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铁骑踏山河二十八
商州,雁关。
雁关是边境要塞，作为南朝的门户，自开国以来就承担着抵御北方游牧民族侵袭的重任,不仅如此，这里还是屯兵重地，在抗击外敌的同时也要保证城市对内的经济治理,要最大限度地保证后勤,因此在这片广袤的区域内，还有不少被精心培育的耕种用地。
如今正是秋季，是收获的关键时节，绝不容许分毫轻忽,要知道这几年来，冬季的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朝廷的粮饷又总是偷工减料，因此粮草的收割和储蓄就成了雁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份圣旨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雁关秋收的秩序。
“……‘拥兵自重！’、‘居功自傲！’、‘欺上瞒下！’、‘骄横不知君恩！’他们怎么有脸说得出口？！”
将军府邸的书房内,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正破口大骂,她重重地杵着手中的龙头拐杖，那坚毅又慈悲的面庞上满是愤恨。
“这南朝上下谁不知道，我的夫君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境，从不敢懈怠，他就算有什么微末错处，满朝文武都可以指责他,唯有官家不能——唯有那宣氏小儿不能！！！”
这话可太不敬了,听得一旁一位长眉老将大骇,赶紧低声劝阻：“郡主慎言！事情必然还未糟糕到那个地步,圣人怎会看不到老将军的恩义？必然是那些奸臣小人在其中作祟、用谗言迷惑了圣人！”
老妇人横了他一眼，随即冷笑：“谗言？你告诉我这世上还有谁能逼官家下旨的？他不过是早就心怀不满，这才趁着招夫君回京叙职时扣押了他！”
老将又叹了口气：“不会的，将军劳苦功高，又与皇室姻亲，圣人怎么也不会重罚，依我看，这不过是敲打一二，我相信将军不日就能回来，不然边塞又要由谁来守呢？”
“哼！”老郡主也不笑了，怒斥道，“好啊，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最忠君爱国的良将，只有我是那大不敬的——可你当我这姻亲值几个钱？！最是无情帝王家，如今这位更是冷酷懦弱，想当年我那可怜的小妹妹惨遭□□、命丧草原时，你可见他有过一分悲伤？”
没有，在君王装模作样地表彰亡女，拉拉杂杂下发了二三十首自诩深情的诗词后，他就以“伤心过度”的名义去山庄避暑，连着收下了好几个妃嫔，个个都比凄惨逝世的帝姬年轻稚嫩。
长眉老将顿时说不出话了。
提起妹妹，老郡主也是一顿，她恨恨地打住话头，转而又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我亲自上京，我有办法讨个公道。”
老将心知郡主固执，却又不知怎样劝解，只好把目光投向书房内的另外两个年轻人，指望着他们能帮他想想办法，安抚盛怒中的老太君。
于是老将的亲生儿子卫冠军第一个发言：“郡主！我这就去请将士们和百姓们写万民书！一定能证明老赵将军的清白！”
接着老将的远方子侄卫景桓第二个响应：“郡主！我先南下去杭京！不管是去天牢里找老赵将军还是联系朝堂上的亲友，都让我先去探探底！”
长眉老将：“……”
不肖子弟！两记背刺！
郡主神情稍缓，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好，你们放手去做，不过景恒你先南下，我要在这里守到秋收结束，再迟一步入京，老卫，镇守边境就暂时交给你们，我会尽快把那老憨货带回来，正好在入东前稳定军心，这个寒冬也叫那些鞑子有来无回！”
一直以来，在守护雁关上老将军都身先士卒，在军民之中威望极大，只要有老将军在，雁关就不会倒。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老郡主还要去找其他几位将军，匆匆离去，沉重的龙头杖在地上砸得砰砰响，长眉老将听得是心脏也一起砰砰直跳，在老郡主离开后，他转而瞪向两个小辈：“你们说得都是什么话！”
卫冠军不服气，硬邦邦地反问：“爹，那不然呢，我们一定要救老将军出来，他就是被冤枉的！圣旨上的罪名都写着‘莫须有’呢！”
老将一声长叹：“那也不能操劳郡主，那毕竟是圣人的旨意，既然都是‘莫须有’了，那最后一定会判老将军无罪的……”
卫冠军又气又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父亲，一旁的卫景桓心知这位远方叔伯固执非常，立刻插入换了个话题：“叔，要是圣人因为赵老将军被扣押，又派遣了新的监军来呢？或者圣人做得更绝一些，直接降来一个新将军，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近十年来，朝廷一直在往边境派遣监军人员，有官宦有内监，给将军和郡主带来了无数麻烦，这外行监督内行、文官审查武将，向来最容易制造矛盾，更何况官家还对边防心怀疑虑，于是这些善于揣测上意的监军就变得更加难相处，给商州的治理与边防都增添了巨大掣肘。
万幸，商州里还有老郡主在，她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又机敏强势、资历深厚，这几年倒也能周旋下来，可如今老将军被扣在杭京，几乎坍了商州一半的天，所有的事务都一起堆在老郡主面前，她还要想法子捞出老将军，要是再来一个监军添乱……
而更可怕的，还不仅是再换一个监军，而是空降一位新主将。
没有人比商州将士们更清楚如今朝中将官的德行了，让那群家伙来镇守边界……
长眉老将白眉倒竖，很快就忧心忡忡地走了，留下两个年轻些的小将，在简陋质朴的庭院里相对无言。
半晌后，卫冠军忍不住了：“景桓，你说要是真来了一个新主将，我们该怎么办？”
卫景桓回答得也干脆：“没有办法，军令大过天，所以我们不能有新主将，我们必须在圣旨下达前阻止它。”
道理确实是这样，可要提前阻止圣旨……
他们这群边军将领，又要上谁的门去求情呢？
若要说卫景桓这十年来的经历，那实在是精彩至极，在少年草原之行结束后，这倒霉孩子先与家人抱头痛哭，随后被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每天都要在床头磕头挨训。
当然，霍聿怀也得到了和表哥类似的待遇，只不过霍表弟可不是凡人，他前脚挨打挨骂，后脚却科举高中，于是顺利地赖掉了接下来的禁足与看管……
但卫景桓并没有就此放弃，他更加坚定了戍守边境的决心，在被强押到杭京一年后又溜回商州，以几乎与父母决裂为代价，毅然参军，从远方叔伯帐下的小兵做起，含混了自己的圣仁，又吃苦耐劳、建功立业，终于升为偏将，进而成为老郡主和老将军所承认的“自家子侄”。
卫景桓的进步速度相当喜人，看着就是能当大将军的前途，但和表弟相比，卫景桓还是太慢了。
与摸爬滚打的卫景桓不同，霍聿怀的前途实在是一帆风顺，科举助他进入了统治阶层，让他以状元的身份得到了官家的关注，已经入宫的妹妹又多番关照，让他很快就得到了出头的机会。
对于能够读心的霍聿怀来说，官场于他而言几乎是透明的，他能洞悉所有人的秘密和肮脏念头，他甚至还是这个世界上最懂皇帝的人。
在南朝这隐晦复杂的权力场上，一个城府深沉的读心者能做到什么地步？霍聿怀用他火箭般的升迁速度给出了答案。
卫霍二人已经有许久未见面了，但他们之间仍旧互通书信，还是当年一起闯荡草原的好兄弟，如今老将军有难，卫景桓立即扒出他的交友圈——他性格热情豪爽，交到的朋友很多，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可信任又有能力的人却几乎没有
卫景桓无法，只能求助霍聿怀，匆匆写信，旁敲侧击询问如今的局势。
卫景桓是一定要去杭京的，而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弄明白那位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南朝的天子是怎么想的……
达日嘎赤并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个老皇帝一定是傻瓜。
“哈哈哈，他把那位赵将军扣押了？”达日嘎赤实在是忍不住，于是也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不战而胜的方法是等那位老将军老死，现在看来倒是又多了一个盼头。”
达日嘎赤说起南朝皇帝时总是语气轻蔑，只在提起赵将军时才有几分尊重。
此时此刻，这位大可汗正坐在他的牙帐里，咔擦咔嚓地啃着西方运来的珍果，这可是好东西，早几年别说吃上了，连闻一闻都难，但别说这滋味真是甜美，百吃不厌，他连果核都不想吐。
“哼，我倒是想会会那个什么赵将军，当着他的面击碎雁关城墙才有趣……”
大可汗的对面正坐着一位魁梧的青年，高大健硕，浑身筋骨仿佛铁铸一般刚猛，他正紧盯着桌面上的沙盘，双臂环抱在胸前，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达日嘎赤失笑，带着几分考验意味地询问道：“阿拉坦，雁关的城墙可不是那么好打破的，而且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以最少的损失去啃下这块硬骨头，而且，就算我们已经攻克下商州，你又要怎样处理那些抵抗你的南人？”
守城从来比攻城容易，而且雁关是军事重地，数十年来重兵驻守，而且民风悍勇，百姓们憎恨靼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愿意和外敌拼命。
阿拉坦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理所当然地道：“屠城。”
达日嘎赤点点头，十分赞同这个答案，但他还是继续提出难点：“不错，反抗者一个都不能留，但南人城市富庶而人口稠密，你这样杀是不行的。”
“靠着长城的雁关五城必须屠城，但再往内陆走就不能这样做了，那些胆小的南人迟早会吓破胆子，因此总会有投降的人出现，而我们不能屠杀那些愿意投降的城市。”
阿拉坦受教：“奴隶也是财产，全杀光了浪费。”
对阿拉坦而言，那些藏在高墙里的南人就好似草原上的野马群，一旦与靼人部族相遇，那这些野生的畜生就逃不掉了——要么是未来的家畜，要么是充饥的口粮，能生擒驯化最好，不驯的处死也不可惜。
“对，就是这个道理。”达日嘎赤也轻蔑地笑了。
是啊，那些因为胆怯而投降的人，不是奴隶牲畜，还能是什么呢？
父子两人说得投机，做父亲的又开始了习惯性劝酒，于是阿拉坦的视线也从沙盘上挪开，可此时的桌面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有他面前的酒杯里还有一半残酒。
阿拉坦盯着那桌面上堆得小山一样的果核，半晌后反问：“……父汗？”
达日嘎赤这才反应过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随即掩饰地端起酒杯：“来，我们干杯，不过是几个果子——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看着父亲，你那里又不缺这东西，不是已经有霍埃兰勒在关心了嘛。”
阿拉坦的眼中终于浮起难以抑制的笑意，他也端起酒杯，戏谑地反问：“父汗，小叔叔的心意和你可没什么关系，你倒是说说你分到的东西都送给谁了？”
达日嘎赤：“咳咳咳！”
当然是他的小老婆们和需要施恩的臣属们，毕竟他的儿子们都成年了，哪里还有父亲跟着喂饭的道理！唉，都怪霍埃兰勒，把这几个臭小子宠坏了，这没有家室要养的人就是潇洒……
阿拉坦当然没有和父亲置气的意思，他自己不缺这一口吃的，且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很好，这不过是玩笑而已。
阿拉坦喝完酒，端起沙盘这就打算走了：“这个沙盘借我用几天，怎么这么沉……啧，纯金做的？”
达日嘎赤得意一笑：“这不是巴根送来的吗，唉，儿子太孝顺，老爹我也没办法啊。”
阿拉坦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皱了皱眉：“大哥每一次去都只盯着抢东西，一分一厘都要搜刮，也不肯给下属让利，他上次还亲自去翻了那些没几个钱的老坟，上上次还去摸鄂伦部那些姬妾戴在身上的首饰……”
就因为这些糟糕的坏习惯，巴根的名声很臭，虽然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但谁不在私底下咒骂这“狼群里的豺狗”，还相传“果然不是大可汗的血脉”！
阿拉坦当然不希望大哥被小人诋毁，但巴根贪婪搜刮在前，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为哥哥辩解。
“算啦，也就是点小爱好而已……”老父亲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巴根虽然在抢东西上贪婪无度，但在对待父母兄弟妻儿时却又十分大方，于是达日嘎赤便不觉得这算是缺点。
“我说都说过不知道几回了，你小叔叔也打过他好几次，可巴根就是改不掉这习惯，而且他是你亲哥哥，你可以直接去劝他。”
劝他？以大哥的心胸，那就是奔着结仇去了，前几次不都是这么来得，要不是阿妈压着他们和好，他们还能继续打下去。
阿拉坦无法，只道：“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你要去找霍埃兰勒是不是？”达日嘎赤随口一猜，结果正中靶心，于是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现在应该在马场？今天不是你们这群小子的集会吗，你的弟弟大概也在他那里，哎呀，你小叔叔和你弟弟关系真好——”
阿拉坦：……
阿拉坦扭头就走：哼。
达日嘎赤的推测没有错，缪宣现在也确实和他的大侄子在一起，不过他们不是在热♂火♂朝♂天的马场，而是在乌云雅达的大帐里。
十年过去，乌云雅达更加苍老了，那张慈悲的面孔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皱纹，她的身躯也佝偻皱缩，像是正在枯萎的老树根，衰老让她连正常的行走都离不开拐杖，更不要说承担起雅达的职责。
达日嘎赤感念她的奉献，多次恳请她上圣山养老，但乌云雅达决定要追随前代勃颚的意志，追随汗王，为这片草原献出一切。
于是，乌云雅达每天都虔诚地坐在大帐里，安静地守护着她的族人们，在日升日落间祝愿六畜生息。
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大可汗的会议正式开始前，各大部族的少年们聚集在马场中，比试着各样本领，指望着能争出名次，好在可汗面前露脸，一旦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子凑在一起，就难免就会出现一些意外。
“啊——！！！”
凄厉的叫声里，伤员在病床上绝望地大喊：“勃颚大人，我不治了！饶了我吧——！！！”
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也让乌云雅达受到了感染，她心情愉快地晒着太阳，笑呵呵地看着继任者温柔行医。
嗯，温柔行医。
缪宣就当没听到耳边的惨叫声，继续缝合着手中的伤口，双手稳得不像话，虽然动作难免有些粗暴，但他的效率很快，用不了多久就缝好了伤员肚子上的豁口。
“这就算完成了第一步。”缪宣一边清洁双手一边叮嘱道，“接下来你就在这里躺七天，我会看愈合情况。”
伤员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但最后只能是半死不活地歪在木板上，被几位助手抬了下去。
“真是个勇敢又活泼的孩子呢。”乌云雅达慈爱地道，“不过靼人之间的比试也不该生死相搏，年轻人还是火气太旺。”
这几年来乌云雅达越发慈祥平和，仿佛只要是草原子民，在她这心中就都值得被爱护。
缪宣听得好笑：“咱们的营地边就是雪水化的河流，火气旺大可以去泡一个澡，而不是四处挑火捣乱——就像刚才那个小子，不仅没打赢，还给自己开了个大口子。”
乌云雅达点点头，又奇怪道：“那么大的口子，又要烈酒消毒又要针线缝合，竟然也叫他熬了下来……可他为什么不愿意喝麻药汤呢？那痛就能减轻很多了。”
缪宣当然也不明白，但每当这种精力充沛的小青年提出任性要求时，缪宣总是会满足他们——既然你坚持要无麻醉手术，还一脸慷慨就义的得意样子，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拦着呢？
大帐的门在此时被掀开，一位双手提着重物的青年阔步入内，正午的烈阳照在他古铜色的面庞上，顺着骨相勾勒出深刻的五官。
“因为那小子想引起老师的特别注意。”青年笑得十分温和，但说出口的话可是充满了讥讽，“他大概觉得，不怕痛是一种很有英雄气概的品格吧。”
“格日勒图！”乌云雅达赶忙道，“你怎么一个人去搬这么重的东西，快放下吧。”
“没关系，不是什么重东西。”青年相当轻松地走到缪宣身边，挨着他坐下，把手里的箩筐轻轻放在地上，“老师，这些药材我们一起处理好了，不然你又要一个人忙到很晚。”
缪宣谢过大侄子的好意：“没关系，我的动作还是很快的，而且你不去马场吗，今天这么热闹？”
格日勒图失笑：“有什么好去的，和一群远不如自己的人比试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也只有大哥会因为战胜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而骄傲了。”
缪宣无奈：“可是按照年纪来看，你和他们一样，也属于‘毛没长齐’的范畴。”
格日勒图轻轻噢了一声，随即一脸无辜地道：“怎么会呢，小叔叔你不是见过的吗，我们一起下河洗澡的时候，我的明明比你的还——”
缪宣振声：“格日勒图！”
青年笑了笑，随即乖觉道歉：“抱歉，雅达，是我失礼了。”
一旁的乌云雅达早笑得不行了：“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攀比这些，我懂的。”
缪宣：……
我的奶奶！你都在懂些什么啊？
“哎呀，这有什么，毕竟也是男子气概的象征嘛。”促狭的奶奶就是什么都懂，“不过格日勒图，你也不怕你下次受伤的时候，你小叔叔不肯喂你麻药汤？”
格日勒图眨了眨眼，转头看向缪宣：“听起来真是吓人，小叔叔，你会这样对我么？”
缪宣面无表情：“假如你想的话，我可以试一试。”
于是格日勒图饶有兴趣地道：“既然是小叔叔动手，我绝不会喊一声疼的。”
缪宣被顶得无话可说，再次深刻地认识到孩子是越来越不好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