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铁骑踏山河八
“是野马群！”
巴日勒紧了手中的缰绳,无比兴奋地道：“长生天保佑，我们遇上了野马群！”
喧嚣与躁动翻滚在挈绿连的营地里，跳跃的火光点亮了人们脸上的喜色,此刻不论是青壮勇士还是老弱妇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而感到兴奋,就连缪宣也是精神一振，从漫长迁徙的无聊中振作起来。
比起寻常人只能用肉眼去捕捉视野，朝洛门要便利许多,他早已望见了马群,甚至还在夜色中仔仔细细地甄别起每一匹马，试图辨别出其中拥有天恩的头马来——“黎明星”是属于黑夜的天恩,不论在怎样的黑暗中，朝洛门视野中的一切事物都明如白昼。
“它们的头马应当是一匹枣马,颜色血红，也许拥有天恩；还有一匹黑马，它看起来也与其他的马匹不一样！”朝洛门阖着双眼,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野马群,一边快速地道,“我们的动作要快一些,它们要逃走了,真是敏锐的马群！”
朝洛门的话音刚落下，队伍前方就传来了连绵的呼喝，男人们一声声传递着来自那颜的指令，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凡是无需驻守营地的骑士都要出动,共同狩猎野马群。
没有人会对这个指令犹豫的,骑士们迫不及待地拍马上前,向着达日嘎赤挥舞鞭子的方向奔去！
巴日有镇守的职责，朝洛门有侦查的工作，他们都不能轻易离开部族、参与这场狩猎，于是便一同将期待的眼神投向了缪宣。
朝洛门迫不及待地道：“叔叔，野马群里有天恩的马匹不在少数，你快去找一骑吧！”
普通的马怎么配得上霍埃兰勒呢？当然得是拥有天恩的宝马才能承载起真正的勇士。
巴日也十分兴奋，他还老练地建议道：“霍埃兰勒，快来换马！你的这匹小母马年龄太小，她是跑不过野马群的！还有绳套和马竿，你最习惯使用什么……？”
“多谢你们，但这些东西我都用不着。”缪宣轻声笑起来，他感激他们的好意，却并没有采取巴日的建议，他解释道，“追逐野马群，我自己来就够了。”
野马群是可以狩猎的资源，也是草原危险的野兽，尤其是从未经过人类驯养的野马，它们不仅能躲避天敌的追杀，甚至还能反抗狼群与豺狗，踢咬踩踏，都是足以致命的进攻。
要知道每年都有因野马踩踏而死的骑士，那死状是极其凄惨，几乎就是一人一骑混做肉泥。
缪宣明白野马的危险性，自然不可能带上他的小白马，且不提小可爱能不能追上剽悍的野马群，这匹小马驹还没见过血，在面对同类的冲撞时很可能根本顶不住。
既然如此，缪宣便决定自己来——最起码，他的速度足够快，可以找到一匹不会合适的马。
于是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缪宣翻身下马，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与工具，那挺拔瘦削的身影水墨一般散开，眨眼间就融化在夜色里！
马，真是草原上最美丽，又最矫健的生灵。
沉沉夜色下，野马群正向着远离人群的方向逃亡，在急速的奔逃中，它们的脊背在风中不住沉浮，远远望去就像是涌动的潮水。
逐浪的人群已经追赶了上来，眨眼间就迫近了海潮，经验老辣的骑士们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默契地盘踞四方，催促着各自马匹缀在野马群之外，于昏暗的光线里窥视他们强健的猎物。
若说一匹马的奔跑是流动回旋的风，那么一群马的奔腾就是狂暴沸腾的平地迅飚，假如你想要征服这风暴，就要比它更加悍勇，更加坚定。
猎人最先盯上的都是软骨头。
这些最先遭殃的猎物都是马群最外围的马匹，那些孱弱的小马驹与老马，那些牵挂缠身的母马，那些不够快的劣马……
跃跃欲试的马竿与绳套最先袭击了落后的马匹，人类的默契合作在此刻成为了野马的噩梦，任何一匹马只要被牵制住，它紧接着就会落入无法逃离的深渊，或是被束缚身躯，或是被折断肢体，成为人类的战利品。
这种粗暴的征服是不带有任何温情的，对于价值不够格的野马，人们的标准仿佛只有“不能放过”——能生擒驯化最好，伤势难愈可惜，死于掳掠也能接受。
因此便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是未来的家畜，要么是充饥的口粮。
马匹的嘶鸣终于带上了难掩的恐惧，这片绝望逐渐蔓延到了整个奔逃的野马群中，马匹在绝境下分出优劣，其中的几骑格外凶悍，它们或是力大无穷，或是速度奇快，它们的马蹄对准了每一个胆敢阻拦的人类，很快，第一例伤亡就这么出现了。
一匹枣马突然高高跃起，那是普通马匹绝对无法达到的高度，随后它又迅疾地沉重落下，前足踩踏在身侧的骑士后背，直接把他连坐骑一同蹬在脚下！那沉闷的声音即便在马匹的奔腾中也格外醒目，毫无疑问，这被踩踏的一人一骑已经是没命了。
这便是马群的头马了，它的体型要比普通的公马大上一圈，难怪能拥有这样的可怖力量。
而就在这匹公马将目标对准了另一个猎人时，它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颤起来——达日嘎赤赶到了，他看上了这匹雄健的宝马，誓要将它俘获！
野马群是怎样都预想不到，它们赖以借力的大地竟然也成了敌人的帮凶，不住震颤的地面打乱了马群的秩序，而慌乱与恐慌又让马匹各自四散奔逃，那本该拧做一股的力量于此刻彻底瓦解。
首领的伟力振奋人心，在他的带领下，身经百战的骑士们高喝着异口同声的呼号，引导着各自的坐骑，灵巧地穿行在马群当中，合作分工，追逐着每一匹猎物。
如此，野马群便逐渐被分割殆尽，最后一点逃亡的胜算也在大地的崩颤中消泯，骑士们的呼喝成了胜利的宣言，他们收拢俘获的战利品，大声地为正在与猎物周旋的挈绿连首领助威。
达日嘎赤是最强大的勇士，他早已靠近了那匹马王，他手中的马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如臂使指，百变灵活，他根本不需要等待马匹精疲力竭时再尝试驯服，他的耐性与悍勇胜过马王，他愿意与它正面交锋。
而就在此时，一骑幽影悄然掠过夜色，眼看着就要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达日嘎赤眼观六路，可惜腾不出手来，只能在百忙之中大吼：“不要放跑了那匹黑马——！！！”
竟然还有一匹漏网之鱼！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只有寥寥几位骑士能勉强跟上这匹黑马的脚步，他们再次故技重施，尝试着相互配合来封锁道路，可是他们根本拦不住这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的黑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它从身边掠过。
太快了、太快了！它简直就像风的化身，谁能阻拦黑夜，谁能捕捉狂风？！
除非，是阴影的主人。
从古至今，“绝影”都只是夸张的祝愿，再快的马匹也逃脱不了它的影子，即便它是风的化身也是一样。
苍穹夜色之下，浓稠的阴影泼洒着在半空中炸开，水墨般曳地，勾勒出一道人影，他正正挡在马匹前进的方向上，与这高头大马相比，本就瘦削的身躯在此时看来格外单薄。
黑马厉声嘶鸣，高抬双腿便想要踏碎这突然出现的阻挡者，但还不等它的马蹄落下，阻挡者已经闪身到了黑马身后，悄然翻上了马背！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以至于连黑马都未能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冰冷的指套与手臂勒住了脖颈——这力道不轻不重，不至于让马匹痛苦或窒息，但也叫它不能轻易摆脱。
突如其来的束缚让黑马烦躁不已，它只能继续往前奔跑，不断地加快速度，指望着能把累赘甩掉。
一时间，看到这一幕的骑士们竟都忘了呼喝，就连仍和马王对峙的达日嘎赤都不由得揪紧了心。
这实在是很惊险的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霍埃兰勒的孤军作战，他不配坐骑也不带工具，从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徒手猎马！他怎么追得上！他怎么骑得稳？
但霍埃兰勒用事实证明，不论是工具还是坐骑，都只会是他的累赘——跗骨梦魇，从来无需外物的辅助。
黑马在黑暗的草原上四处翻腾，就像是一团裹挟在烈风中的玄色火焰，它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暴虐，恨不能把背上的骑手甩到脚下踩踏，而高明的猎手竟然如了它的意，随着它的翻腾滚下马背，眼看着马匹即将踩断他的脊椎，这猎手竟然融入了阴影之中，叫黑马踩了空！
确实，霍埃兰勒本来就没有必要一直骑在马上，他的速度与马匹相当，他的天恩与阴影依傍，他轻快而紧密地游弋在黑马身边，夜色与阴影成为了他的承载者，辅助着他以自身去做这烈火狂风的笼头。
与达日嘎赤强硬的征服不同，霍埃兰勒的俘虏是温和而不容拒绝的。
只见这猎手又从黑影中跃出，再一次翻上了马背，他的动作轻盈而刚劲，却绝不容马匹将他甩脱，他就像是逐渐收拢的套索，一点点压制着黑马的反抗，无需缰绳，就足以将它限定在这片区域内。
此时此刻，远道而来的野马群已经被挈绿连彻底分割征服，只剩下最桀骜不驯的两匹神马，它们仍然在挣扎，尝试着去留住自由的最后一丝微光。
可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黄昏的。
夕阳已经彻底落入地平线，暮色四合，黑夜裹挟而来，天地苍茫间，竟只剩下人类高举的火炬，以微薄的光晕照亮辽阔的土地。
夜幕降临，无数火把把挈绿连的营地照得亮如白昼，人们驱赶分类着刚猎得的野马，遇到野马群且收获不菲被认为是长生天的眷顾，在冬季即将到来之际，与土剌旧账未清之前，这实在是一个大好的兆头。
在挈绿连的大部队暂时安顿下来，在骑士们收走了战利品与同胞的尸骸后，这艰难的拉锯才终于到了尾声，两匹宝马接连力竭，它们都败给了最好的猎手，而作为失败的代价，它们从此将彻底丧失自由。
在今晚的后半夜，乌云雅达无疑是最忙碌的，信奉长生天的祭司们本就身兼多职，乌云雅达更是因为天恩的缘故，成了挈绿连部里最好的医生兼兽医，她得抓紧时间治疗伤员，再一一检查马匹的状况。
前者并不难以处理，除了两个不幸死去的人之外，其余的骑士们至多只是受到了轻伤；而后者就是一个大工程了。
乌云雅达带着她的几位助手，依次检查起被俘获的马匹，为它们登记性别、齿龄和用途，方便事后的论功行赏，随后他们又仔细检查野马的伤势，那些被判定能够恢复的马匹将得到牧民照顾，而伤势过重的马匹将在接下来的几日内被宰杀，作为部族的粮食来储备。
“这孩子五岁了，是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呢，它确实是得到长生天恩赐的马匹，它的力量应当与风有关，这会让它的速度变得很快很快。”
乌云雅达温柔地抚摸着黑马的侧颈，转头对缪宣道：“它这样的野性难驯，你竟然能制服它，这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瞧瞧它的额心，它可真漂亮啊。”
这实在是一匹美丽的公马，它的身躯线条全部由流畅的线条构成，令人联想到涌动的波浪，它漆黑的鬃毛也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它浑身上下都是纯粹的黑色，只在额心有一枚白色的菱形图案，仿佛一枚小星镶嵌在夜空里。
小系统发出了惊艳的呼声，缪宣也在心中低声赞叹，这高大的黑马若有所觉，十分暴躁地打了个响鼻，于是缪宣伸手揽住它的大脑袋，也压制住了它跃跃欲试的蹶子。
他转过头：“乌云雅达，请小心些，我还没有完全驯服它。”
乌云雅达忍不住摇头失笑：“哎，我还从来没见过和霍埃兰勒一样的驯马方法，只依靠自己的力量让马匹驯服，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话虽如此，但乌云雅达是很钦佩这样的行为的，只身追逐野马，实在是充满了勇气和力量，不愧是黄金家族的血脉。
缪宣此次确实是依仗了他强大的力量，他的能力非常适合追踪，而且属于黑夜的天恩还会在夜晚得到微弱增幅，只是对上几匹野马而已，他自认胜利的把握很大。
但不论怎么说，老师的嘱咐他也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驯服一匹骄傲的马”。
在检查完黑马后，乌云雅达匆匆离开，缪宣打算今夜就和这匹马一起睡了，黑马大概也能猜到它接下来的待遇，相当不耐烦地朝缪宣喷气，要不是力竭被缚，它大约想要再打一架。
这野马棕黑的眼眸像是能通人性，缪宣失笑，忍不住摸了摸马匹的鬃毛，又换来了它一个不服气的眼神。
拥有天恩的马匹必然是草原宝马，此次挈绿连共猎到了两匹宝马，这绝对是巨大的收获，连大部族都要羡慕。
在集体狩猎后的分配猎物环节，挈绿连一向公平公正，小队配合就按照功劳来分享战利品，单枪匹马自然独占所有收获，这两匹宝马都是个人驯服的，因此大黑马必将归属于霍埃兰勒。
朝洛门很清楚这一点，于是接着学生和子侄的便利，霸占了这个近距离观马的大好机会，他举着火把，不住地围着黑马打转，像是看到了什么难得的宝贝，活似半大少年偷开长辈豪车。
“竟然一点都不怕火！这匹马真是太美丽了，而且年龄正好，几年后就是能作种的宝马了吧？要早些为它打马掌，用最合适的铁……对待这样的宝马，可不能随便照顾啊。”
朝洛门喃喃自语，随即又爱惜地抚摸起黑马，和往日来故作老成的模样不同，此时的他可算是露出了些少年人的兴奋。
缪宣仍旧揽着马头，任由大侄儿全方位欣赏，朝洛门说得没错，喂养马匹的讲究很多，缪宣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人，他开始思考去请教谁比较合适……
还是去找乌云雅达吧。
朝洛门终于看够了，他停下脚步，期待地问道：“小叔叔，你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需要我帮你取吗？”
宝马总该是有个名字的，就连那匹巴日送的小马驹都有名字——林姨可喜欢它了，整日里赞扬“你比云朵还要洁白”（熟悉的夸夸模式），听得多了，缪宣索性就管它叫白云。
如今多了一匹马，当然又要多一个名字，缪宣回忆起这匹马在夜色中的身影，便下意识道：“不如就‘幽影’吧。”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名字，但朝洛门却突然停止了抚摸马匹的动作，他转头望着缪宣，有些奇怪地问道：“小叔叔，你怎么给它取了个南人的名字？”
缪宣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没切语言，便立即解释道：“我想到了南人的诗词，就给它这么取名了。”
朝洛门：“……”
缪宣见朝洛门沉默，心道这里面不会有什么文化冲突吧，便追问道：“怎么了，朝洛门，这个名字不合适吗？”
“不，没什么，我看叔叔这么喜欢这个记号，还以为……”朝洛门指着黑马额头的白色标记，“你会给它取一个寓意着星星的名字呢。”
原来如此。
缪宣释然，玩笑道：“我们已经有一个‘黎明星’，这就不好再取星星了。”
“可以啊。”
却不想朝洛门直接赞成了，他笑起来，朝缪宣眨眨眼：“既然是小叔叔的坐骑，就算也取名为‘黎明星’，那也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