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淳风泣麒麟二十一
重叠的黑雾逐渐消散,橘红的火光终于照亮了这片阴森的角落,可本该藏匿在阴影中的妖邪早就不见了踪影。
它的降临是如此无声无息,而它的离去又是这样转瞬即逝,就像是直接钻入了大地中一般,如鱼入水,从此了无踪迹。
缪宣跃下屋顶,快步走到花苑中,他蹲下身拈起灌木边的土壤,不出所料的,其中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妖邪魑魅的残秽,更不要说其他醒目的痕迹,只有再普通不过的砂砾泥土,被初秋早晨的寒露沁透。
一切都对上了……
与辽东、滇南两大灭门案一样,朱昭魑魅的来去都太过安静,与那些已成气候的妖邪相比,它实在是过分悄无声息了,可这种不留痕迹的特质反而更令人惊骇——假如说妖邪以冤屈苦恨为食,那么妖邪留下的残秽就可以类比成吃剩的食物,残秽多寡意味着它们吸收能力的强弱,这朱昭魑魅竟丁点不留!
它到底犯过多少灭门案?又积累了多么恐怖的力量?
【哥。】小系统突然道,【我觉得这一次的目标一有点奇怪。】
缪宣掸走手中湿润的土砾:怎么说?
小系统:【是这样的,虽然刚才跑掉的朱昭魑魅确实是目标一,但我总觉得它太弱了,按理说窥视命运的家伙都会遭到反噬,可它这样就溜掉了,反而让我觉得——】
缪宣叹了口气:它不完整,或者说,它只来了一部分。
小系统立即赞同:【对!就是这种感觉!】
与小系统一样,缪宣也察觉到了这种违和,目标一自露面起就一直在使用幻境,唯一与他的正面冲突也不了了之,在遭受反噬后立即选择逃离,除了放狠话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许与表现出的憎恨与疯狂不同,它其实非常理智。
缪宣从未怀疑过朱昭魑魅的誓言,他相信它能说到做到。
妖邪几乎是不会骗人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复仇,每一只妖邪都有着无穷无尽的苦痛怨恨,说要杀人就是不死不休,只会波及无辜而从不疏忽遗漏;说用酷刑就是狠辣残忍,能够摧残折磨就绝不一刀毙命。
那么按照朱昭魑魅的誓言,它到底想要多少人的性命呢?
王室血脉那是必死无疑,那些贵族豪富们更不必说,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也难逃清算,就连作为被剥削阶层的百姓贫民也在名单上——所谓“虎豹”,所谓“鹰犬”,所谓“猪羊”。
朱昭魑魅要把所有的活人都杀死,而它也有这个力量,是啊,哪一个活着的人能没有欲望呢?而当他们沉浸在美梦中时,就成了妖邪能够随手碾死的蚂蚁——这个东西真的能屠尽京畿范围内的所有人!
这样的结果是缪宣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比起恣意妄为的妖邪,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更加不可原谅,是皇室一手把妖邪养成了这样的庞然巨物,又拖拽着无数牺牲垫脚,其中包括了四神卫所辖下所有厂卫,孤儿院里的幼儿孤女,退居二线养伤养老的麒麟卫旧部……
仅仅与缪宣有关的人就已经多达上千,更不要说其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那么,京畿内外到底有多少人呢?
缪宣是麒麟卫督卫,近几年来又掏空了好几个资料库,当然清楚这个数字,不算零零碎碎边边角角,最近就在正式文献上出现过的、连带着京城与周边门户的人口统计是——
一百万。
而这只是文献记载而已,届时被波及到的人将远远不止这个数字,权贵华族呼奴唤婢隐匿家奴,流民乞丐四处流浪朝生暮死,千秋佳节普天同庆万人来贺……
一百一十万?一百二十万?甚至更多?
更令人绝望的是,一旦朱昭魑魅成功屠城,更惨的悲剧才将将开始——死在妖邪手中的人往往会遭到污染,朱昭妖邪又能照单全收地裹挟走这些憎怨,那可是一百五十万余的怨魂啊……
就算是毁灭这个国度,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缪宣几乎能联想到那样的场面——
京畿内外,无人幸免,天子脚下,白骨成山。
也许这才是朱昭魑魅真正的复仇,它憎恨着朱昭皇室乃至这整个国家,它还怀揣着死者对生者最绝望的嫉妒。
难道只有我们曾是大昭的子民吗?
我们死了,你们又凭什么活着呢?
系统小小声提醒:【哥,来人了。】
缪宣回过神,瞥了一眼小地图,他知道来人了,魑魅退走,幻梦结束,厂卫当然要重新巡逻,但他并不怎么在意,反正那几个偷溜进来的家伙会自觉隐匿,不需要他打掩护,而安乐王父子不能自由行动……
对了!安乐王父子!
缪宣差点把这俩垃圾给忘了,他连忙放开感知,但一锁定目标位置,心底就凉了半截——好家伙,这妖邪的动作可太快了,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它已经找机会弄死了安乐王父子,在时间管理上真是有着别样的专业,难怪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原来这“替死”竟然也成功了。
怀抱着弄错人的最后希望,缪宣匆忙赶去幽禁的院落,他刚翻上墙,就在小院子里见到了两具叫人眼熟的爆头男尸。
缪宣:……
得,一起寄了。
安乐王父子已死,皇室血脉只剩下朱祁恒……缪宣只觉得满心疲惫,他的备选项又少了一个,想要废物利用都没有这个机会,他甚至还不能怪垃圾车效率太高。
按理说眼下的情况是很令人头疼的,可缪宣却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就是朱昭妖邪其实也算是皇室血脉的某种延伸。
他一向是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的,眼下就是衡量风险与收益了,这个世界是能否支撑这样的容错率呢?
缪宣心中思量,只沉默地站在矮墙上,镇守在此的厂卫们如丧考妣地围在王子皇孙身边,倒是没有人对缪宣的出现表示抵触。
厂卫之间等级分明,他们当然不可能认不出督卫的脸,虽然很奇怪为什么麒麟卫的督卫会出现在这里,但只要缪宣还没有获罪,四神卫下辖的厂卫们就无权干涉,而且大部分人自然而然地理解成陛下秘令或戴罪立功。
缪宣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已死的人不再重要,他毕竟弄清楚了朱昭魑魅的来历和过往,那么接下来,是时候去找小皇帝对峙了……
“兰督卫!”
一道玄色的身影跃上墙头,正是戚忍冬,他现在还在金乌卫里挂职,这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要是换成戚燕衡就不行了——这家伙是偷偷潜入的,一露面就是大问题,他最好能老实藏好,等着下一次接头。
此外还有个要命的沐凤阳,准许他进京的圣旨才刚下发,他这个理论上应当在滇南的滇南王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京城,因此也不能出现……
缪宣心中惦记着这俩偷渡的大兄弟,没有分神去管戚忍冬,只顺势关切道:“银藤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戚忍冬半天没有说话,缪宣这才察觉异常,他转头望去,却发现这半大青年正眼神游移,耳根通红,甚至罕见得支支吾吾起来。
缪宣更加奇怪了:“银藤?”
戚忍冬好歹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自以为若无其事实,实则磕磕绊绊地道:“我、我无碍,多谢兰……叔叔。”
戚忍冬本不是口舌笨拙的人,他想谢谢兰宣的关心,更想感激此次救命之恩,只是那光陆怪离的幻境刚结束,他在面对他兰叔叔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缪宣没看小电影,当然不知道这孩子突然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他点了点头:“这就好。”
戚忍冬偷偷地观察着缪宣的侧脸,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多幼稚,而等到他调整好心绪,正想询问与这只妖邪有关的事情时,就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果然是吉人自有天佑。”
魏谨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墙下,他仰头望着缪宣,又用那韵律别致的语调,幽幽道:“不愧是兰大人啊,竟然能驱逐朱昭魑魅,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样了不起的事情。”
其实早在魏谨靠近的时候,缪宣就知道他来了,心想这人终于从草丛里爬起来了,也不知道对自己的位置满不满意……
总之,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说的又是另一回事,缪宣还是出于那微薄的同僚情谊,招呼道:“魏大人,您来了。”
魏谨颔首:“是,我来了,万幸得您垂怜,没叫我死在野地里。”
缪宣:“……”
如此熟悉的调调,真是让人倍感亲切——真是奇了怪了,魏谨怎么不对其他人也来这一套,这人是认准了阴阳怪气能对付他是吗?
戚忍冬大概也没见过魏谨这么一面,但他很不喜欢魏谨这别扭中透着熟识的语气,他心知兰宣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可正当他想要给撅回去时,魏谨又适时道:“兰大人是这样高洁的人,今遭是头一回见到了这么多的贪婪与私欲吧?唉,只怪我品性低劣、奢望鄙薄,是我的痴心妄想脏了您的眼。”
这话一下子就点出了要害,戚忍冬回忆了一下他的幻境,大感绝望,于是蔫了吧唧地垂下头。
缪宣:“……”
缪宣并没有偷窥他人私欲的爱好,再者他一路赶来也没时间去看,眼见着身旁的戚忍冬即将变成缩胸企鹅,缪宣只能干巴巴地解释:“魑魅降临后我就立即赶到这里,而且一直都陷在魑魅本体的幻境里,没看到你的幻境。”
戚忍冬抬起头,双眼中露出得救了的希望曙光;而魏谨没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知道兰宣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但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一时间矮墙上下一片沉默,缪宣想了想,还是找补道:“而且我觉得欲望没有什么可鄙薄的,再者我也不是什么高洁的人,魏大人不必这么说。”
魏谨重新笑起来,这一回他自然多了,阴阳怪气起来都顺溜了几分:“那您可太自谦了,像是您这样无欲而刚的人,除了圣人之外,这世上谁能与您比肩呢?”
假如这世上说怪话也能评级,那魏谨必定榜首有名——他这几句话的语气那叫一个真挚,就连表情都是钦佩与抱歉,只除了这话的内容不对头。
缪宣心想上次内阁首辅和弟子的联名弹劾也是这么讽刺的,这魏谨阴阳怪气还知道旁征博引……
但说真的,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还有要事要做,赶时间的。
“那只是因为我侥幸拥有一些旁人不具备的事物,剔除家世武艺性别等等,我同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缪宣截断了魏谨的话,直接道:“若我是流亡丐盗,也许正在摸秋偷窃或拦道劫掠;若我是贫家女子,可能也会卖儿鬻女或勾栏卖笑;若我是家奴私婢,大概也在卑躬屈膝或争宠祈怜……这天下这么多苦命人,易地而处,我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谁能没有欲望呢?缪宣当然有,只是全部都留在他的世界中,即便如今的他已经走过了许多小世界,但他本质上还是人类,他仍旧珍重着自身的情感与渴望。
他确实追逐着无拘无束的自由,但这一切是建立在只属于人类的、血肉躯壳之上的。
不过对于魏谨来说,这话大约还是激进了些?缪宣对上他黑黢黢的双眼,又觉得尴尬——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等到魏谨挡路了再处理他。
缪宣朝魏谨颔首,这就算是礼数周到了:“安乐王父子已死,我先走一步,这就入宫请罪——银藤,走了。”
戚忍冬一个激灵,当即就跟上了兰宣的脚步,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的亲爹也蹲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犹自沉浸在不久前的幻境中,只把兰宣当成是亲密挚友……
而等到戚忍冬好歹反应过来,他在现实中似乎还只是个没什么资历的后辈、只是托了父亲的情面才能得到兰宣的照顾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游廊口。
戚忍冬侧身望去,却见魏谨仍旧站在原地,他没有出声送别,却仍旧定定地望着兰宣的背影,这样专注,竟似是没有察觉到旁人的视线一般。
安乐王父子惨死,厂卫们已经封锁了这一片院落,这些令行禁止的武士们安静地戍卫在各自的岗位上,垂首敛目,只等待上司的命令。
不知何时,远处的天边已经擦亮,这个漫长的夜晚终究要过去了,可发生在今夜的罪恶却将长久地残留在人世间。
深秋的清晨,寒霜凝成露水,笼罩在草木枝叶之上,天光还未大亮,宫侍们就已经在□□与屋舍间来来往往,忙碌得好似一群蜂蚁。
兰琴好梦乍醒,披着晨衣靠在床头,望着缥缈跳跃的烛火,浓郁的甜香弥漫在她身周,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一个缝隙。
要是在往日里,清晨和傍晚都是喝药的时候,自然有宫侍端着调得甜腻的药饮奉上,而她也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论多么讨厌,只能乖乖地喝掉。
但从昨日起……她不需要喝药了。
于是兰琴便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也对,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现在刚刚好,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叫人害怕又恐惧的世界,不需要勉强自己坚持下去,从此长眠,以尚且青春的面容走上黄泉路,就此回到大姐姐的身边……
宫室外突然响起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这是武侍们的习惯,为了不惊吓到主人,武侍是不允许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喝药了,怎么还有武侍会在一大早过来呢难道说?!
兰琴睁大了双眼,心底竟浮现起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喜悦,也许是因为她那残存的求生欲,亦或是对朱祁恒的最后一点希望与寄托……
重重帘幕缓缓荡开,露出来人墨绿色的衣袍。
“姑母”他低声道,“是我。”
兰琴诧异地瞪大了双眼:“怎么……宣儿?你怎么来啦?”
兰宣虽然也会来她的宫室拜见,但从来不会单独进入卧室的,像是今早这样悄悄潜入更是不可思议,开天辟地头一回。
缪宣望着兰琴白里透红的面色,如今才知晓这旺盛的生机是透支寿命得到的,他低声叹了口气,直接道:“姑母,我想带你走。”
兰琴一下就愣住了,她没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下意识反问道:“走?去哪里?”
缪宣:“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京畿——我带你去辽东吧,如今也只有辽东能抗衡京城。”
抗衡?!
兰琴终于明白缪宣的意思了,她挣扎地想要爬起来,激动道:“不,我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缪宣上前两步在床榻边半跪下,扯过被褥盖住她,直言不讳道:“姑母,你再留下来就是必死无疑,朱昭皇室想要用你的性命‘替死’,以此诞下子嗣!”
按照缪宣的设想,兰琴突然得知这样的真相,应当是很惊恐的,她大概率会不相信,但他也有相应的证据,第一步先和兰琴沟通,假如沟通失败,那就该甩出证据,充分证明朱祁恒就是个乐色……
然而这一回,缪宣失算了。
“原来如此……”女人听到这话后,面庞上的迷茫和惊恐一起消失了,她反而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带着无尽的惊喜,“原来你已经知道这个了,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要‘救’我……谢谢你呀,宣儿,你这样念着我。”
“姑母?”缪宣心中一个咯噔,兰琴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是他唯一没设想过的可能性——兰琴竟然清楚真相。
可知道了真相她为什么不跑!就算她无力抗争,那为什么不和他说?!
兰琴柔柔地笑着,无比坚定地重复道:“宣儿,我不走。”
缪宣觉得他应当强调一下严重性:“这种行为是倒行逆施,‘替死’只会豢养妖邪,从而导致更严重的结果,再者‘替死’将是非常残忍的,这比安乐王一案的受害者更加痛苦——”
“可不这样做,陛下就要绝嗣了!”兰琴打断道,她是那么理所当然,比缪宣以为得更固执,“受点折磨又怎么样,我这条命本就不算什么的,这可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昭啊!”
缪宣只觉得无力,兰琴已经从思想上完全被控制了,不得不感慨朱祁恒和先帝的好手段。
缪宣无奈,心中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最后一次努力道:“姑母,你可知道大姑母也是这样做了牺牲品,最后惨死的么?”
兰琴没有说话,她那双美丽的眼眸似乎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又重新坚定了起来。
“不可能!”这位太后娘娘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的!大姐姐最爱的就是她的孩子了!陛下怎么可能骗我呢?所有人都这么说,大姐姐留下的遗物和遗书也是这样!她是期待许久才怀上了孩子,先皇那么爱她,生生死死都惦记着她,只不过是天妒好人,她在生产时大出血才——!”
兰琴一个大喘气,又重新絮絮叨叨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宣儿,你是不会说假话的,所以你肯定是不小心搞错了,别听那些小人的挑拨离间,皇帝口含天宪,他们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大姐姐最爱的人就是陛下,其次才是先帝,她是名留青史的贤后,先帝还为了她守节呢!”
缪宣深感疲惫,看来不论是什么说辞都是无用功,经年累月所积累的认知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也许只能把人强行带走了……
他叹了口气,不抱什么希望地道:“可这一切不是从什么旁人口中得到的,我亲眼见到了大姑母所变作的妖邪。”
兰琴不说话了,她瞪大了双眼,重复:“你说你见到了……大姐姐?”
缪宣见她这样,心中不忍,但还是补充道:“不,姑母已死,我见到的是已经被污染后的妖邪。”
然而兰琴的反应再一次超乎缪宣的预料,她竟不问这话的真伪,也不在乎什么妖邪什么生死,也许她的心中早有预感,一旦有人愿意揭开假象,哪怕只露出那一抹隐约的身影,就足够击溃她自欺欺人的心理防线。
在这一刻,她终于暂时抛下了深信不疑的君父权威,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人。
兰琴扑上前,伸出手,紧紧揪住缪宣的袖子:“宣儿!带我走!我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