,青壮助年迈长辈。
缪宣朝着霍聿怀颔首道别,随即翻身上马,而格日勒图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把降臣放在眼里,他直接坐在了缪宣的身后,伸手绕过他就拉起缰绳。
格日勒图的马也是一匹好马,它是达日嘎赤那一批马王的后代,一启动就猛然加速,顿时就让缪宣享受到了至尊推背感。
缪宣结结实实地摔在大侄子的胸膛上,隔着单衣也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也许是因为天恩归属于白日的缘故,格日勒图的体温要比常人高一些,但性格却相反,比起脾气暴烈如火的阿拉坦,格日勒图给人的感觉反而更加平和。
“……我已经比老师高这么多了。”低低的笑声在缪宣身后响起,格日勒图的吐息直接擦过了他的耳边。
其实不只是高了一头,刚成年的青年肩宽背厚,他的日轮不能像阴影一样直接做武器使用,于是习惯了携带各种沉重的冷兵器,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格日勒图光是手臂都比缪宣的粗一圈。
缪宣早已经习惯了,他更在意的刚才发生的事情:“我——”
“请不必和我解释。”
格日勒图只一句话就堵住了缪宣的嘴,他甚至还让马匹加速了一些:“我知道小叔叔什么样的人,即便对外族的人也会怜悯,更何况是有血缘关系的外族人呢。”
缪宣就知道他听到了不少,这孩子的五感一向敏锐,他反问:“那么,你会觉得我的想法是对部族的背叛吗?”
“怎么会?”格日勒图理所当然地否定了,“草原有接纳万物的广阔,部族也得有支持族人的宽容,乌云雅达说过‘苍狼是草原的主宰,白鹿是雪山的灵魂’,我很庆幸挈绿连里有小叔叔的这样的人……
“我明白小叔叔在想什么,只追求血脉的纯洁和固步自封会毁掉一个民族,尤其是在骤变化的环境之中,只有接纳和探索才能找到新的未来。””
听着格日勒图含着笑意的声音,缪宣不禁有些欣慰:“你也这样想就太好了。”
然而没有回头的缪宣却并不知道,此刻本该微笑的格日勒图实际上面无表情,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冷漠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小叔叔只需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其他的都请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