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淳风泣麒麟六 老唐总是承受了太多……
在辽东襄平,所谓的西市其实就是人口与牲畜的买卖市场。
在这里,牛马猪羊猫狗和奴婢是地位相等的,它们要么被关在笼子里,要么被围在栏杆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顺麻木,差不多规则地评判三六九等,也许偶尔会有一两个异类,但总是快速地被商家拉扯走,不去影响顾客与其他的商品。
在大昭社会中是存在奴婢这个阶级的,它并不只为皇亲国戚服务,而是广泛地存在于社会中,接受“良民”及以上阶层的奴役。
好似自人类产生了社会观念起,人总是热衷于奴役同类,不论是奴婢也好,家仆也罢,在缪宣看来都等同于奴隶。
大昭奴婢的来源大致分为三类,其一是来自人口贩卖,其二是家奴家庭的后代,其三是因为犯罪而被官方判决的、失去“良民”身份的人。而在这三大类里,第一类占据了最大的比重,不仅如此,这一类还能细分为“合法”和“不合法”……
作为异姓王爷的幼子、公主的幺孙,沐凤阳是习惯了奴役他人的,他没怎么逛过人口买卖的市场,而当他踏入西市的买卖场时,心中升起的便只有厌恶和嫌弃。
沐凤阳习惯的买卖是人贩子把人带到王府府邸里,那些“商品”都有着良好的卖相,穿着整洁干净,面目清秀可观,举止乖巧规矩,就算是那些被培养出特殊技能的男女仆从,也知道礼数,不叫人讨厌。
可这个辽东西市呢?只有一个个粗陋的窝棚,各色各样的商人买主在其中钻来钻去,春雨融化了冰雪,于是地势低洼的西市就遭了大殃,遍地都是脏污雪水泡出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猪圈一般的恶臭,一切都是一样的暗沉脏污,丝毫没有春日该有的生气。
沐凤阳漫不经心地纵马走在泥泞中,唯一叫他能安放视线的也就只有指挥使了,不过督卫也在低头赶路,看上去十分专注,他大约也是很讨厌这个西市的吧?
督卫不喜欢使用奴婢,这是所有麒麟卫都清楚的事情——作为麒麟卫的指挥使,还坐拥庞大身家,兰宣的身边却一个婢女家奴都没有,他永远都是独来独往,要么奔赴各地斩妖除魔,要么住在麒麟卫所,或者奉旨在皇宫里小住……
目的地到了,这是一处类似酒楼的地方,应当是整个西市里最高档的所在了,早有麒麟卫等候守卫在门口,缪宣把马匹交给他,随后便带着沐凤阳上了楼。
负责看守线索人员的还是靠谱的唐同知,老唐瞪着一双黑眼圈,他的身后着坐着两女一男,全都瑟缩着身子,年轻些的女人毁了容,年长的女人则瘸了腿,唯一的男人上了年纪,面色苍白得像是孤魂野鬼。
这三人还算是被富贵培养出了见识,他们一见缪宣就知道是主事人来了,便几乎一同下跪,一声不吭,只等着主人家指令。
“都给我起来!”老唐深知督卫的脾气,他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也不管三人听不听话,直接对着上司道,“督卫恕罪,我等只找到这三个,当时总共放出三十六人,有二十八人已确认死亡,另外五人查不到下落。”
很显然唐同知已经问过了一轮,他对这三人的情况了若指掌,把手上的文书递给缪宣:“这年轻姑娘叫月梅,曾服侍过小郡王,嗓子毒哑了;那妇人是夫家姓赵,是内院小厨房里切洗的,不仅是腿,双手手骨都被打裂;这老翁姓李,二院的小管事,也是打断手、毒哑了。”
缪宣皱着眉翻了翻文书,其中记载的是当初发买的名单,除此之外还有已经确定了死亡的仆从,在被买卖前都,他们都被灌了哑药,而且还都遭受过不同程度的毒打。
人口贩卖的流动速度是相当快的,麒麟卫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查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只是这三人都遭到过残忍的对待,能说话的竟然只有妇人一个。
假如想要语言交流也只能选择这妇人了,缪宣直接看向她:“你夫家姓赵?”
妇人重新跪下,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地像是铁皮摩擦:“回大人,是。”
这位赵嫂子大约也认识几个字,虽然恐惧,但大概是被审过一次的缘故,她说的话竟然还算有条理,在平铺直叙中,她十分坦诚地和缪宣交代了两个月前的事情起因。
三个月前,辽东王的家庭内部发生了一场巨大的争执,王妃因为某件事情同王爷翻脸,随后小郡王站在了母亲这边,小郡主则年纪太小被瞒在鼓里。
两个月前的某一日,内院的小厨房被发现在王妃的汤羹中下了慢性毒药,于是王妃爆发,在王府内大查了一通,最后把所有沾染了这事情的人全都按罪奴处置,这三十几个被卖走的竟然还算是幸运的,他们毕竟同主家有那么一分情谊在,留了一条命,至于其余的仆从,基本上都死于毒打和过量的药剂。
缪宣靠着精神力能很轻易地分别出他人语言的真伪,赵嫂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在缪宣的面前就和透明的没有区别,她说得每一句话确实都是真的,其中也包含了她自己的一部分推测,比如那个“某件事情”,她就猜测是王爷养外室,想要培养私生子来替代小郡王。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必然是不正确的,前有妖邪灭门,后有锦衣卫暗探,辽东王若有的私生子很难隐瞒,而且辽东王妃还是出了名的凶妒,她娘家有势力,但凡妾室奴婢怀孕了,不是一帖堕胎就是堕完卖掉。
为了私生子而夫妻争执?完全没有必要,她直接卖人就好了,反正她已经这么做了好多年,而东王拿她完全没办法。
辽东王的身份非常尴尬,他因先帝的嫌弃和忌惮而被驱逐,年年都有锦衣卫和西局“拜访”,因为惧怕被参,对朝中有人的世家大族都多有退让……
缪宣回忆起这几天来的取证,他确实去过王妃的娘家,那是仅次于戚氏之下的大家族,族内子弟有不少人加入了幽蓟台,算是嫡系铁杆,也许正是因此,他们对麒麟卫的来临也是最防备警惕的。
但即便如此,缪宣也探查出了一部分真实的情绪和想法,比如说,这个家族对辽东王妃心存怨言,再比如说,在王妃和藩王的争执中,一向弱势的藩王反而赢得了王妃娘家的支持。
第二个问题就是慢性毒药了,下毒当然是很严重的危险事件,但辽东王府因此处理了近百人!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因为在毒药事件前,辽东王府的奴仆只有三百人左右,这一次性就处理了三分之一,被卖走的又都被严苛地处理过,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些什么。
缪宣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和定论,只是他很不愿意道破真相从而掺入到这件破事里,二十多年了,假如说早几年他还有别的念头,那现在也只剩下赶紧做掉目标一走人。
然而在这偌大的辽东襄平内不可能没有西局的人,这一批奴婢里很有可能已经被薅走了几个“死人”,麒麟卫被迫查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指挥使再想装糊涂,那也不能够了。
沐凤阳沉默地守在督卫的侧后方,他在办理公事时还是知道分寸的,尤其是这种审讯的环节,既不能打搅到督卫的问询,也必须戍卫督卫的安危……
虽然后者很可能没有必要。
沐凤阳正思索着辽东王灭门案可能存在的隐情,就突然听到督卫询问:“那么慢性毒药事件后续呢?辽东王妃的身体如何了?”
妇人并不知道,她在案发当日根本没有在小厨房内值班,但也遭受了牵连,她是直接被王府侍卫关了禁闭,最后挨了好一顿毒打,这才灌药发买,没有人审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都是在被灌药卖走时看到听到的,而自从被关起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主人。
沐凤阳惊讶地发现督卫似乎早料到了这个回答,只听他叹了口气,对唐同知道:“还记得王府内的凶案布局吗?王妃的院子紧锁,她本人则死在卧榻上,看似是在养病,但能找到的药方和留存的药材都是安神的。”
“不仅如此,王妃的院子很大却几乎没有仆婢,只有守在院子外的侍卫多达二十五名,王妃身边仅有一名婢女服侍,可最不受宠爱的妾室也有四名婢女。”
沐凤阳心里一惊,他望向督卫和唐同知,看到这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他们都想到了一起去——王妃恐怕不是在养病,而是被禁足,主持查办的大约也不是王妃,而是另有其人,这所谓的慢性毒药……
“可王妃的母族强势,他们怎么会答应……”唐同知的后背流下冷汗,“对,他们支持辽东王!”
假如这个猜测成立,那么这套逻辑也是通顺的,毕竟世家大族在做取舍时总是异常高效,至于女儿嘛,家里有的是。
唐同知立即联想到了那所谓的夫妻不和,这要闹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弄得府邸里尽人皆知呢?还牵扯到王妃娘家——这已经不只是一个家族的事情了!辽东的大家族间早有默契,而能站在这沉默联盟之后的,只能是幽蓟台。
戚氏和辽东王!?
唐同知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毕竟三大派必须拱卫皇族,这都快成了举世公认的真理,戚氏保辽东王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慢着!
唐同知打了个哆嗦,他看向顶头老大:“那盟约不是、不是还有盟约在吗?”
“是啊,正是因为盟约在,所以才要这么做。”缪宣沉默片刻,这才不情不愿地道,“三大派系不得忤逆君王,必须拱卫皇室,但假如幽蓟台找到了能挟持辽东王的办法呢?血脉的约定只能靠血脉解开。”
唐同知结结巴巴地道:“督卫,您是说——戚氏有——您怎么会想到这个?盟约不是以正统为约束的吗,而且有靖难的前车之鉴在,先帝怎会不防备!”
缪宣长叹一口气:“不,盟约里那所谓的‘正统’是有漏洞的,只要三大派系愿意付出代价;而且皇室并非没有防备,只是血脉相残也需要支付代价,不到最后一刻,陛下是不会杀死辽东王的。”
沐凤阳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他想到了襄平城外的重兵把守,又想到了那些令行禁止的幽蓟台子弟,真相原来一直摆在眼前,他难掩震惊:“可是辽东王死了!既然幽蓟台要起势,他们怎能容许他死——”
“不是容许,而是他们也没料到,就算料到了也拦不住!”缪宣放下文书,沉声道,“辽东灭门案的罪魁,就是当年兰氏灭门案的祸首。”:,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