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铁骑踏山河三十三
“城破了,城破了!雁关与商州都叫鞑子夺走了——”
“鞑子屠城了!雁关四城不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咱们南朝的商州啊——”
“陛下,边关大败,是那所谓的卫祥卫将军里通外敌!人赃俱获,证据确凿,他不仅与靼贼通信,还指使儿子卫冠军擅自出兵,这才把祐佳城让给了靼人!!”
“白骨成山,尸骸遍野,沟渠河道堵塞填平,堆尸贮积,手足相枕,成人枭首焚烧,婴孩掷地横死,肝脑腹脏涂地,惨不忍睹……”
“可怜忠烈郡主英勇殉城!若不是卫氏叛国,鞑子如何能先攻百威,后克祐佳,雁关商州沦陷!”
“陛下!臣万死!臣万死!!竟没有察觉到卫氏的狼子野心!”
……
一道又一道奏报堆到了官家的案头,一位又一位忠臣接连觐见,叩首声此起彼伏,哀嚎声你消我涨,这前前后后无休无止,几乎要哭倒金銮殿。
圣人大怒,刚抛下美妾匆忙上朝的太子大怒,太子妃怀里三个月的小太孙也大怒,这三圣震怒,九天雷霆啊!
谁来承担这份滔天怒火?
叛国者向来是为人不齿的,尤其是前有朝廷被迫迁都,后有雁关彻底失陷,百姓们憎恨奸贼,民怨沸腾
谁又能做祭品安抚天下百姓?
从边关逃回来的钱大将军当然不行啦,他可是陛下亲自任命的武将希望,是被赏赐了尚方宝剑、黄金虎符的忠义之士啊!更何况他奏报得多么有条理,有他出马的战役哪一场不是攻无不克,都怪卫氏违抗军令,擅自行动!
既然如此,那真相不言自明,只能叫边塞老势力里的领头羊,挨这一刀。
卫祥,卫冠军,这一对没有音讯、大概是死在鞑子手中的父子,顿时就成了带兵鲁莽,里通外贼的罪魁祸首。
宗族血脉同气连枝,在京城里的卫氏族人立即被尽数逮捕,投入大狱,不日后将满门抄斩。
如此,与卫氏通婚的家族人人自危,谁也不想被扯入这个泥潭里,当霍聿怀匆忙赶回祖宅,见到父亲时——这个在官场中如鱼得水的老东西正满脸沉痛,以松了一口气一般的语调,轻松地道:
“我儿,夫人投缳自缢了,你先报丁忧,蛰伏三年吧。”
“母亲?!”霍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怎么会——”
“她是卫氏女儿,罪有余辜,你可不要犯傻啊!!”霍老爷爱惜地看着自己这个最争气的、曾经是家族希望的长子,“我儿,你是必然要受到牵连的,且先退一退,等过个几年,我们再做打算。”
霍望着父亲的面孔,他虽然早就猜到了一切,但还是忍不住使用了“谛听”——
霍老爷:【可惜!可惜!聿怀注定要无缘于官场了!可惜我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好儿子!罢了,罢了,只能先提他的弟弟,不知道聿怀下去后他的人脉能不能留给族里……】
【唉,妾侍的孩子里没有一个争气的,都怪卫氏,只肯看顾自己的一儿一女,转头却又轻忽我的子嗣,装作贤良的样子,要不是看在长子长女的面上我早就休了她!】
【哼,卫家倒了大霉,卫氏还这样不懂事,好好的毒酒不肯喝,逼得我派人勒死了她,幸亏长女还懂得廉耻,不枉我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
霍聿怀浑身僵硬,几乎是绝望地喊道:“大妹!大妹她怎么了?!”
霍老爷吓了一跳,赶紧做噤声状,他环顾一周,这才抚着胸道:“唉,你大妹有这样一个母亲,自然也是无颜面对陛下,比起被陛下贬黜,她已经自我了断,换来一个哀荣,将来能以妃位下葬,咱们也好再送你三妹入宫。”
母亲被父亲杀死,大妹被逼迫自尽,她们尸骨未寒啊,豆蔻年华的小三妹就要重蹈覆辙,去姐姐的坟堆上为了家族献媚。
霍聿怀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叫他身前的霍老爷吓了一跳:“我儿,你莫要担忧,霍家不会被牵连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霍,你赶紧趁着最后的机会提携一番你弟弟、同族兄弟,咱们总能——”
霍聿怀扯下头顶的官帽,转身往门外奔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这片泥潭一样的地方……
可等到霍真正地踏出了家门,走到了杭京那繁华热闹的大街小巷上时——
“赵老将军逝世了!”
仓皇的人群奔走相告,维持秩序的官兵咒骂呼喝。
“赵老将军是被叛徒气死的,死前呕血三升,题辞世词……”
“官家痛哭昏厥,忠臣贤君,痛书诗词……”
“呜呼哀哉——”
这一刻,霍聿怀彻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直愣愣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恍若身处噩梦中。
真是噩梦啊……
这一觉,缪宣睡得十分不安稳。
每每进入一个小世界中,缪宣都会遇见建模的另一个原型,不过这一次有些特殊,他没有见到另一位刺客英雄,而是以他的视角,回溯了一段他的记忆。
这位设定了三个目标的狠人并没有出场,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幕后,然后任由缪宣跌入了他的记忆洪流之中……
他对缪宣也并不是没有善意,但不多。
缪宣被灌得头昏脑胀,而等到他逐渐摆脱了迷梦,终于从梦境里挣扎出来后,整个人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挣扎着爬起身,先审视起自己的状态,虽然血条基本上恢复了,但总长度还是被砍了一半,可见这具身躯受到的伤害之大,倒是蓝条增强了不少,这应该是身躯在承载过量精神力精后的唯一优势。
换句话说,缪宣本身的攻击力并没有减弱,但基于建模身躯的防御力、耐性和续航能力都大打折扣,这幅身躯的肉身素质本来就不强而,这么一来,就完全从一位勉强全面均衡的六边形战士变成一个标准的菜刀刺客,完全是巨大的退步。
缪宣大感头痛,他正想先梳理好头发换上衣服,却惊悚地在鬓角看到了苍白的发丝——不是全变白了,其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就是那么挺大的一撮褪了色。
小系统这才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这样也很帅啊。】
缪宣:“……”
万万没想到,他还能体验一番刺客英雄的酷炫挑染造型,虽然是忠于原型,但也让他这个本就丧气的外观雪上加霜……在这年头,青年白发可不是什么加分项。
缪宣醒来的动静并不小,还不等他起身换衣服,琪琪格就泪眼汪汪地进入了房间,手里还端着药:“大人——”
缪宣赶紧示意她放下碗:“给我就行,我昏迷了多久?”
“您昏迷了二十天!”琪琪格那样子真是恨不得给她家大人喂药,吓得缪宣赶紧一口闷掉,她只能擦了擦眼泪,“祭司们都说没有办法,只能依靠长生天的垂怜,万幸您醒过来了……”
缪宣:“……”
不愧是异能世界,昏迷二十天后我不仅还有个人形在,不至于瘦脱了相,还能活蹦乱跳。
缪宣好好安抚了一番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随即立刻去找达日嘎赤,而等到他离开房间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南人的府邸,而且看装潢精美的程度,应当曾属于某位达官贵人。
达日嘎赤刚带领族人打下一城,此刻是忙得脚不沾地,但也尽量挤出了时间郑重地接待缪宣,而直到此时缪宣才错愕地发现,“先登”这个荣誉竟然是属于他的,而没有被分给格日勒图。
除去事实确实如此之外,达日嘎赤是否也有些忌惮这位幼子呢?
缪宣心里忍不住猜测,达日嘎赤仍旧笑得意气风发,他拍了拍缪宣的肩膀,信任之中带着点随意的亲昵:“幸亏你没有事,我那几个崽子可担心你了,他们现在都很忙,所以不在这里,等我这就把消息发出去,他们一定会赶回来。”
缪宣谢绝了这份幸灾乐祸的好意,他表示自己基本上痊愈了,接下来只需要静养即可,达日嘎赤连连点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惋惜地看向缪宣的鬓角——能够得到天恩的人普遍会衰老得缓慢一些,只有在过度使用力量的情况下才会影响到身体,随即出现各种各样的后遗症,尤其是白发,这是折寿的标志。
“这一战中我们损失惨重,祭司们的遗骸已经全部送回圣山了,他们会被葬在雪山之巅……”
达日嘎赤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沉痛,又挤出一个笑容:“霍埃兰勒,你是‘先登’,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财物本该由你先选,你去集市里逛一逛吧!不论你看上了什么,我们的同胞一定很愿意双手奉上。”
是啊,在缪宣昏迷的期间,靼人已经攻占了商州,并且初步构建好了属于他们的秩序……
被梦境冲昏头脑的缪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城破之后,靼人会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南人雁关,边塞四城,已经彻底地死去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战争,一定会带给参战人员巨大的心理压力,尤其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即便是那些侵略者——是的,即便是侵略者,也会认为同胞的死亡是被侵略者的错误。
此次攻城战也不例外,除了比例惊人的伤亡之外,祭司们的牺牲更是让靼人悲恸愤慨,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发泄了出来,以游牧民族对待失败者的的传统……
抵抗者死,投降者奴。
雁关破后商州再无抵抗之力,靼人想要拿下商州就如同探囊取物,短短七天便打下了其他的城池,而余下的十天,足够他们享受胜利了。
烧杀劫掠淫虏,在失去法律与道德的底线约束后,人本来就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而除此之外……
那些反抗过的南人,几乎全都曝露荒野,那些勇猛的将士,枭首示众,无数颗头颅再次磊起了京观,再看不出面目,南人祭奠英魂的祭坛被杂毁,靼人惧怕魂灵,就又用屎尿掩埋,曾经的坟墓被尽数挖掘破坏,不知来历的尸骸上堆起柴薪,让祭司用祛邪避魔的火焰一同焚烧。
缪宣醒来得,还是太迟了。
十日,只要十日,边塞四城便不留活口,而雁关以内的城市虽然免于屠杀,但也已经被搜刮一空,从财物到人畜,都被侵略者瓜分得干干净净。
缪宣走在血渍斑斑的道路上,这里本来是商州最繁华的城市,但如今却荒凉得像是死城,这里的百姓倒是还有辛存者,但此刻他们都已经被分配给了新的主人,再也没有了行走于天地间的自由。
缪宣望着那些被粗暴堆积到道路两边的尸骸,突然间就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挈绿连还很弱小,他们在过冬的营地边发现了狼群……
再然后,挈绿连消灭了群狼,用最干脆、最不留威胁的方式。
从来,都是一样的。
是缪宣带着挈绿连的族人找到了狼群的栖息地,也是缪宣,遏制了漫天遍地的幽影,“先登”上了南人的领地。
那些被丢在雪地里的剥皮狼尸,和如今堆在道路两旁的人类尸骸,似乎也没什么区别,靼人举起了刀,理所当然地就要清除他们的威胁——假如不能像是马儿一样被俘虏奴役的话,那就像是野狼一样被残忍地杀死吧。
那些久远的,属于尚且年幼的四兄弟之间的对话,好像也在缪宣的耳边再次响起:
‘狼崽子只要几个月就能长得和成年狼一样凶悍’
‘既然都结了仇,那当然要尽早杀掉’
‘杀得了第一只就有第二只’
‘来比赛吧,看谁杀得多’
……
‘砰!’
‘老师,我感觉好多了’
……
‘就是这样,抓住这里割下去’
‘崽子的皮最软,你不要就给我’
“行啊,你要多少钱收,先说好亲兄弟明算账”
“你抓的这两个太丑了,卖不起价,你不如看看我这边的……”
堆满尸骸的道路尽头,是曾经的南人集市,而现在它理所当然地属于靼人,胜利者们聚集在这里,交换着金银奴隶,这些都是他们劫掠俘虏的成果,在分属于个人财产后受到靼人律法的保护。
缪宣远远地望见了阿拉坦,这个高大的男人正愉快地大笑着,他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正试图用自己的俘虏去换表兄弟们抢到的珠宝,这三兄弟好像都很喜欢红宝石,尤其是阿拉坦和格日勒图。
巴根也在,不过他的表情就不那么愉快了,他手里抓着一捧捧的金玉珠宝,好像和人讲价失败了。
阿拉坦换到了他心仪的东西,一转眼就远远地看到了缪宣,他的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很开心地朝这边挥手,随即阔步走了过来:“小叔叔,你怎么来了,恢复得还好吗?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青年神采奕奕,连带着刚硬的眉目都格外飞扬,他这一刻的笑容是如此的令人眼熟,那个摔死了狼崽的小少年,仿佛再一次出现,他毫不犹豫地领着幼小的尸骸,展示着它雪白细密的绒毛。
缪宣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了阿拉坦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赤金镶宝长命锁,金丝拗制出寿桃蝙蝠,彩宝堆砌成金鱼莲花,粗笨的笔触刻下“长命富贵”、“平安无忧”。
缪宣紧紧盯着这八个字,半晌说不出话来,阿拉坦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一顿,反手把长命锁藏入宽大的掌心:“小叔叔,别看了,这个花纹还是不够美,我这就去找匠人重铸。”
说罢,阿拉坦像是丢弃垃圾一样,把这枚贵重的长命锁扔给身后的扈从,而除了巴根以外,周围的靼人们根本没有察觉到微妙的变化,他们仍旧是满面笑意,敬佩地望着缪宣和阿拉坦。
前者是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几乎要付出性命的祭司,后者是立下大功,孤军牵制南人主力的王子,他们都是“英雄”。
缪宣阖了阖眼:“我先回去了。”
阿拉坦勉强笑了笑:“小叔叔,我再陪你走走吧。”
缪宣皱眉:“不用了……”
“小叔叔!”阿拉坦伸手就想抓住缪宣的肩膀,像是不服输一样喊道,“你为什么——”
“哎哎哎!老师身体还没恢复呢。”巴根赶紧扯着嗓子打断,他丢开手里的珠宝,冲上前隔开两人,“这一回就让我来送吧,阿拉坦你不是还要去军队吗,等小叔叔休息好了再来探望吧。”
难得巴根有情商了一回,阿拉坦被这么一拦,也逐渐冷静下来,他主动后退一步:“好,小叔叔先修养好身体,我今晚再来看你。”
缪宣转头就走,巴根哈哈地和其余人招手再会,赶紧跟着人离开,等到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再也看不到遍地的尸骨时,巴根才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老师,你怎么出来了,伤势怎么样了?”
缪宣往达日嘎赤居住的地方走:“差不多好了。”
巴根看看这条路前往的方向,更加烦躁起来:“老师,就算你说服了父汗,让他强制下令也没用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咱们自己还打来打去、屠杀失败者呢,南人不过是外族……”
缪宣脚步一顿:“你都和可汗说过了?”
巴根低下头,闷闷地承认了:“嗯。”
这一回缪宣是真的有些惊讶:“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记得你以前杀狼崽的时候——”
“人能和狼一样吗!狼只是野兽,而且还会吃人啊。”巴根更加局促了,好像承诺这一点让他十分丢脸,“南人本来就软弱,大部分都很好管理,要杀的话只杀那些反抗的家伙就好了,反正他们也活该,女人和小孩当作奴隶就好了,听话的男人也可以留下来,和那些色目人一样安排……”
巴根揉了揉脸,越发沮丧了:“叔叔,这话你别和弟弟们说,他们肯定要笑话我。”
缪宣:“我不觉得可笑。”
“所以我才会和你讲啊。”巴根耸了耸肩,这个高壮得像是城墙一样的汉子难得地显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当我不清楚大家都说我什么?只知道抢钱抢女人,也不会恩威并施那一套,就连整治奴隶都弄不好……他们说得其实也没有错,我就是‘豺狗’嘛,和父汗、弟弟们不是一个种。”
巴根抬起头,认命地道:“老师,我是‘豺狗’,你是‘白鹿’,他们才是‘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