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淳风泣麒麟七
幽蓟台是建立在深山冰原上的门派,虽然襄平城也是戚氏的根基,但比起山门中的古老建筑,襄平内的戚府就显得质朴多了。
如今的襄平并不安宁,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戚氏的计划,而为了改变阖族命运,戚府内的书房又要通晓不眠了。
“麒麟卫的人已经查到西市了?”戚忍冬摩挲着手中的信件,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才几天,还真的把那些仆婢给挖出来了,真是厉害啊。”
一群辽东的外来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茫茫人海中筛查到了三人,换谁来看这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锦衣卫不愧是锦衣卫,他们做到了。
戚忍冬心底赞叹,看不出来啊,那个一派温雅亲和的兰督卫竟然在审讯上如此擅长,不需要刑罚和恐吓,只靠着巧妙的质询就能鉴别真伪,从而得到几乎贴近真相的信息。
不过这也要归功于那些所谓世家大族的软弱无能,一个个不是很懂得勾心斗角的吗?对上锦衣卫就全成了软脚虾,虽然幽蓟台还没有下方辽东令,但连这么点东西都瞒不住,也难怪西局对辽东的渗透无法避免。
“这位‘兰叔叔’的行事还是太离经叛道了。”戚忍冬合上手中的信件,居高临下地评判道,“染指郡王的遗孀,甚至还想着把她带回京畿……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辽东是幽蓟台的地盘,缪宣前脚带着小姑娘回到落脚点,幽蓟台后脚就得到了消息,而这确实不能怪唐同知,毕竟锦衣卫在辽东几乎是没有根基的,他能不惊动西局的人就足见缜密谨慎。
纵使戚忍冬一向清楚麒麟卫的名声,在得到这个消息时还是十分错愕,可他的父亲对此却似乎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叹了口气“又在自找苦吃了”——
自从长大后,戚忍冬就极少听到父亲这么说话了,这可不是什么讥讽或者嘲笑,而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埋怨,甚至带着难以被察觉的亲昵。
但戚忍冬还是不明白,不论如何,一个毫无利用价值,只会惹祸上身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要知道如今西局和锦衣卫的竞争愈发激烈,而且相互监督随时准备告发对方,假使这件事暴露,立刻就会成为现成的把柄。
戚忍冬越想就越觉得不可理喻:“难道说这就是有恃无恐吗?凭着皇帝的喜爱,放纵自己的爱好?”
“小少爷,不是这样的。”一旁的戚七忍不住了,他接过话茬,“兰大爷清廉寡欲,只是鲁直太过,以至于看上去行事荒唐,他会收留那个女孩子,十有八九是因为可怜她……唉,他总是见不得这些事的。”
可怜?可怜什么?戚忍冬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可怜那小郡王妃被逼殉葬。
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会在意这种事?而且还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麒麟卫!
戚忍冬虽然早就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但他更相信知人面不知心,麒麟卫的恶名流传得辽东百姓都有所听闻,难道全是凭空捏造的吗?再说即便兰宣有着仪表堂堂的好皮囊,但这并不能证明他不是衣冠禽兽。
“难道情报都是假的吗?如今京畿内外,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妇孺小民,谁不知道麒麟卫指挥使掳走了多少狡童美妇,是色中饿——”
戚燕衡意味不明地扫了儿子一眼,于是戚忍冬浑身上下一个激灵,顿时就闭上了嘴。
戚七像是没看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小互动一般,他继续笑呵呵地道:“小少爷,不提兰大爷独步江湖的武功资历,也不提他多年来斩妖除魔、活人无数的功德,只凭他的指教之恩,你便不该这么说的。”
戚忍冬其实在闭嘴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妥,但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伪君子遍地都是,真圣人一个没有,再加上那恃才傲物的脾气,难免就恣意一些。
更何况辽东人深受金乌卫和西局的苦楚,而麒麟卫也是朝廷鹰犬,戚忍冬这心底就难免存在偏见,不论兰宣的外貌和气度是多么叫人心折,短短几天的相处也无法扭转这种固有观念……
“我见你在兰宣身侧时笑容满面、谦逊乖巧,原来都不是出于真心。”
戚燕衡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笔,侧头望着这半大少年,轻声问:“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那些大家子弟的做派?”
戚忍冬一愣,随即面色涨红——在戚氏父子之间,这“大家子弟”可不是什么褒义词,这些大家族的成员们都仿佛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一般,不论男女老幼,各个表里不一,只以利益为先,伪善虚假、矫揉造作,背后插刀更是从不手软。
这样的评价,算得上非常严厉了。
响鼓不用重锤,戚燕衡并没有大声呵斥,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银藤,我无意评价兰宣的为人,但你要知道……”
“自十年前起,我就迫切地想让兰宣加入幽蓟台,可时至今日,仍然求而不得。”
在霜雪融化的时节,再美丽的城市都难免显得邋遢,更何况是排水系统不怎么好的辽东襄平。
缪宣站在城墙大道边的碑楼上,远眺着这个粗犷的城市,虽然她因雨水和积雪而显得灰蒙蒙的,但那逐渐恢复的生机却不容忽视,也许是生在石缝中的嫩芽,也许是躲在河水下的游鱼,好似每个角落都暗藏着惊喜。
然而美景并没能让缪宣得到任何放松,恰恰相反,此时的他再一次陷入了似曾相识的心境,简而言之,麻了。元宝小说
不知不觉间,麒麟卫的调查也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尸检全部完成,正和缪宣预料到的一样,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所有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简单粗暴,不论身份地位,死者全部都被外力捏碎头颅,其中大部分人像是在梦中逝世,肌肉松弛;而所有六岁的孩童则都在极度的痛苦中惨死,触目惊心。
事实上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好调查的了,妖邪的案底与杀人手段几乎明了,但选择目标的标准和它的来历起因却几乎无从考证,再加上那奇特的、不留下残秽的特性,甚至让人想追查都找不到线索……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玩意儿就无迹可寻了,两次灭门案的相似之处太多了,而且前者结案含糊不清,后者陷入靖难阴谋,直指皇室,再次与小皇帝这个目标二的判定重合。
虽然早有预料,但缪宣还是感到了不安,他混了这么多年的四神卫还是没能挖出皇室的所有机密,这乌烟瘴气的皇宫里,到底还藏着什么要命的东西?
必须要回京了,目标一与皇室关联紧密,只有更深入地探查皇室,才有可能挖出目标一的真身……
或者说,目标一生前的身份。
缪宣再次狠狠谴责起那龙椅上的小兔崽子,小系统不明所以,但考虑到小混蛋着实混账,于是跟着他哥一起激情开麦。
不论真相如何,此次灭门案必然是无法立刻得到结论了,麒麟卫铩羽而归,这还是在缪宣这个指挥使不尊旨意的情况下,可想而知这一回麻烦大了。
缪宣叹了口气,为自己即将面临的、可预料的未来而感到剧烈的胃疼,皇座下的汇报和西局的调查是逃不开了,朝堂上的那群老大人们大概也要炒一炒冷饭,这后者造成的杀伤力绝不是前两者能比的,一想到魏谨又要笑得阴阳怪气和他道喜,缪宣就忍不住抹了把脸。
这西局和锦衣卫之间的关系,莫约能类比大战三百回合后悍然离婚的伴侣,当然了,大昭时代女性地位极其低微,没有离婚这个选项,更不存在同性伴侣,但在缪宣看来,这个比喻实在是太恰当了。
反目成仇,都算是客气了。
缪宣蔫头耷脑地走下牌楼,也不知道这牌楼是出于纪念什么而建立的,破破旧旧,几乎没有人打扫,楼下也成了小商户们聚集的所在,难以想象当年的风光。
此时此刻,沐凤阳就在楼底的茶摊边等他,这位大少爷即便坐着路边小木凳,手端粗瓷小茶碗,那叫一个大马金刀,精神气足,气质拿捏得介于贵胄公子和绿林好汉之间,在周围群众那小心翼翼、勾腰驼背甚至衣不蔽体的衬托下,真是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活了三百余年的大昭气数将尽,如今这世道之下,平民百姓都活得艰辛,尤其是作为社会基石的劳动人民,过于沉重的劳作压垮了他们的背脊,寿命和健康都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消磨,不要说承担一套体面的布衣了,就算是挺直脊背都难。
假如换了缪宣在类似的场合,他只会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歇息,但沐凤阳必然是要最好的位置,虽然这个c位在他看来也破烂得不堪入目。
辽东的春日来临,不论是农民还是工匠都忙碌了起来,因此除了沐凤阳外,这茶摊里的其余顾客都是脚夫,他们大约是刚完成了一单生意,在把货送到襄平后就找了靠近大道的便宜茶摊歇脚。
但很神奇的,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台上竟也有个说书先生在唱念做打——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僧袍,但看起来应当是识字的,他所述说的故事比起杂剧来还要简单,非常口语化,即便是不识字的脚夫也听得明明白白。
“……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说书先生慷慨激昂,“那圣君娘娘何等尊贵的人儿?她见那麒麟从天而降,竟一点都不惊讶,直笑道‘吾儿从天上来了’!于是麒麟送子,龙吟不绝,红日入怀,金光遍地!”
这说得是大昭开朝皇帝诞生的事,这位出身不高的太。祖也是位实诚人,在登基后分封了他所有还记得的亲戚血脉,其中他早逝的生母就被封为圣淳皇太后,民间俗称圣君娘娘。
台下的听众们已经被带入了那场景,纷纷惊呼出声,唯有沐凤阳挎着一张批脸,捏裂了手中的茶碗。
那台上的说书人确实是个能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大金主的不快,顿时改口:“啊呀!麒麟,瑞兽啊!文昌武兴,忠贞刚正,这送子不过是祥瑞的能为之一,接下来请听我细说《神武麒麟传》!”
沐凤阳神情稍缓,摸出了块足量碎银扔到台上,这当啷一声牌面极了,于是说书先生打了鸡血般卖力起来,那一脸的向往,就差大声说出爱。
缪宣:……
恰好在此时沐凤阳也看见了缪宣,于是他随手撂下茶碗,得意洋洋地走到指挥使身边:“兰督卫,您看,民间这很是崇尚麒麟呢。”
缪宣:……
小系统:……
缪宣就当没看到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威胁和打赏,虽说他很不在乎麒麟卫的名声,但沐凤阳会这么做十有八九也是为了宽慰他糟糕的心情,再加上这孩子家里十分有钱,那就随他去吧。
两人重新上马,顺着大道往襄平城中走去,融化的雪水弥漫在铺设了砾石的大路边,时不时有吃土极深的车队往来。
沐凤阳皱眉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忧心忡忡地低声道:“督卫,幽蓟台在收集盐铁粮食木材,而且辽东还有许多优质的马场,戚氏早就做好了准备!”
缪宣当然知道啦,但说句实话,他其实挺希望戚燕衡明天一早就造反成功,然后把小皇帝关起来当废帝养,到时候他保证帮戚燕衡挡住魏谨,然后新时代新气象……
但这想一想也就只是想一想,三大家族和皇室之间有誓约在,而且辽东王也嗝屁了,眼下戚燕衡可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他得另辟蹊径才能破局。
再者,西局的人还扎在辽东的各个城市内,比起一直在划水的麒麟卫,西局对暂时找不到证据的乱臣贼子可是警惕到了极致。
缪宣心里想着事情,便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不必担忧,老唐会在奏折上写好的。”
沐凤阳一愣,随即错愕:“督卫,您未免也太信任唐同知了!而且我们怎能放任这种危险的行径呢?总得做些什么警告幽蓟台吧!”
缪宣:“……”
缪宣胃痛地想,我还能做什么,今晚去把那两父子一起灌醉吗?大家抵足夜谈,开诚相见,秉烛交心,痛陈利害,从此拨乱反正,还辽东一个太平!
沐凤阳没理解督卫的沉默,他还在继续告小状:“督卫,我觉得唐同知实在是不堪大用,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个小丫头,还把她打扮成沙弥留在房内,我去逼问他他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呵,还想用收养来蒙骗我,一看就是起了色心!”
系统:……
缪宣:“……”
老唐,我们可敬又靠谱的老唐,我对不起你啊。
沐凤阳并不知道他的兰督卫此刻是多么的痛心疾首,只自顾自地评价,噼噼啪啪地指点了一番同僚,深感全麒麟卫上下都是废物,只有他才配得上督卫青眼,于是越发兴致高涨,恨不得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好叫督卫侧目夸赞。
比如……大破戚氏盐铁阴谋,揭露辽东王府惨剧内幕。
得亏缪宣下定决心早日回归京畿调查辛秘,没给沐凤阳实施计划的机会,否则他当即就得被这新员工一键干倒公司系统的好活给击溃。
两人各想各的,总算是回到了驻点,还没等缪宣想出一个打发小沐的借口,唐同知就匆忙迎了上来:“督卫,圣旨到了!”
迎圣旨,还是得按步骤来。
这一次的迎圣旨与众不同,小皇帝派遣了一支纯粹的礼仪小队,除了寻常的护卫外没有任何西局成员,保管旨意的礼官和太监也不是什么出名的人,他们战战兢兢地带来了两份圣旨,指明交给麒麟卫指挥使和幽蓟台戚燕衡。
指明给戚氏的圣旨也被递到了幽蓟台里,一通云遮雾绕,护送的官员还没反应过来,仪式便已经结束。
而鉴于麒麟卫还是朝廷鹰犬,缪宣只能老老实实设立香案叩接圣旨,旨意内容相当简单,大概能概括为两点,其一,早日结束辽东王灭门案,不论结果,速速归京;其二,护送戚氏嫡子进京。
自兰氏灭门以来,皇室就把渴求的目光投向了幽蓟台,几乎每年都会邀请戚氏上京,虽然总是被婉拒,但还是一派求贤若渴的模样。
从这道旨意来看,小皇帝似乎继承了他亡父的意志,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客气地向整个幽蓟台提出邀请,而是相对强硬地要求戚忍冬上京求学。
而对于这样的旨意,戚燕衡竟然答应了。
缪宣在短暂的错愕后才反应过来——辽东王已死,戚燕衡需要找到新的破局方法,恰好皇室也礼遇戚氏,因此在撕破脸之前,戚忍冬的南下就成了一个契机。
但这其中也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即便碍于盟约,皇室不能真的对三大家族的子弟如何,可戚忍冬的处境几乎等同于质子,他是戚燕衡唯一的孩子,没有可替代性……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戚燕衡不再续娶,也没有第二个孩子呢?
这是许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答案很简单,因为戚氏的嫡系,几乎已经丧失了拥有下一代的可能。
子嗣危机不仅仅是皇室的难题,同时也是三大家族的困境,沈氏隐居,于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与普通人无异;兰氏灭门,但在灭门前,算上嫡支旁系这数十个家庭,几乎没有新生儿,即便有,那也需要母亲付出巨大的代价。
兰宣的生母沈琅便是如此,她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沈氏落没后难得的杰出子辈,要知道三大家族最讲究的婚姻之道就是匹配,沈琅能和继承兰氏的宗子联姻,她的天赋与实力可见一斑。
这样武功高强的好手必然拥有着强横的内力与身躯,即便是身受重伤也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恢复,可为了孕育下一代,沈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几乎耗空了体内生机后才咬牙闯过了分娩大关,但从此也顽疾缠身,英年早逝。
就连沈琅这样的高手都孕育得如此艰难,那就更别提戚忍冬的母亲了,当年戚燕衡在长辈的安排下成婚时,小夫妻都就只十五六岁的光景,戚夫人是戚家收养的女儿,同样天资超凡,武艺高强,但自她怀上孩子后就迅速衰弱,勉强支撑到分娩,最后不幸血崩而亡。
当时的戚燕衡无法忤逆长老们的要求,娶了一直以来当成妹妹的女孩儿,这对小夫妻在懵懂中成婚,也许都还未想清楚未来的道路呢,就又稀里糊涂地有了孩子,眼见这新生儿不受控制地汲取着母亲的性命,少年戚燕衡当然主张流掉孩子,保护母亲,可——
在这偌大的戚氏里,会这么想的竟只有他一个。
收养的孤女怎么能和未来的嫡子相比呢?不仅是家族长老,就连戚燕衡的妹妹兼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戚燕衡被送到沈氏隐岛潜修时,这个可怜的小少女早在潜移默化中被戚氏驯养,她坚定地渴望着为戚氏嫡脉生下孩子,不计代价,哪怕献出性命。
在最后,这孩子到底是健康地诞生了,但他的年轻的小母亲却形销骨立,在血流不止的痛苦中,死在了戚燕衡的怀里。
缪宣没有见到这一幕,等他赶到辽东时也只来得及参加葬礼,但他却亲眼见证了戚氏长老在葬礼上催婚鳏夫的阴间操作——
这群人是真的打心底里认为,一个妻子换一个孩子是一门很值的生意,既然生得出来,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多娶妻多纳妾不就好了?
这一切都在少年戚燕衡的内心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正是因此,在他执掌戚氏后,前一代的长老几乎全都销声匿迹,而他独自抚养戚忍冬长大,时至今日也坦荡地当着鳏夫。
三大门派继承人为了单身都付出了太多,戚燕衡是每年都在躲避催婚,拒绝相亲;缪宣则更难一些,毕竟麒麟卫是为皇家办事,因此在隐岛出柜后他又面临着皇室赐婚,于是不得不在金銮殿前大声说出“我在女人面前,就是不行”。
后者过于惊悚,不要说老皇帝小太子兰妃娘娘,就连见多识广的魏谨,在当时都是一脸空白,如遭雷殛……
兰宣不适合成家立业,别说伴侣亲人了,他甚至不应当有任何亲密的朋友,否则他们只会因为他的缘故,承担不必要的苦楚和折磨。
缪宣非常清楚地明白这一点,而在这二十年来,他也确实很好地保持了孤独。
南下的日期已经订好,这一次的圣旨可不能再有差错,缪宣磨磨蹭蹭地在靠谱老唐的帮助下安排好了行程。
回程不再需要赶路,但这一次还得额外带上戚忍冬和幽蓟台的子弟与随侍,当然……还有已经丢弃身份的“小郡王妃”。
缪宣决定把这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塞进随侍的车马中,这阴差阳错的,小姑娘反而有了合适的藏身之处,否则麒麟卫的队伍里跟着一个小沙弥,怎么看都很古怪,到时候又是一番口诛笔伐,麒麟卫倒是无所谓,可小姑娘在未来就难办了。
也就在缪宣打算找戚燕衡通融一下交情,顺便告别的时候,这对父子倒是率先来拜访他,作为即将送独子远行的老父亲,戚燕衡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忧虑的神情,他只是十分客气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这孩子从未离开辽东,此次南下也不知道何时能与我再会,他又年少轻狂,没有人能管束……”戚燕衡轻声叹息,随即陈恳地望着缪宣,“我厚颜请求,想让银藤拜你做干亲义父。”
缪宣:“啊……?”
戚忍冬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缪宣,仿佛此刻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愿意的神情,这少年就能跪地下拜,大喝“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
且不论“拨云见日,茅塞顿开”的可能性,缪-独狼-宣当即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万不必如此!不论是什么身份,我都会尽己所能地照顾银藤,兰氏早已灭门,我就当他是自家子侄。”
话说到这份上,那就不好再强求了,戚燕衡虽然早就猜到了兰宣会拒绝,但事情果真同他料想的一样时,他还是感到了一闪而逝的失望。
兰宣一直都是这样执着的人,而在这种时候,戚燕衡总是拿兰宣没有办法的。
二十年前的他劝不住执意上京的小师兄,十年前的他又请不来麒麟卫的指挥使,到了如今,他也挽不回划清界限的兰掌门。
戚燕衡能清楚地察觉到兰宣对这个社会的不满,但兰宣宁愿接受皇室的荒唐驭使,也不愿与戚氏一同另寻出路,不论幽蓟台如何暗示,兰宣总是视而不见,仿佛这麒麟卫的指挥使是个多么好的职位……
然而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以兰宣的性情,他早晚有一天会溺亡在京畿这个臭水沟里。
戚燕衡侧首望向兰宣,除了眼角的细纹,时光似乎并未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留下什么刻印,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和而坚定的,而这份坦然与无所畏惧,令人忍不住地向往又担忧。
辽东的好时候并不多,春日更是短得令人叹息,眼看着雪水即将融化殆尽,很快的,干燥的风沙就会取代润泽的淳风,霸占辽东的天空。
拜义父失败,但托付子弟还是成功的,戚忍冬在拜过缪宣后便乖巧地离开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比起几日前,似乎变得格外沉闷。
缪宣望着少年回到车队,沐凤阳斗鸡一样怼了上去,也不管他说了什么,戚忍冬都不为所动,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叫沐凤阳面露怒意。
缪宣:“……”
明明年纪小一些,但戚忍冬的心理年龄看起来却似乎比沐凤阳大不少,大概因为前者是嫡长子,自小协理辽东事务;而后者是老王爷幺子,从没受过什么委屈,也从未担过什么重任。
“不论是银藤还是幽蓟台的子弟随侍,全部都随你调度。”戚燕衡突然轻声道,“不必同他们客气,银藤那小子只在辽东长大,眼界被限制在这里了,脾性就难免桀骜孤高,不过胜在悟性尚可,一般讲道理他都会听,你随意指派就行。”
难为天下父母心,表面上是毫不在乎,实际上却又反复托付,缪宣相信戚燕衡给儿子上的保险必然不止他这一层,但他还是十分郑重地道:“我必定保他平安。”
这一回倒是戚燕衡说不出话了,他清楚兰宣是多么重视承诺的人,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他就一定能做到,就算皇帝想要伤害银藤,兰宣也能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辽东。
戚燕衡遥遥望着远方的白水黑山,一个月前他在襄平城墙上迎接了麒麟卫,而一个月后他又在这里千里送别,这片泼墨般的土地是他的根脉,而这里却留不住兰宣。
缪宣顺着戚燕衡的视线,望见了塞北的大好山河,他是很喜欢这里的,即便不在春日:“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戚燕衡收回视线:“快了,不用过多久。”
“那我就盼着再会了。”缪宣只当这是客气话,继续这个调调客套道,“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了吧?什么时候再回一次隐岛呢?”
“早晚的事……”戚燕衡顺着这话,也回想起了一些过去的记忆,“我第一次上隐岛的时候还不满七岁吧?”
缪宣失笑:“是啊,很秀气,在海岛上还披着毛领氅衣。”
不仅如此,幼年时的戚燕衡相当乖巧文静,又因为眉眼柔和,以至于缪宣第一眼把他错认成女孩子,闹出了大笑话,同样也引起了这位新晋小师弟的不满,于是作为回馈,戚燕衡在上岛的头几年也给缪宣起了外号,还坚持喊到了十岁后,怎么说都不肯改,铁了心要这么喊——
“宣、姊。”
戚燕衡缓缓地咬出这两个字,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这本该是孩童不懂事胡乱取的外号,到了如今却由成年男子低声吐出,平白添了些许莫名的意味。
他望向缪宣,滚了滚喉结,少有地戏谑道:“或者阿姊?我记得……当时不论怎么唤你,你都是肯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