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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7 章 铁骑踏山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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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草原上,冬季是最冷肃的季节,天寒地冻,碧草枯黄,就连奔腾的河水都要忍不住冻结,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与牲畜呢?

    尤其是近几年来,气候越来越恶劣,一步步逼迫着人类的生存底线,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遗留下的草场就变得非常珍贵了。

    土剌与挈绿连之间的争端正是由此而起,它涉足了两个部族的生存根本,谁能占据更好的营地与水源,谁就能养活更多的牲畜、喂饱更多的族人、降生更多的新生儿。

    多争一分水草土地,就是多活一口族亲性命,这是分毫都不容退让的!

    一旦失去了稳妥的营地与草场,部族就不得不舍弃财产甚至生命,在最难捱的时候,部族还得去寻找其他的活路……

    比如说,劫杀商队或袭击南人的边城。

    然而如今小商队已经不敢在冬季进入草原,大商队也有大部族庇护;且南人的边城高墙厚砖,冬日里又惯常坚壁清野,这样的严防死守让劫掠的代价不断升高,已经到了让小部族伤筋动骨的地步。

    这些道理是五岁的小孩子都明白的,而朝洛门也当然能够理解土剌的动机,真正让他憎恶愤怒的是,土剌选择了最不荣誉的手段——他们袭杀妇孺,用幼子的安危逼迫一位接连丧子的父亲

    假使这些卑鄙的绑匪得逞了,那么达日嘎赤不论怎么选择都将陷入了被动,而只要他走错一步,这么多年来所积累的声望就将要付之一炬,甚至于挈绿连这个部族彻底消亡、追随他的亲族下属死伤殆尽!

    达日嘎赤确实很强大,他的天恩甚至是足以令听闻者颤栗的“大地”,但他只是一个人。

    一匹孤狼,再凶悍又能如何呢?

    迟早要死在猎人的围剿中。

    虽然同样是那位老汗王的嫡系儿子,但达日嘎赤仅比他最小的弟弟早诞生一年,他既不像是兄长们那样有足够时间积攒力量,也不如他之下的三位弟弟够格角逐继承权,再加上生母早逝,同母兄长死于天灾,在老汗王回归长生天的那一年,达日嘎赤几乎是一人一骑就被赶出了王庭的……

    能在这短短数十年内就建立起一个独立的部族,可想而知他经历了什么。

    挈绿连这个部族距成立只有不到二十年,它实在是太幼小了,根本禁不起严寒与天灾的考验!

    朝洛门心底沉坠,剧烈起伏的胸膛中也像是怀着铁块般,他紧咬着牙,在不住的颠簸中,只觉得牙根似乎都要渗出血来。

    直到他父亲的声音冷静地在他耳边响起。

    “朝洛门!你看到了吗!”达日嘎赤沉声问道,“在哪个方向?”

    人如其名,朝洛门的天恩是“黎明星”,他拥有着苍鹰俯瞰般的视野,能将方圆百里的蛛丝马迹纳入眼底。

    这个能力在辽阔的草原上是非常便利的,于是理所当然的,追击与救援的压力就落在了这少年尚且单薄的肩头上。

    “东南方!”朝洛门不断地扩大着视野范围,超额的能力透支让他浑身战栗,“我看到了,他们向东南方去了……那里是颚伦部!”

    颚伦可不是个小部族,那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假如挈绿还只是初生的羊羔,那么颚伦就是壮年的公牛。

    按理说这样的大部族是十分忌讳领地内出现他族外人的,但达日嘎赤却很清楚——颚伦族会默许土剌的借道。

    颚伦部的首领是当年老汗王的怯薛,他和达日嘎赤之间曾有过节,虽然因为种种原因,颚伦部不会以部族为立场主动为难挈绿连,但像是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行为,却已是发生过好几次了。

    “赶在他们进入颚伦的领地前截杀!”达日嘎赤杀意腾腾地道,“朝洛门、阿古拉、朝鲁,我们走!”

    追击的队伍再次变化,这一回就是真真正正的轻装简行了,被点名的几人腾身换马,他们完全抛下了包括补给在内的所有累赘,于是这本就悍勇的队伍再次拉开先后,那四骑如箭矢离弦,一路绝尘。

    只见这四骑中,那名叫阿古拉的汉子在马背上高声呼喝:“长生天啊!请让风帮助我们!”

    话音还未落下,狂风就从四人身后卷来,竟推着四骑猛地向前纵去,而与此同时,那叫朝鲁的也同样祝祷道:“愿我们的马匹胜过虎狼!”

    难怪达日嘎赤会选出这样一支队伍,这两人竟然都拥有天恩,在双倍的辅助之下,马匹的速度竟然提升了一倍!

    达日嘎赤的双臂已经鼓起了青筋,看起来就像是在托举什么沉重的物体一般,这青筋一路鼓噪,竟然顺着嘎啦作响的筋骨,逐渐攀上了他的脖颈,他大吼:“朝洛门!”

    少年俯在马背上,紧闭双眼,却将这片土地尽收眼底:“我们的速度更快——能追上!”

    “能追上吗?!”

    “他就这样去了!”乌日娜错愕地望着远去的一骑背影,“阿爸,他是谁?你就这样让他走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他?”

    巴日紧蹙着眉心,再难以维持平静的神情:“他是霍埃兰勒,咱们那颜的小兄弟,也就是寄养在圣山上的那位。”

    乌日娜反应过来了:“是那个‘南人公主’的孩子……噢,难怪了……”

    难怪那少年有着纯粹的黑发黑眼,而且还长成了那副样子,那、那——乌日娜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是从没学过文字的,更不可能读什么书,只听几位婶婶唱过几首长长的英雄史诗——

    “他想用黄金打扮她的乌发,却发现黄金不够耀眼;他想用宝石妆点她的白肤,又嫌弃宝石太过黯淡。”

    可这些都是对可汗打扮可贺敦的描述啊,她怎么能联想到这个?!

    乌日娜晃了晃脑袋,焦急地追问:“可是阿爸,你就这样相信他吗,他还没有加入我们的部族吧?”

    “大雅达爱护他,那颜也信任他。”巴日低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虽然你们没见过他,但他已经是我们的族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长生天在上。”

    乌日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生天啊……”

    也许大雅达和那颜的态度能作为可信的理由,但巴日没有解释的、真正让他无法拒绝的原因是——霍埃兰勒强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那个十五的少年只是驭马走到他的身边,又朝他说了几句理所当然的话,可就是那一个对视,便让巴日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片草原上总有人能得到长生天的厚爱,他们会成为最神通的雅达、最强大的勇士,他们代表着长生天在人间的意志,而寻常的凡人是无法违抗的。

    这种天恩所带来的压力,巴日并不陌生,他曾在达日嘎赤的身上屡次感受过……

    但这根本就不可能啊!难道霍埃兰勒是能与那颜比肩的勇士吗?他只是个未成年的男子,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力量,足以匹敌达日嘎赤的大地震颤!

    这一切的顾虑都在那视线交汇的一刻消失,霍埃兰勒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巴日的惊惧,他甚至还十分自然地道:“请代我照顾我的随从们。”

    虽然根本不明白三个奴隶有什么好专门注意的,难道说霍埃兰勒是个非常在乎财产的人?但巴日就像在回应他的首领一般,愣愣地点头:“……是。”

    于是霍埃兰勒就像是完成了什么托付,相当信任地驭马离群,直奔着东南方而去,巴日不知道他是怎么选定了这个方向的,也许这也是因为他的天恩。

    事到如今,巴日也只能期望着霍埃兰勒能帮上首领的忙,无论如何,挈绿连总是欢迎着任何一位勇士的加入……

    可是,先遣部队已经先一步离开,而掳走两个孩子的土剌人更是距离遥远,现在才出发的霍埃兰勒——

    能追上吗?

    “能追上吗?!”

    “他们做梦!前边就是颚伦部,再快一些!”

    两位骑士挥舞着手中的皮鞭,在迎面撕扯的风中相互嘶吼,作为卑鄙的逃亡者,他们必须要在一位父亲的雷霆之怒降落前,窜入那默不作声的庇护。

    而除了这两位骑士之外,这两匹马的马背上还各自横挂着一个男孩,年幼的仅有七岁,年长的不过十岁,他们不仅从头到脚被绑得严严实实,甚至还被喂食了抑制天恩的草药——劫掠者谨慎到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忌惮这两个小孩子的天恩力量。

    两名骑士在斩风前行,冷风飕飕地剐过孩子们的面庞,乳母的鲜血干涸在他们的脸上,徒劳地遮挡住他们稚嫩的面庞。

    马匹的颠簸并不影响这两个聪慧孩子判断自己的处境,他们听到了“颚伦部”这个词语,于是不约而同地猜到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在这样下去就是必死无疑了……不,也许比死亡更糟糕。

    在剧烈的颠簸中,年纪小一些的格日勒图努力抬起头,绳索狠狠勒着他的脖颈,他只能勉强望见不远处的兄长。

    阿拉坦刚才就被打昏了过去,现在似乎又苏醒过来,正垂着头蠕动,他的身体一向虚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昏厥。

    草原上的人们虽然厌弃卑鄙的行径,但类似的事情却又屡有发生,被掳走的人质往往会成为掳掠者的护身符,歹徒们以此威胁受害者的亲属与部族,就算达成了交易,掳掠者也可能做出更恶劣的事情……

    比如说,让至亲爹娘做出选择,这两个孩子,你想要哪一个活下来呢?不选的话就一起杀死——而不论父母忍痛选择了哪一个孩子,歹徒都会对这个孩子痛下杀手,只留下被遗弃的那个,从此父母亲子心生隔阂,本该团结的家族支离破碎。

    脖颈疼得像是要断掉,格日勒图只冷冰冰地打量着歹徒的背影,风声卷来急促的心跳声,那毫无遮掩的后心就暴露在他的眼前!

    可他现在动弹不得,也无法使用天赐的恩泽,不论他多么想杀了他,也没有这个能力……甚至于,连用自寻死路来阻碍这一场逃跑都做不到。

    就在这叫人绝望的时候,马匹最先发出了急促的嘶鸣,紧接着,大地开始颤抖了。

    假如有人在此刻能从上俯瞰这片地面,就会发现有无数纹路正在逐渐浮现,它们仿佛撕扯着冰面的龟裂,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逃亡者追去,试图撼动两骑飞骑脚下的土地!

    救兵追上来了!

    格日勒图的呼吸也一同急促了起来,他仿佛望见了大地龟裂尽头的烟尘滚滚,于是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像是一条刚打捞上来的鱼一般扑腾,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阻碍,但也能叫骑士心烦意乱。

    这一刻就连几欲昏厥的阿拉坦也见到了生的希望,他同弟弟一样不肯屈服,也试图挣扎,可掳掠他的骑士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这个壮年男子竟一横肘就击在少年头部,而这一下还不算完,他拔出短刀,嘶吼一声,擦着阿拉坦的脖颈插入了马股!

    以马匹的性命作为提速的代价不算罕见,但那率先拔刀的骑士竟然也有天恩,直到此时他才使用出来——管它的条件和效用是什么,总之它让受伤的马匹加倍癫狂了。

    更令人绝望的是,骑士的天恩辐射到了同伴的坐骑上,于是另一位骑士也选择了刀刺马股,两骑的速度再次提升,几乎要在草皮上飞起来!

    这一刻,两骑把那几乎要蔓延到马尾处的大地龟裂,甩到了身后。

    本该追上的呀、本该追上的——格日勒图恨得几乎要吐血,他死死咬着嘴里的麻绳,眼睁睁看着烟尘逐渐远去……

    颚伦部的领地范围在哪里?是不是就在眼前?是不是下一刻就能抵达!

    一个掳掠者近乎嘶哑地笑起来,他大约也是想要给自己壮胆吧,于是嘲笑着辱骂起达日嘎赤来,而马背上的格日勒图终于是绝望了,他无力地垂下头,望着那逐渐扯远的大地裂纹,那葱茏茂密的草丛之下,似乎有阴森浓稠的阴影正在涌动着……

    不,不是错觉,那裂缝中的阴影确实在动!它们先像是河水一样满涌,在盛出地面的那一刻,又化作一尾弹射而出的巨大毒蛇,毒牙外翻、大张血口、赤眼猩红,直直扑缠向逃命的两座飞骑!

    这样的速度与压迫力,即便是陷入癫狂的马匹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竟都生出了些许恐惧,只有马背上的人迟钝愚笨,竟不知身后死期将至——是啊,谁能想到,烈日之下竟然也有梦魇,黄土之上怎会存在幽魂?

    于是在骑士狂妄的辱骂声中,这尾剧毒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凌空凝滞了,仿佛正在做着某种蓄力,一瞬后,蓄力结束,这浓黑的影幕徒然消失又凭空出现,自两骑之上炸开,硬是拦在了他们之前!

    阴影如水幕泻下,还不等骑士看清楚面前的事物,一道阴影捏做的漆黑镰刃便已经把他从马背上挑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瘦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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