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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淳风泣麒麟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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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将朱祁恒驱逐出宗族后,缪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他已经带走了兰琴,如今还有什么必要留在皇宫中呢?

    朱祁恒确实恶行昭彰,但他绝对活不过这个月,因此这个人在缪宣这里就算是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缪宣便不认为他需要为这个死人分神,毕竟对他来说,最艰难的一战正迫在眉睫。

    而在这最终的刺杀之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完成,时间紧迫。

    红日东升,天地大亮,年轻的帝王站在金碧辉煌的至高殿堂之上,朝阳毫不吝啬地洒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像是被囚禁在这光影里,寸步难行,只得任由双眼去追逐那个逆光离去的背影。

    他走得很稳,脊背一如既往地挺拔,仿佛不是走在皇宫中,而是什么凌云山道上,袍袖当飞如此潇洒、拾级而下这样昂扬,仿若展翅欲飞的矫健鹰隼。

    也许皇宫确实是这世上最大最美的牢笼,但此时此刻,它形同虚设。

    不论怎么说,朱祁恒还是料准了一件事情——那就他拦不住兰宣,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准备鸿门宴,敞开大门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拦兰宣的脚步了,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而正是这份力量给了他与帝王公然决裂的底气。

    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此时此刻,朱祁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宣抛下他,继而豪不留情的离开。

    自拥有自我意识以来,这也许是朱祁恒最狼狈的时刻,即便他仍旧富有四海,即便他仍旧万人之上,但他终于彻彻底底地众叛亲离,失去了最后那个任他放肆的怀抱,成为了最先被丢下的哪一个——

    多么可笑啊,朱祁恒一直以来都在避免这样的未来,然而它还是如约而至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烈日已经攀爬到了中天,朱祁恒终于恢复了行动的能力,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血液早已干涸,只留下浅薄的腥气。

    本该托着人头的老太监此时正跪在立柱后,自从兰宣离开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当然也不敢劝谏主子好歹擦擦脸。

    “陛下!……”

    也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匆忙从后殿闪出,正是貔貅杨督卫,他惶恐地跪倒地上:“陛下!太后娘娘失踪了,她被人带走了!”

    这消息直如晴天霹雳,老太监更加安静了,一动都不敢动,好似连呼吸都彻底屏住了,偌大的辉煌殿堂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剧烈喘息,而很快的,这位杨督卫也发觉了皇帝的不对劲,于是他收敛了这幅做派,和老太监一样跪好。

    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朱祁恒好似才恢复理智,他缓缓地回过神来,不带感情地瞥向杨督卫。

    貔貅督卫稳稳地跪着,任由他的主人打量,只等待着他的下一道命令。

    “母后是被兰卿带走了。”

    朱祁恒没有让手下的走狗等待,他直接道:“发密令,去监视兰氏所有的产业,母后定然藏在京畿内,给所有麒麟卫下达禁令,不许妄动,集中禁足。”

    随着命令的下达,朱祁恒重新拾起了一贯的冷静,他快速地思索起兰宣会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他的表哥是不会弃京畿不顾的,毕竟在他心里,京畿可比身为帝王的血亲表弟要重要得多……

    哦,已经不是亲表弟了啊。

    朱祁恒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必去寻兰卿了,你们对付不了他,幽蓟台的势力正藏在京畿中,这才是你们该当心的事情。”

    “照样准备千秋节,其余安排不变,一切与往常一致,调遣兵马吧,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波折,不容有差。”

    他已经被兰氏除名,与兰宣不再有血脉之亲,这意味着他将无法以“替死”的方式从妖邪口中救下兰宣,而他也彻底失去了这一具堪称完美的移栽母体。

    所以只剩下兰琴了,虽然她没有多久可活,但他是不会让她浪费的。

    有皇室这层联系在,即便妖邪袭城,他也能保证兰琴不死的,至于他已经失去了使用兰宣的可能,兰琴就算怀上他的孩子也无法孕育——没有办法了,只能让兰琴怀上别人的血脉,这样不会造成太大的负担,九个月,捱一捱也就倒了,总得让她在死前再诞下一个女儿来!

    朱祁恒是很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法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将在至少二十年后才有可能得到子嗣,而那个时候他多多少少已经被诅咒所侵蚀了。

    ……

    真的不能保下兰宣吗?

    你就这样走了,把过往那些温情都如此干脆地抛弃?

    明明我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当,为什么你一定要抛弃性命呢?

    ……

    朱祁恒只觉得胸膛里仿佛蛰伏着难以抑制的炽烈和刺痛,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在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憎恨”了。

    多么令人惊讶啊,他还能拥有这种情感呢,看来他也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冷漠。

    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掠过几道阴影,大约是豢养在皇宫里的鸟雀,它们可不知道死期将至,仍旧愚蠢的追逐着食物与同伴。

    朱祁恒转过身,一步步回到他的皇位上,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于是他就这样做了:“召集内阁。”

    老太监领命而去,只留下貔貅督卫跪在原地,朱祁恒当然不会忘记他,直接下令道:“如今的滇南王是长公主的血脉,虽然已经分出了‘宗族’,但还留存着一部分‘骨血’,让他去和兰琴配种。”

    杨督卫没有耽搁,他捞起替身的脑袋,同样消失在大殿上,把这偌大的金銮殿留给他的主人。

    朱祁恒抬起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又是那麒麟踏祥云的浮雕,也许一切早已注定,总有些人是留不住的。

    哥哥啊,既然你执意找死,那么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割裂了我们的血缘,是你先舍弃我的,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情,那我也只能——

    看着你去死了。

    “但是我是不会死的。”朱祁恒对着面前这空空荡荡的殿堂,冷硬地道,“我是不会死的——哪怕这全天下的人死光了,我也要好好地坐在皇位上”

    麒麟卫所禁严,督卫兰宣不知所踪。

    只不过是一日一夜的功夫,四神卫中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戚忍冬几乎不敢相信,可局势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昨日是帝王的心腹,今日就成了阶下的囚徒。

    在短暂的惊愕后,戚忍冬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兰宣的修为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就算魏谨带上百八十个老隐也拦不住他的离去,更何况眼下只有兰宣能对抗那只朱昭妖邪,只要皇室还想保护自身、或者对京畿百姓还有那么一丁点的责任心,那他们就不会与兰宣为敌。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戚忍冬还是忍不住地担忧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真正将兰宣当成了自己的良师益友,也无比赞成父亲的高瞻远瞩,迟早要说服兰宣投奔辽东……

    当然了,这种情况的下一阶段就是恨铁不成钢、绑架代替购买,不过那都是某位大怨种的症状,和目前仍旧清清水水的小戚同志无关。

    事到如今,安乐王父子已经成了“替死”的牺牲,任谁都能看出下一个该轮到幽蓟台,戚忍冬自然也察觉到了危机,恰好又收到父亲的密令,当即就安排好替身,急匆匆地赶到了密会的地点。

    照例是戚七来带路,戚忍冬绕过了长长的暗道,又登上了数层阶梯,终于抵达了茶楼包厢一般的目的地,他的心绪相当混乱,一推开门就迫不及待地道:“父亲,兰叔叔他——”

    话音未落,戚忍冬的声音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盖因他心心念念的兰叔叔竟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且正坐在他对面的八仙桌后。

    兰宣仍旧穿着那身墨绿色的衣袍,手中端着杯热气滚滚的茶水,眉目间还是一般的温和舒朗,一见他便笑道:“银藤也来了。”

    在短暂的怔愣后,戚忍冬的心中涌起巨大的惊喜,这不仅是因为兰宣安然无恙,更是因为他出现在此地的含义——兰宣这是,终于站到了辽东这边!

    戚忍冬正心情激荡呢,一旁就传来了一个让他头皮发紧的声音,同样一如既往的低沉:“银藤,你怎么知道你兰叔叔在我这里?”

    说话的人果然是戚燕衡,他正站在禁闭的窗户前,手中端着茶壶,没有做伪装,坦然地以本来面目出现,难得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披着毛领子,而只着了贴身的轻铠。

    戚忍冬一愣,这才发现了不对劲,他回头望去,却见那眼熟玄狐大氅就披在兰宣身后的椅背上!

    油光水滑的蓬松毛皮几乎盖住了这高大的木椅,又恰到好处地垫在兰宣身后,乍一看竟给人一种类似“包裹”的错觉……

    父亲什么时候同兰叔叔的关系这样好了?

    不,不对,他们本就少年相识,也许如今这样的相处才正常,之前的克制和疏离只是因为立场的不同。

    戚忍冬心底突然就有些不好受起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没由来的情绪不可理喻,便索性不多想,只老老实实地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意找了个理由敷衍道:“麒麟卫突然遭到禁令,所以我猜兰叔叔就在这里。”

    戚燕衡笑了笑,不再过问,继续他方才和兰宣的话题:“……千秋节确实是很不错的时机,各地朝贡都会在夜宴上展出,又有与民同乐的习俗在,宵禁暂停,坊市大开。”

    缪宣颔首:“是的,而且朱祁恒还会把京畿内外的军队主力撤走,只留下部分厂卫戍守皇宫,因此千秋节时京畿内的防卫力量将十分空虚,想要将人带走并不很难,只是不能被察觉到具体的位置。”

    防卫力量会撤走!这又是为什么?明明妖邪将至,皇室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戚忍冬一头雾水,但见父亲和兰叔叔都面色凝重,便乖巧地保持了安静,他这么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很快就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撤走军队是为了保存这部分力量,皇室竟然想拿京畿内外所有的百姓“替死”,直接将京畿内外做成献祭的祭坛!

    戚忍冬只觉得怒意难忍,纵使他已经知道朱昭皇室薄情寡义,但他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竟然能这样干脆地断尾求生。

    真是好狠辣的心肠,好果断的手段。

    戚燕衡心绪涌动之际,缪宣也已经与戚忍冬商议好了大致的策略,一张大地图正展在八仙桌上,承载着两人的商议,从戳穿皇室的鬼祟到幽蓟台和麒麟卫的撤离,即便考虑到突发意外,这个计划也称得上完备。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那注定要在千秋节袭击京畿的妖邪,要如何应对?

    “我去就够了。”缪宣卷起地图,轻描淡写地道,“它的幻境不能影响到我,而且我最近又突破了,我有信心斩杀它。”

    戚燕衡一怔。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兰宣的实力了,这人本来就已经达到了“青彩”的极限,眼下只能是抵达了崭新的境界……那是兰氏之中几乎前无古人的,【翠魄】。

    “就算是这样也是不够的吧。”一旁戚忍冬抢着道,“那毕竟是朱昭妖邪,兰叔叔,我和你一道去。”

    缪宣有些诧异地望向少年,他正想婉拒,戚燕衡已经幽幽道:“你去干什么,给你兰叔叔拖后腿么。”

    戚忍冬心知这话没错,但还是嘴硬:“我现在在金乌卫任职,千秋节那一日轻易离不得京畿,倒不如与兰叔叔一道……”

    “再做一次梦给你叔叔看?”戚燕衡放下茶壶,接过缪宣递来的地图,在戚忍冬那窘迫的视线里毫不留情地道,“你老老实实和我出城,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留下你的替身顶缺。”

    戚忍冬:……

    戚忍冬知道父亲的安排是最好的,但这不就是让兰宣独自一人去面对朱昭妖邪了么?那可是皇室都招惹不起的,用“替死”养了这么多年的魑魅啊!不论兰宣多么强大,有多少对付妖邪的经验,他能抵抗这样的怪物吗?

    “是啊,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这一回却是兰宣开口了,他的神情相当轻松,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甚至还玩笑般问道:“银藤,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爹爹?”

    戚忍冬赶紧申辩:“我没有——”

    戚燕衡:“想必是两者皆有。”

    戚忍冬:“!”

    见这两父子相互挤兑,缪宣忍俊不禁,随即他站起身道:“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对了,银藤,我记得我还欠你一道见面礼?千秋节后我的全部身家都将交给你们幽蓟台,你现在就可以先挑起来了。”

    面对这样的承诺,戚燕衡翘了翘嘴角,什么都没说,倒是戚忍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又忍不住确认:“兰叔叔,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只要你想,只要我有。”缪宣顿了顿,又忍不住笑了,“……只除了我的麒麟刀,这我可给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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