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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2 章 淳风泣麒麟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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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夏日即将过去,滇南府的气候仍旧闷热湿沉,而这样的气候会一直持续到秋末。

    在这大昭内最靠近南方的领地,冷燥的冬日短得就像是辽东的春一般,一闪而过,还没给人足够的反应时间,紧接着便赶来了第二年的梅雨。

    滇南王的葬礼举办得格外隆重,从军队里的大小将领到继任巡抚宋沃,几乎所有滇南府的达官都到场了。

    新巡抚的抵达还带来了圣旨,先高度表扬了滇南王满门忠烈,随即安抚了一番遗孤沐凤阳,表示中央绝不会忘记你的藩王,最后才是真正的重点——边防重地,一刻不可松懈,从今往后,巡抚代藩王尽职,滇南军队就此易权。

    要知道普通武官的赶路速度是远不如麒麟卫的,宋沃这一路最少得折一个半月,这位兵部调下来的大兄弟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据此推算,在滇南王灭门的消息刚传到京畿时,宋沃就立即得到了调令,由此可见小皇帝对滇南的势在必得。

    人走茶凉,向来如此,不论滇南王对他的属地和军队有着多么强的控制力,他已经满门壮烈了,继承衣钵的长子和女儿女婿也难逃此劫,只剩下一位远在他乡的幼子,与滇南本地的势力没有任何交集。

    沐凤阳虽然继承了滇南王的爵位,但他也只是个空有名号而无实权的异性王,连血缘都和王室隔了千八百万里,地位甚至不如京畿安乐王。

    对此,沐凤阳的选择很简单——“我要上京,把这灭门案查个水落石出。”

    缪宣很头疼:“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封地,你这样就是违法乱纪,是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

    沐凤阳很清楚他要做什么:“我不会让‘滇南王’的名号沾上任何污点,督卫,我要进京千秋节贺寿。”

    缪宣这才明白了他的打算。

    千秋节就是皇帝的诞辰,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各地马屁的业绩冲冲期,而且因为血缘衰弱的缘故,如今藩王受到的限制少了许多,打个报告就能上京。

    朱祁恒的生日是在秋末,因此沐凤阳想要借着恭贺千秋节的机会入京是可行的——甚至连人情世故都符合,作为一个新继承了爵位的藩王,急着和皇帝联络感情是非常正常的行为。

    因此,在葬礼宣告结束,王府清理后封存,军权完整交割后,沐凤阳将随着麒麟卫一同回京,他再一次告别了家乡故土,但此行却不再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血海深仇。

    告别当日,无人送行,沐凤阳不需要旁人打扰,他只是带着缪宣最后祭扫了一次至亲坟茔。

    沐氏的祖坟是一处繁花盛开的墓园,假如这个世界的魂灵还有意识的话,那么沐氏的亡灵大概会很喜欢这块长眠之地。

    缪宣望着这历史悠久的坟地,不禁回想起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经历,当时的滇南王正值壮年,满腔豪情,他骄傲地夸耀着滇南的边防,诉说着滇南府的兵强马壮。

    可多年过去,物是人非,缪宣还没能完成一位师长应尽的职责、看着沐凤阳出人头地衣锦还乡,滇南王就已经惨遭杀害,只剩下这一处坟茔。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经此一案,缪宣终于彻底确定了这只妖邪的目标身份,它确实有办法让人失去所有功力,而这一点对幼童和没有理智的人无效,原理不明。

    这只妖邪对朱昭皇室有着极深的怨恨,它并不在意是否会牵连无辜,恰恰相反,它会在大肆屠杀后带走所有的亡魂与残秽,以此来壮大自身。

    在那个深夜,滇南王一家被聚集在正堂大厅,而他分散在不同边防口的亲信兵马们竟也被人召集在一起,这大大方便了妖邪的屠戮,也正是因此,沐凤阳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来自长辈的遗泽。

    ——假如“替死”的猜测真的成立,那么朱祁恒真是算计得清清楚楚,把所有阻拦他收拢滇南的势力一起送走。

    沐氏灭门的受害者比辽东王一案要多许多,其中还包括了滇南一系数量不少的亲兵,惨死者人数超过四千!

    这只妖邪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大了,皇室的不断拖延给了它壮大的机会,缪宣不知道它的下一次寻仇会造成多少伤亡,也许还是杀死千余人,亦或达成某种质变,不杀个成千上万人不罢休。

    下一次就是安乐王了……

    朱祁恒留着安乐王为的就是这一天吧,但以安乐王满门上下的资质,绝不可能满足那只妖邪,它会带走多少附属牺牲品呢?

    缪宣只觉得不能再拖了,他必须立即回京,早日看清楚妖邪的真面目,那个让人失去反抗力的技能也需要想出应对方法,否则整个京畿都有可能沦为皇室的陪葬。

    “督卫。”沐凤阳不知何时完成了祭拜,他阔步走到缪宣的身边,一身黑色的丧服在风中晃荡,“我们走吧。”

    缪宣望向这一夜间脱胎换骨的青年,他的眉眼间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骄傲飞扬。

    自从上一次爆发之后,沐凤阳的功力又精进了,也许《赤阳火谱》就是诞生于激烈情绪中的功法,沐凤阳所有的迷惘和瓶颈在那个雨夜尽数消散,只剩下强烈的决心。

    缪宣颔首:“好,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了这如诗如画的墓园,随着小道下山,终于汇入了滇南云境城的街道,高层的剧烈变动似乎并没有给底层市井带来太多的影响,挑夫走卒们还是与往常一样,不管头顶的是那位天王老子,所有人都得照旧生活。

    滇南王的葬礼隆重,云境内全城挂白,这半个月还不到,白布就被拉扯得零零碎碎,甚至抓到好几起盗窃葬仪的案件。

    沐凤阳望着重新热闹起来的街道,面露讥讽:“我的父兄尽职尽责,庇佑滇南数十年,此地官员也好,边境兵士也罢,就连这滇南的百姓都忘了他们的功绩!”

    缪宣:“……”

    缪宣不知道如何回答,所有忠于滇南一系的官员亲兵也尽数遇害,剩下的都是无法得到滇南王恩惠的普通军士,对他们而言,未来的顶头上司当然更重要。

    至于百姓……

    即便在滇南府最繁华的云境城内,还有八成百姓是贫民,与大昭各地的平均线堪堪对齐。

    滇南气候暖湿,盛产水稻粮米,因此这里的税收也是极其苛刻的,不仅如此,为了豢养亲兵和壮大边防,滇南王在盘剥上从未留手,他倒是也有底线,但那只限于滇南地区的总人口不出现大变动,至于底层百姓的生活如何,这位藩王其实并不太在乎。

    不论有多少军功,你怎么能苛责一群朝不保夕、卖儿鬻女的穷苦人去铭记上位者所谓的功绩呢?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快要活不下去了,累日的饥饿带来了必然的疾病和早亡,他们的精力都无法支持思考这项昂贵的活动,只能像遍地的野草一般,只为了生存而舍命挣扎。

    这样的情况并不止于滇南,中原地区的每一块土地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情景,二十年来,缪宣走过的土地愈广,斩杀的妖邪愈多,就愈是感到绝望。

    他确实在不停地斩杀妖邪,也不停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但在这个庞大的王朝前,这一切都是杯水车薪,只割去表皮上的脓包,是无法治愈骨髓中的恶病的。

    比起滇南,辽东的情况要好了太多太多,戚燕衡的雄心壮志里包括了他治下的黎民,因此即便辽东气候苦寒,却很少会出现饿死冻死的情况。

    也正是因此,缪宣愿意为幽蓟台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并不仅是因为兰戚两家的老交情。

    其实这些糟糕的弊病并不是没有人能看到,朝堂上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谁不清楚底层百姓的苦难呢?就连朱祁恒也一清二楚——或者说,朱祁恒才是最明白的那个,他向来不容许任何人欺瞒他,为此特意设立了许多只负责记录各地情况的专职人员。

    但问题就在这里了,朱祁恒不认为他应该改善这一点。

    整肃这种弊病就意味着更改整个王朝的结构,要知道从开国起,大昭的政治方针只有“稳”这一个字,改革就意味着巨大的社会动荡,更何况是连带着传统道德与社会价值体系一起变更?

    再加上老王朝特有的尾大不掉、僵硬固化等毛病,想要改变实在是太难了,而且这种彻底的变革绝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它随时都有可能中道崩殂。

    对于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势的朱祁恒来说,他必然不可能用尽毕生精力、花费无可估量的代价去结束这个规律,他有着属于自己的利弊权衡观念,于他而言,这种投入远大于产出的变革,也就是个笑话。

    士农工商说得好听,大昭建立三百年,只有最初的两朝时百姓还过得像是人,其后便成了圈中牛羊,这个群体既不掌握武力又不握着纸笔,谁会在意他们呢?

    一脉相承的文明已经这片大地上存续了数千年,可历朝历代,没有那个王朝是能摆脱出这个规律的。

    麒麟卫的北上延续了南下的速度,再加上处理滇南王的葬仪和灭门案的调查,总共只花费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等到缪宣抵达京畿地区时,秋分已过,寒露将至,正是一年中收获的时节。

    这一次缪宣回来得很快,比麒麟卫的其余人都要快一截,主要是后小半程路段全是他自己跑的,果然比马快多了……

    缪宣:……

    小系统:【唉,太难了。】

    为了掩人耳目,缪宣非常低调地潜入了京城,这麒麟卫指挥使着实不是什么好工作,拿一份工资干不知道多少分活,身份还明晃晃地登记在册,哪怕乔装改扮叠了十层甲,还是有被认出来的可能性。

    缪宣只能庆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像他一样看到血条蓝条,否则他怎么演都没用。

    “别挡道!”城门处的兵士在维持秩序,一鞭子对着聚集在门口的平民抽笞,“快滚快滚!”

    人群哗然,缪宣则悄无声息地潜入内城,没有惊动任何监视城门的武卫,他的身法与平时截然不同,顺滑中透着几分蹩脚,乍一看就像是所有来京城投奔宗门的落魄武人一般。

    世情如此,想在西局和另外三卫的监视下完成布局,缪宣就只能这样做。

    也许是水到渠成,在这一次的赶路中缪宣竟又在武学上有所进益,彻底完成了翠翡楼《碧玉赋》的第八层“青彩”,距离第九层只差临门一脚。

    兰氏武学□□有九层境界,“绿玉墨松苔痕,葱茏翡影碧透,浓辉青彩翠魄”,这三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抵达“翠魄”,因此也没有任何前人经验可供参考,接下来的路就全靠缪宣独自前行。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个世界上的功法虽然千差万别,但衡量境界的标准却相对稳定,据缪宣所知,戚燕衡和魏谨如今都卡在各自功法的第八层,与他们相比,他已经超出了他们小半截。

    至此,缪宣才终于确定他成为了此世武学上的第一人,和小皇帝翻脸也多出了几分胜算。

    假如说缪宣在这个世界最放不下的,当然是麒麟卫里的下属们,当然还要加上他这么多年来江南海北救的老弱妇孺。

    后者最好解决,只要躲开监视,托付给戚燕衡就可以了;但前者却难以处理,麒麟卫的校尉们练得也是那要命的《赑屃碑》,他们的性命被捏在皇室手中,除非散功,否则脱身不得。

    且不提这些辛苦修炼的校尉们愿不愿意散去一身功力吧,对于其中最强的老唐来说,他就算散功也不见得能挣回性命,更有可能的结局是一散功便毙命。

    《赑屃碑》歹毒非常,是一门有入无回的功法,武者的修行越是精深,对朱昭皇室的依从就越难挣脱,举个例子:

    修习这门功法的武者中最强的当属魏谨,假如他当真决定背叛皇室,那么他当即就会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死亡,随后神魂被污染,堕为最不堪的妖邪,不仅死后不得安宁,魂魄还要灰飞烟灭。

    但假如想解决这个问题……

    缪宣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死谏”——被约束的一方达成堪称苛刻的前置条件,最后在足够多的人面前死在朱昭皇室的手中。

    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决绝的方式,割裂朱昭皇室立下的所有约束。

    但问题这就又来了,他的命只有一条,难道要在干完目标一后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跑回来死谏吗?

    而且皇室成员现在只剩下小皇帝和安乐王父子,前者一定是不配合他的,那后者……他们举得起刀吗?

    可就算这安乐王父子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达成了最后一击,那前置条件也极难达成。

    那么,要换个方式去算计小皇帝吗?

    一旦这么想,问题就更大了,不论是心狠手辣还是老谋深算,缪宣认为自己都不占优势,这个方法的难度和逼迫安乐王父子是差不多的。

    而且比起面对小皇帝,安乐王竟还要顺眼那么一丁点。

    缪宣思来想去觉得不论怎样都离谱,和小系统面面相觑,良久后,他终于下了决定:“没别的办法了,先把安乐王父子保下来吧。”

    小系统颓丧地应道:【唉……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了。】

    在一人一统的商议见,缪宣已经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京城西区,他在一栋古旧的院落外止步,这间宅院周围拦着厚重的高墙,但以缪宣的耳力,能清晰地听到墙内孩童的笑闹、女子的呵斥与老人的弹唱。

    二胡拉得悠悠扬扬,仔细听就会发现还是熟悉的调调,缪宣辨认出了曲调,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虽然他和老唐都不介意这事,但这位老人在他的院子里哭麒麟,都没有人稍微制止一下吗?

    罢了,随这些可怜人自娱自乐吧,接下来就是把这满院子的人交给幽蓟台,按照约定,幽蓟台会派人来这座宅邸外与他会面……

    缪宣猜测来人应当不是戚忍冬,他与另几位上京的幽蓟台老隐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下,因此来接头的很可能是某位未暴露过的暗桩,这也算是某种诚意的表达。

    暗桩接头非常准时,日影西斜时,一位与缪宣打扮差不多的男子就出现在狭窄道路的尽头,可当缪宣抬头望去时,视线立刻就凝固了。

    只见在秋日的瑟瑟寒风里,这位龙行虎步的魁伟汉子落拓地敞露着小半截胸膛,一身灰扑扑的衣袍虽不起眼,但袍角仍旧倔强地镶了点毛边儿。

    缪宣:……

    缪宣开始头疼,并为戚燕衡这模因污染般的审美感到绝望。

    反倒是乔装改扮的戚燕衡一眼就瞄中了缪宣,他快步走来,很显然是来接头了,缪宣拉了拉斗笠,遮住自己易容过的半张脸,像是普通的接头人一样问道:“幽蓟台?”

    戚燕衡颔首,那张同样易过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样子是没认出人。

    缪宣在心中松了口气,他真的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老朋友来个惊喜露脸。

    他回忆了一下正常的交接流程,继续用那个蹩脚的伪音道:“督卫印信在此,幽蓟台信物何在?”

    戚燕衡一愣,但他并没有紧接着拿出信物,而是在缪宣的身前站定,上下打量着他,毫不遮掩自己直白的目光。

    缪宣只觉得要遭,果不其然,等到这男人终于看够了,他这才戏谑地笑问:“难道我来还不够么……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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