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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春晖入梦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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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殿下, 你不该这么说的……”

    骏鹰低低地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神态上的伪装,于是那张属于埃尔图萨公爵的脸上便露出了个邪恣的笑容, “真是狡猾啊, 你确实找到了我最不喜欢听的话, 这又要让我怎么原谅你呢?”

    缪宣没有回答,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在战斗之外的地方理会骏鹰,更何况, 他也有些不适应这种变脸绝活。

    说实话,这确实是很神奇的一幕, 骏鹰和真正的埃尔图萨公爵应当是截然不同的人,可伪装后的骏鹰却几乎完美地扮演出了一个崭新的角色, 在平时却完全看不出违和之感……

    这家伙确实多才多艺, 为了更好地伪装他大概还学过不少技能, 属实是用心良苦。

    “看来这座航舰就是注定的陷阱了。”虽然没等到回复,但骏鹰也不怎么在意,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隔着装饰玫瑰望着缪宣, 脸上仍然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可是小殿下,它既是你选择的断头台, 也是我选择的……诱捕器。”

    言尽于此,在下一刻,两人同时暴起!

    那些不知何时附着在舱室内的细线被缪宣拉到手中, 这些刚韧的丝线可以被压在任何轻薄的装饰下, 那几乎透明的外表让它们难以被辨认, 当这特殊利刃被彻底唤醒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割裂了遮挡伪装的鲜艳花束,带起一阵薄红的雨;

    而与此同时,骏鹰也唤醒了他的仆从,遍布在舱室内各处的白金装饰物在同一刻出现了裂纹,随着这伪装的表壳碎裂,藏匿在其中的鸟兽尽数暴露,它们不再是机械与生物结合的丑陋模样,而是拥有了崭新形态的白金飞鸟!

    两人同时爆发,于是狭窄精致的舱室被白金红三色填充,满眼都是鎏金白鸽与纷飞殷蕊,假使不看那浓郁到几乎凝结的恶意和杀机,这竟然是很美的一幕。

    缪宣在借用丝线分割空间、束缚鸟兽,而骏鹰也驭使他的仆从试探陷阱,缪宣的丝线对他来说是巨大的威胁,在被冷不丁冒出的丝线割成两半之前,他要用鸟兽啄断所有的威胁。

    时隔多年,骏鹰的鸟兽已经不再是简单加装齿轮的血肉飞鸟,而是由金属与矿物组成的结晶生物,它们有着更坚硬有力的躯壳,彻底告别了血肉之躯的限制。

    和只拘束在“丝线”与“傀儡”这两个概念中的缪宣不同,骏鹰的力量又开发出了崭新的应用方向。

    不看品德,骏鹰确实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个简简单单的神恩“毒血”在他的手中几乎要被开发成一套完整体系。

    鸟兽从四面八方扑向缪宣,虽然丝线没能毁掉这些白金飞鸟,但它们也给飞鸟留下了致命的伤疤,鸟兽的身躯因无处不在的切割而留下了道道裂痕,缪宣只需要抽出匕首就能轻而易举地击碎它们。

    虽然“神恩”不讲究物理法则,但这些神恩的衍生作品却很依赖材料,它们需要提前制作、妥善保存,主人无法控制毁坏的支配物——就和缪宣没有备用的傀儡一样,骏鹰所能驱动的鸟兽也是有限制的。

    鸟兽的数量是可以被计算和预测的,但缪宣的丝线却没有这个顾虑。

    骏鹰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怎么担忧,他自认为极了解这位小亲王了,因此笃定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拟态后的人偶。

    断翅的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飞翔的,因此能与他一同登上飞艇的“锡兰亲王”便绝不是真人……看来前两次他已经给小亲王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以至于针对他的刺杀也只敢让人偶出面。

    那么决胜的关键就很简单了,那就是找出小亲王的本体——傀儡的操纵范围有限,小亲王本尊必然在周围的飞艇当中。

    骏鹰抬起左手,因为术式的缘故他这只手仍然软弱无力,但没关系,他的手中还有筹码,那两个埃尔图萨家的小崽子……

    “又要故技重施吗了?”缪宣单手甩刀,劈开身边的飞鸟,“还是用那些不择手段的方法?”

    “我的小殿下,只要能取得奖励果实,这点小窍门又算得了什么呢?”骏鹰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恬不知耻地道,“更何况我只是掌握了一些小窍门,只是你们把它归类为‘不荣誉’”

    缪宣紧接着反问:“所以你就使用了那只夜莺?”

    这个问题让骏鹰不由得一愣,而随着缪宣的话语落下,骏鹰的左手顿时就是一阵麻木!紧接着,他彻底失去了控制这只手的能力——两人的战斗不可能悄无声息,而在异动发生、被信鸽捕捉到的那一瞬间,正驻守在王宫中的人彻底消灭了那只夜莺,也就终结了这流淌着骏鹰血液的“左手”。

    在“夜莺”死亡后,骏鹰不出所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脸上仍然盖着笑容,但动作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骏鹰下意识地想要使用另一着暗棋,但血液感应却没有被如愿唤醒,他狠狠捏拳,明白这一着暗棋也已经失效了。

    缪宣当然不会放过送到手中的优势,他要彻底禁止骏鹰所有的小动作,那两个孩子体内的毒血也早已被悄无声息地祛除干净——

    任何神恩都有着无法弥补的缺陷,缪宣之所以能准确地抓住骏鹰的所有漏洞、并且几乎完美地利用了它们,都要感谢德雷克无私的情报供给。

    在短暂的措手不及后,骏鹰迅速地反应过来,他猜到了罪魁祸首,于是表情也随之狰狞了一瞬,这倒不是因为德雷克的反击有多么棘手,而是因为这只海怪和小亲王的合作之紧密已远超他的预期。

    “我不会让失误第二次上演了。”缪宣的攻势步步紧逼,此刻他占据绝对的优势,但他却并没有什么优越感,只是冷漠地宣布,“这个王座,你还没有资格坐。”

    没有由来的,骏鹰感到了一阵恐慌,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陌生,这甚至令他联想到……好不容易攫取到手的珍宝即将失去,近在咫尺的胜利功成垂败。

    骏鹰太厌恶这种感觉了,再加上早已布置好的暗棋被吃,他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失控:“怎么,小亲王,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

    “我知道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在想些什么,不让我登上王座——要么在这里杀死我,要么逼迫我在所有人的面前暴露真面目,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缪宣继续补兵压线,薄皮刺客硬是打出了战坦边路的气势。

    “那可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得不和那只章鱼合作,你付出了什么代价?”骏鹰冷笑,“财富还是权势?‘海怪’的胃口可不小,你不会把锡兰给他了吧!”

    缪宣瞄准了骏鹰的脖颈:“锡兰是属于尼亚特尔柏的,我会把它交还给帝国……我也没有给德雷克什么,只有一个承诺。”

    骏鹰一愣,被飞刀擦破侧脸,缪宣眼见有效,当即继续扯道:“在一切了结后,我将抛弃如今的身份,和他浪迹天涯。”

    只可惜这一个惊天大雷没能再创造出什么破绽,骏鹰几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他单手抽出佩刀,横劈弹开以扇形铺展射来的飞刀——

    “真糟糕啊……”骏鹰这么轻轻地道,“小亲王,我本来是不想杀你的。”

    像是为了应和骏鹰的话,也就在下一刻,剧烈的震响在高空中炸开,缪宣猛地侧身,他透过身边狭窄的窗户,黑色的烟幕。

    在不远处的高空中,两架拱卫王舰的飞艇撞在了一起。

    哈特巴,光明大圣堂。

    作为紧靠着尼亚特尔柏王都的众多城市之一,哈特巴无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它曾经是流放犯人的必经之路,后来又成为了难民移居的聚居地,复杂的居民成分让它根本比不上出身优越的蓝血城市。

    哈特巴注定要这样破败下去——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兴起工业浪潮的话。

    在不断兴起的蒸汽科技里,复杂的外来人口成了补给城市的新鲜血液,救助贫民的教会成了大多数人的信仰,连带着这城市自建的小建筑物也能自称“光明大圣堂”了。

    撒迦利亚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天际,难得的清朗天空中见不到一丝云彩,只偶尔有飞鸟凌空,割裂了太阳的轮廓。

    在这个偏僻的圣堂里,他看不清诺德诺尔的天空,但在这个时间点,新王的登基仪式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圣堂的大门在此时推开,披着黑袍的人们训练有序地涌入现在的内院,领头的男人胖得仿佛成了精的酒桶,但当他掀开自己的披风时,却像是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两个昏厥的孩子。

    ——在退休后全职唱戏的信鸽领队并没有疏于练习,一旦局势需要,他就能立刻重出江湖。

    撒迦利亚立即推开门:“这边!”

    男人二话不说跟着他进入祈祷室,把孩子们放在病床上:“阁下,两位小殿下都在这里了,他们身上的毒血已经祛除成功,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这对孱弱的姐弟被信鸽们偷出了牢笼,最后一同送到撒迦利亚的手中,孩子们脸色惨白,这都是放血之后的表现,假如不及时救治就会有生命危险,所幸他们已经彻底摆脱了毒血的侵蚀,从此不再受骏鹰控制。

    信鸽们驻守在圣堂的庭院内,祈祷室内便只剩下撒迦利亚和这两个孩子,圣光从他的手中浮起,把这狭窄的内室照得透亮,这份光芒被分别灌入两个孩子的身躯内,他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红润。

    良久后,撒迦利亚推开门,对守在门口前信鸽领队的道:“情况很好,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了。”

    老领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确认:“阁下,完全没有后遗症对吗?”

    撒迦利亚顿了顿:“他们的左臂腋下留下了放血的疤痕,虽然紧急处理做得很好,但这两条疤痕将无法消除。”

    放血祛毒本来就是非常凶险的治疗手段,更不要说骏鹰的毒血又十分特殊,放血的创口必须选择动脉——要不是缪宣在自己的身上已经试验出了可行的方法,他也不会让下属们选择这个方式。

    “留疤就留疤吧。”老领队长长地叹了口气,“比起捡回一条命,只留个不痛不痒的疤痕已经很好了……而且对未来的君主来说,一条伤疤又算得了什么呢?”

    能让老领队重新拾起工作的只能是锡兰亲王的指令,而他也不会辜负主君的嘱托,更换皇储人选就是他最重要的使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撒迦利亚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不自觉地又望向了远方的天空,他知道他不应离开这两个刚脱离危险的孩子,但他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诺德诺尔,假如可以去王都,去正在举行加冕的航船下,去……殿下的身边……

    不论是因为过了界的私人感情,还是这扑朔迷离的混乱局势。

    撒迦利亚其实不太清楚缪宣为什么要推翻现任王储,转而支持埃尔图萨小姐,他只是隐约猜到埃尔图萨亲王的身上有巨大的问题。

    出于多年来的信任,撒迦利亚选择了全力协助,他习惯了服从于小殿下的安排,也过于善解人意地不去询问究竟,因此并不清楚真相——在前车之鉴下,缪宣并没有把“骏鹰”的身份告诉他。

    像是看穿了撒迦利亚的心声,老领队突然低声道:“阁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未来的女王和亲王。”

    见心底的念头被看穿,撒迦利亚便直白地道:“可是信鸽中还没有哪位医生在急救能力上胜过我吧?请让我去王都,其余的医师都留在这里——”

    “我很抱歉,正是因为没有人能胜过您,所以您不能离开这里。”老领队摇了摇头,沉声拒绝,“孩子们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安危事关这个帝国的未来,而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撒迦利亚沉默片刻,还是忍耐不住道:“那么殿下呢?孩子们的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吧?现在情况最危险的是殿下,请让我去殿下身边!”

    圣堂内光线昏暗,除了微不足道的烛火之外,仅有窗边的日影还算明亮,它们虚虚地拢在撒迦利亚的面庞上,微光点亮了那双本就清澈的湛蓝眼眸,把他衬得格外温柔。

    “殿下从来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老领队打心底里感到无奈,他斟酌着用语,慢吞吞地道,“虽然信鸽即将解散,但是我们的主力仍然集中在王都里,由殿下全权调度,而且——让阁下留在这里,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撒迦利亚顿时就说不出话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跟随殿下的脚步,为他的信仰和他的国家做一切他认为正确的事,再加上不久前他还对殿下说了那么一番话……

    “请对殿下多一些信心吧。”老领队这么强调着,温和地安抚着眼前的年轻人,“而且除了我这支队伍之外,所有的信鸽成员都集中在王都里,带队的又阿妮塔和她的丈夫,他们的本事你也是很清楚的。”

    阿妮塔就是如今的信鸽首领,她的神恩极其强势,不论在探查信息还是执行任务上,多年来从未失手。

    撒迦利亚有些不甘心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天幕还是一如既往地透亮。

    信鸽是很排外的,老领队能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就足够了,也许他就应该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着殿下的胜利。

    眼见撒迦利亚再次陷入沉默,老领队便知道他的劝阻成功了,于是他很自然地关上身后的门,守在两个孩子的病床边。

    撒迦利亚终于放弃了赶回王都,而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地升起了一个念头——假如他拥有更举足轻重的地位,殿下是否就不会把他排除在计划之外了呢?

    比如教廷的大主教,即便殿下有心隐瞒,他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得知王室的一切动向。

    “阁下,请您尽管放心。”老领队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稳重,充满了信心,“殿下有哪一次让我们失望过吗?从锡兰到诺德诺尔,这一切都是殿下的证明。”

    撒迦利亚勉强笑了笑,他抹去了心中杂乱的念头,在病床的另一侧坐下,可他并不知道的是——

    老领队的话并不完全准确,信鸽的成员远少于夜莺,更远远比不上军队,想要以这么点人手逆转如今的局势是非常艰难的,因此不论信鸽的领队实力和平均素质有多么厉害,他们也无法参与刺杀,他们必须、也只能在局势剧变时,承担起牵制各大势力、维护王都稳定的重任。

    而真正实行刺杀的,仅有锡兰亲王一个人。

    今天是个好天气,高空中没有云彩也没有狂风,这对于相撞的两艘飞艇来说,这大概是不幸中的最后一丝万幸。

    缪宣知道骏鹰是有些疯的,但没想到这家伙已经病到了这个程度,他不是以一位君主的身份看待脚下这片土地的,而是以外来征服者——掠夺资源,收拢权势,不忌代价。

    为了掩盖暗杀和意外,骏鹰果然制造出了更大的混乱,他的能量比缪宣猜测得要更大一些,在另外两艘飞艇分别由圣堂和议会提供并驾驶的情况下,骏鹰还是插手了它们的控制权,而且还能在动动手指之间就让它们坠落。

    但幸好,还没有出现缪宣预估中的最糟糕情况。

    爆炸声的轰鸣漫长而沉默,骏鹰望着窗外那撞击在一起的载具,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重新转向缪宣:“多么美丽的一幕……那么,小殿下,你的威胁至此便不成立了。”

    相撞的飞艇仍然艰难地留在半空中,但那颠簸的模样实在是岌岌可危,许是因为这些飞艇上达官贵人们还有价值,骏鹰并没有轻易地杀掉他们,但以他的疯劲,他随时都有可能忽视这点,很干脆地让这两架飞艇坠落。

    ——他是王都的外来者,即便用这种方式制造团灭,只要把自己摘出去,他也不会受到多大损失,甚至还能在洗牌后的牌桌上占据优势。

    但那又如何呢?难道这两艘飞艇上只有骏鹰的后手吗?

    缪宣收回视线,此刻的他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爆发突进,小臂长的短刀在他的手中几乎要活过来,长了眼睛一般往骏鹰的脖颈上抹去。

    在两人的近身格斗中,骏鹰并不占有什么优势,他左手已废,鸟兽又几乎被全部损坏,而缪宣却摆脱了双腿的桎梏,愈战愈勇,完美地发挥出了机动性的优势。

    也许骏鹰的格斗技巧确实厉害,但缪宣一定比他更加凶悍,假如只看战斗技巧,这个世界上大约没人能比得过他,更何况这一次的建模还侧重控制力。

    “还想要杀死我吗?”骏鹰不闪不避,迎着刀锋而来,他的身手是在多年的海盗和海军生涯中磨砺出的,即便在近几年的伪装中也没有落下,即便顶着缪宣的输出还有转挪的余裕,“也是,现在确实该轮到你着急了。”

    “既然要阻止我的最后一步,就要让你的小人偶保持这份活力,但是你的人偶是有控制范围的吧——你的真身在哪一座飞艇上呢,莫纳?”

    缪宣照例没有回答,但在鸟兽和丝线相互牵制的情况下,骏鹰很快就为他的垃圾话付出了代价,刀锋直接撕裂了贴身的护甲和皮肤,差一点就要被切开胸膛。

    骏鹰感受到了这份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他脸上仍旧维系着漫不经心的笑,但实际行动却很谨慎,他避开锋芒,像是蛇一般暂时蛰伏,随时准备吐出那致命的毒液。

    “不论哪一艘飞艇都无关紧要。”缪宣继续发起进攻,“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缪宣说得平静,但骏鹰却只当他是在嘴硬:“看来我们的锡兰亲王并不担忧议会和圣堂中的诸位大人,果然,即便这两艘飞艇一同坠毁,对您来说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

    果然还是提出了这种必然的威胁……用无辜的人和他“本体”的安全来威胁。

    真是格外老套的手段。

    缪宣从不会高估骏鹰的道德水准,他相信假如自己表现出对普通人的同情,骏鹰就能在诺德诺尔遍地安插陷阱,然后又想出些一石二三四鸟的阴狠计谋。

    不过以防万一,缪宣也准备好了相应的应急措施,就算信鸽们失手了,那也还替补的解决方案——两艘飞艇的相撞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这反而便利了某些神恩的施放,比如说,一位热情自荐的海怪总督。

    “你可以试试。”缪宣手中的攻势没有片刻减缓,他的刀锋直指骏鹰的脖颈胸膛,“假如你能做到的话。”

    骏鹰怎么可能没有尝试?早在他说出这个威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它付诸行动!

    然而即便命令下达,那远处天空中的飞艇却仍旧好端端地飘着,虽然摇摇欲坠,但却险险保持了平稳,甚至还有一同迫降的趋势。

    怎么回事?他的人难道已经被杀了吗——骏鹰从不考虑背叛的可能性,他真正的心腹只会有两种状态,死亡或者效忠。

    骏鹰心中突兀地升起了一股恐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厮杀搏斗生死一线时,或者在最危险海域直面极端天气,甚至是他刚加入海盗的那段少年厮杀?

    一直以来他都自诩贪婪疯狂,但恐惧,这是什么软弱的东西?

    缪宣是个讲文明的好对手,在对线时基本上不讲垃圾话,这一次也是一样,但他的平静反而成了激怒骏鹰的元凶。

    刀剑相击之间,刺耳的鸣响嗡鸣不绝,巨大的力道让骏鹰接连后退,他一边招架一边逼问:“是你的信鸽?还是那只海怪?!”

    缪宣劈开最后一只挡路的鸟兽,随手收回他刚掷出的飞刀,直接划过了骏鹰的咽喉——这位前海盗头子躲得很快,只让他割碎了领结和皮肤。

    处于下风的骏鹰相当难受,而缪宣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此刻的他即将在爆发中抵达极限,过快的速度和力道让这双腿负担超载,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只能压迫,而无法立即切开骏鹰的最后防线。

    要快一些……这双腿可支撑不了那么久了。

    也就在缪宣的又一个杀着差一点正中骏鹰的额心时,他脚下的飞艇突兀地一阵颤动,这感觉就像是某种鸟雀扑棱了一下翅膀。

    一击不中,缪宣迅速后退,而骏鹰也没有乘机追击,他猛得退后贴在白金色的内壁上,浑身上下的血管在古怪地鼓动,这是很诡异的一幕,但冷汗涔涔滚落间,骏鹰的脸上却因此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本来不打算用完全体的……”骏鹰脱下手套,露出的双手上是浮动扭曲的诡谲图案,“小殿下,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野性难驯的鸟儿了,而我早已准备了最美的牢笼——”

    下一刻,整艘白金色的飞艇都陷入了剧烈的震颤,缪宣的感觉并没有出错,此刻他脚下的机械已不再是单纯的飞艇了,这艘名义上属于皇室的高空载具早就被骏鹰制作成了一只巨大的、中空的鸟兽!

    即便启动它会给骏鹰带来巨大的消耗,但作为鸟兽的主人,骏鹰毫无疑问能掌控飞艇的每个角落甚至是敌人的命运!

    随着这只飞鸟的振翅鸣响,整艘飞艇在不断地向上跃升,华美的室内装潢在一瞬间尽数碎裂,彻底暴露出隐藏在其中的青钢铁骨,高空的风擦过巨兽的外壳,齿轮和轴承滚动的声音愈发响亮,无数尖锐的冷光在钢铁之下闪烁……

    骏鹰知道他已经胜券在握了。

    小亲王控制的人偶是有距离限制的,他的真身应当就藏在那两艘追随王舰的飞艇中,而现在属于圣堂和议会的飞艇因为“意外事故”而被逼迫降,那么为了不让傀儡脱离控制,他就必须缩短本体与傀儡之间的距离。

    骏鹰猜测得没有错,因为就在下一刻,坐着轮椅的小亲王就出现在了人偶身后,很显然他又一次选择了主动追击,而这正中骏鹰的下怀。

    人偶凶狠地向骏鹰扑来,骏鹰丝毫不惧,他向后一倒,而航舰内部的布置竟然凭空扭转,在一瞬间就把骏鹰送到了轮椅的身后!

    拉开的距离达成了位置互换,在这一刻人偶想要回转救援已经来不及了,骏鹰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趁着小亲王控制人偶分不开神的间隙,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

    人偶僵持在原地,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愣住,而轮椅上的男人则猛得抬起头,神采粗疏回到了他的双眼中——放弃了控制人偶,选择意识回到本体吗?

    可惜,太迟了啊。

    骏鹰垂首,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湛蓝眼眸,它们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清澈透亮,而这一次,他也终于在这双美丽的眼中看到了属于他的倒影。

    手掌之下是温热的肌肤与跃动的脉搏,那条细长的疤痕就抵在他的掌心,像是一个烙印。

    “欢迎来到我的鸟腹,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技术吧?”骏鹰为他又一次的胜利而得意,他笑起来,“这是神恩和科技的完美结合,没关系,小殿下,以后我会好好教你的……”

    胜负已定!

    在漫长的沉睡后,伊恩终于苏醒了。

    镜子中的他可怖又惊悚,毒物侵蚀的疤痕让创口呈现出类似蜥蜴外皮的模样,这样的外貌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神话里那些邪恶的龙,而在他的下半生中,他都必须以这幅面孔面对这个世界。

    伊恩沉默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后,他才挪开视线,他为自己换上了军队的制服,把每一个褶皱整理得一丝不苟——他不再去看镜子,只在离开房间前望向墙上唯一的装饰物。

    那是有着玫瑰纹路的挂毯,时光并未让它褪色,十年如一日的鲜艳可爱。

    今日是新王登基的日子,仿佛满的城居民都涌出了家门,他们共同聚集在大街小巷上,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天空,几乎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兴奋与自豪。

    诺德诺尔的人口数量在今天得到了最好的直观体现,到处都被挤得水泄不通,车马根本无法上街,所有人都只能选择步行。

    伊恩同样疾步走在大街上,他在军装之外又披上了防风斗篷,彻底挡住了自己的面庞、脖颈和手臂,这有些古怪的装扮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天空中的漫天花雨和慢悠悠前行的庞然大物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也就在此时,天空中的飞艇放出挂旗,尼亚特尔柏的国旗和王室的纹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于是人群也回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伊恩望了一眼天空,反而加快了脚步。

    他醒来得太迟,竟已到了新王登基的日子,航舰巡城不会超过三个小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今天的军队一定驻守在王都各处维持秩序,但留在军部和议会里的指挥官是不会变的,属于帕西瓦尔的直系军队指挥权现在应当在他的妹夫和表兄弟们的手中。

    空中开始洒下蔷薇和玫瑰的花瓣,这些可爱的东西大多来自居住在高层的人民,伊恩在这片芳香的花雨中穿过了人群,他很快就抵达了目的,随后在驻守军官长的面前停下脚步。

    “这里禁止通行,你是什么人——”这军官的一句话还没能讲完,伊恩就掀开兜帽,直接打断他:“卡特,放行,我要去见军部大臣。”

    军官的喝问卡在喉咙中,他震撼又惊悚地望着伊恩的面庞,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是、是您!阁下,您醒来了?!”

    伊恩感到不耐烦,但还不等他说些什么,远处天空中便突然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伊恩猛地回身抬头,人群发出震惊的声音,军官们也错愕地望向天空——那是两只相撞在一起的庞然大物,黑烟弥漫在阳光下,飞艇摇摇欲坠,它们碰撞的动静和气浪甚至波及到了最前方的王舰,以至于它开始拉升高度。

    参与新王登基仪式的飞艇仅有三架,而现在其中的两架已经陷入了意外,难以想象,在新王登基的仪式上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故!

    惊恐的哭喊和尖叫此起彼伏,可地面上的人无法干涉天空中发生的事,在如今的王都中拥有飞翔神恩的人极其稀少,而且飞艇这种航空工具又重量巨大,只靠人力根本无法救援,甚至还要担忧它砸到地面上。

    比起头脑一片空白的下属,伊恩的反应速度要快多了,他的脑中闪过许许多多零碎的场面,一个猜测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立即看向那仍旧完好的、不断升高的王室飞艇——他的猜测是对的。

    因为就在下一刻,这最后一艘完好的华美巨物从中炸开,以最猝不及防的姿态崩溃,那简直就像是一只从中剥裂的鸟,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啼鸣,就被撕碎了胸膛,落下淋漓鲜血与内腔脏器。

    伊恩的瞳仁无意识地紧缩,情绪的波动带来了神恩的失控,炽烈的气流在他的身边躁动,仿佛随时会有火焰被引爆点燃。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伊恩猛得转过身,看到了正匆忙向外走的官员将军们,地位最高的人此时都在天上,剩下的自然是中高层,他们本急于去处理天空中爆发的事故,但在看到伊恩的那一刻,却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错愕和震惊,甚至于隐晦的恐惧。

    ——这位昔日的同僚在这一刻是如此的令人陌生,天空中是轰然相撞的航船,地面上是惊叫哭嚎的人群,而半面覆疤的男人正背着光,掀起遮蔽,不论是副冰冷的眼神,还是那可怖的大片伤疤,都令人联想到了某种与魔鬼相伴的邪恶生物。

    “大、大哥?!”在这片死寂的人群当中,还是卡洛琳的丈夫最先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势好了吗,卡琳她……”

    伊恩抬手制止了他的询问,他看向其他人:“假如我现在还没有被撤职的话——诸位,给我指挥权。”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帕西瓦尔的盟友下属,往日他们以伊恩-阿西瓦尔为领袖,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响应,甚至包括伊恩的妹夫。

    眼下的情况可容不得犹豫,也就在伊恩的耐性耗尽之前,一个人越众而出:“阁下!”

    伊恩的视线划过这人平平无奇的面貌,这才想起来他似乎也是信鸽的成员,在因英勇作战而被升职为军官前,还曾为亲王殿下送过几次加急信件。

    “阁下。”这个人勇敢地维持了冷静,并且意有所指地劝道,“请您听我一言。”

    胜负已成定局——正在高空中对峙的死敌们不约而同地浮起了这个念头。

    骏鹰自然是志得意满的,即便接连的战斗和强行催动鸟兽飞艇都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已经抓住了玫瑰园里最美丽的白鸟,接下来他只需要把他关入牢笼,就能够开启驯服的道路,并以此作为登上王位的奖励……

    至于缪宣,他只是动了动手指。

    【秘术-缚】

    就在下一刻,那被骏鹰禁锢在怀里的、轮椅上的男人突然浑身僵直,无声的气流从它的身躯内泻出,那副病弱亲王的外表在快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非人的外表。

    脱离伪装的傀儡终于图穷匕见,这具金铁打造的机械身躯从内裂开、无数机关和刀锋同时弹出,它们的速度太快了,那层层叠叠翻转的逆刃共同组成了致命的陷阱,那带着技能效果的束缚直接晕眩了骏鹰,在短短几秒内,这幅解构的傀儡变成了最恐怖的武器,把陷入陷阱的猎物万剑穿心!

    是的,那最开始随着骏鹰一同登上飞艇、一直站立且维持了健康体态的才是真正的本体,而受到主人操纵的傀儡反而伪装成了坐着轮椅上的病弱亲王,他们分别扮演着对方,作为最大的迷惑陷阱。

    而这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刺杀中最关键的一刀,而缪宣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只用傀儡战斗,说到底,这傀儡也只是他所用的兵器之一,它只是他实力的一部分,远不如他的全力以赴。

    粘稠的血液从钢铁之花中流淌而出,这些液体离开了主人的身躯后便不再不受到控制,它们恣意挥发着剧烈的毒性,腥甜的气息在空中浮动,暗红的粘液碰撞鼓噪,哪怕只泄露一滴,都能带来百倍的腐蚀与灼烧。

    这些血液已经开始腐蚀精钢铸造的傀儡了,为了这一击,傀儡已经彻底毁坏,而在这份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已经被戳成了筛子的猎物正挣扎在死亡前的最后一段路上。

    缪宣没有动弹,傀儡的毁坏也给他带来了反噬,他只冷眼望着几乎被洞穿了四肢百骸的骏鹰,目送他在死亡前的最后一步。

    而同样退去伪装的正是无法动弹的骏鹰,他的身躯被穿刺固定在钢铁的花苞中,暴露在外的仅有头颅和四肢,剧烈的疼痛和大出血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仍旧勉强地抬起头,他的视线滑过那双笔直站立的双腿,最后难以置信地望着缪宣——

    一只折翅的鸟,要如何飞翔?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提了提裤腿,露出衣料下反射着冷光的脚踝:“我已经能行走了,虽然是用丝线和器械改造的,但从今往后,我将与常人无异。”

    骏鹰张了张嘴,但只吐出了一口鲜血,但缪宣却并没有临终关怀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道:“我说过的,我不会让你的志愿得以实现。”

    “尼亚特尔柏的下一位皇帝将是埃尔图萨女亲王,你所存在的一切痕迹我都会摸消,虽然我从今往后就要出海远洋,但——埃迪-骏鹰-西佛里夫,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这一生都将只是一出短暂的、在大戏间幕时取乐的滑稽曲。”

    “骏鹰,你从未登上过那个最辉煌的舞台。”

    在这最后的宣判中,被傀儡穿刺的男人只能在血泊和刀锋中徒劳地挣扎,他的求生意志仍旧顽强得可怖,鲜血逆流,染红了他碧绿的眼眸,无数浓烈又痛苦的情绪纠缠在其中,好似只要看一眼就会被这垂死的人一同拉入地狱,窒息在那苦臭腐毒的血海中……

    缪宣定定地望着这双眼眸,不闪不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双眼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彻底湮灭,随着毒血的冷却,这幅魁伟的、集聚了无数怨恨的身躯终于彻底死去,而与此同时,缪宣也感到脚下的地板逐渐开始颤抖,很显然这是名为“荣耀”的飞艇鸟兽正在死亡的信号。

    缪宣终于摆脱了傀儡毁灭的反噬,他瘫坐下,遥遥地点燃傀儡,同时也引燃了傀儡之上的尸骨,骏鹰的血肉都是猛毒,绝不能泄露,他必须要在飞艇落地前焚烧它们。

    此时飞艇已经提高到了一个很危险的高度,彻底的解体与坠落即将来临,缪宣已经做好了虽然要摔成肉泥,但还能继续苟的准备——眼下并不是缪宣为自己规定好的死亡时间,所以他把飞艇的位置控制在了诺德诺尔河的正上方,但问题是在这个高度落入水中……和把自己拍扁在钢板上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别的方法了,只能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换一件小无敌的装备,虽然疼痛是不打折扣的,可离场的时间却能大大后推。

    小系统滴滴滴地发出了刺杀成功的提示音,缪宣则无奈地叹了口气,靠着即将粉碎的内壁坐下。

    垂死的痛楚和鲜血干扰了骏鹰的感知,只要缪宣把他的裤腿再提高一些,那鲜血淋漓、骨肉翻涌的小腿就会彻底暴露——用丝线固定驾驭彻底废弃的双腿远比想象中的困难,什么“从此以后与常人无异”,全都是驴骏鹰的。

    丝线并不是什么好用的医疗器材,更别提用线来固定腿了,说到底,这种强行改变只能制造一次性用品,在战斗过后必然会加倍地报废。

    双腿已经彻底废弃,丝线也无处借力,在全力以赴的战斗后,缪宣已经放弃了挣扎,要不是他选择的离开时间不是现在,接下来的高空坠落就是最好的离开方式——不过“锡兰亲王”这个身份算是要彻底报销在今天了,这也是缪宣留给夜莺的最后一个任务。

    葬身在王都的母亲河中,大约也算得上一个合情合理的退场?

    不论如何,这个世界也算是有始有终。

    剧烈的炸响之后,一切都和预想中发生的一样。

    破碎的飞艇早已化作了漫天的星火,巨型鸟兽的残骸蹦碎四溅,其中有半数以上的碎片还燃着火焰,所有的毒血都将在今天被烧干,不会再有任何残留。

    在这死亡的烟花中,缪宣也在急速下落。

    再一次从高空坠落,即便在最后一刻可以用装备保命,但这种亲身经历一次摔碎的过程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缪宣想,这个世界的他大概和高空有那么点犯冲,大小到大都是同一套流程,只不过他现在终于做掉了骏鹰,就算是失重地坠落,竟然也有那么一丝爽快……

    估算无误,缪宣的落点正是那条贯穿了诺德诺尔的河流,只可惜这条曾经美丽的河水在如今已经被她养育的孩子们污染成了污浊腥臭的下水沟,缪宣对自己即将加重这份污染的未来而感到抱歉。

    在急速的坠落中,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天旋地转间,缪宣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两只远在身下的巨大飞艇,它们看起来仍然是岌岌可危,但万幸都没有坠落,仍然在慢悠悠地迫降。

    看来他们是要擦肩而过了,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窗外擦过的他,不过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关系,缪宣深知自己现在也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反正不会有人认出他——

    也就在这一刻,其中一只飞艇上突然落下了一道黑影,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坠落的人员或物体,这竟是一个主动跳下了飞艇的人,他很显然是蓄谋已久且准备充分,这个蹦迪的位置选得刚刚好,恰巧就在缪宣坠落方向的正下方!

    缪宣:???!!!

    小系统:【?!我日——】

    虽然视野暂时还无法捕捉到此人的样貌,但小地图和精神力探测是不会骗人的,缪宣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他没想到德雷克也会选择跳下飞艇,当然,这只海怪一定有从高处坠落的自救方法,但不论这方法是怎样的强力有效,它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迄今为止,缪宣仍然弄不明白德雷克为什么会爱上他,一见钟情未免太过离奇,几乎没有人能为一见倾心的人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是以冷漠出名的“海怪”。

    在生死危险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冒险的选择——有那么一瞬,缪宣几乎要以为他是个为爱狂热的感性男儿。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随着缪宣的不断下落,他和德雷克的距离也在快速地拉近,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还没等缪宣反应过来,他已经落入了这只海怪的怀里。

    他们之间的速度差距过大,这一下撞击同时给两人带来了程度不一的大面积骨折,要不是强大的神恩能大幅度强化身躯,他们没准就得一起交代在半空中。

    缪宣只觉得喉管里涌起了一股血腥气,而德雷克的状态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高空的风自下方倒灌而来,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填充满耳道的每个角落,然而很神奇的是,缪宣竟然在这种环境下听到了德雷克的心跳声。

    那是藏在皮肤之下、血液之中的脉搏,它正一下一下地跃动,雄浑有力,即便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缪宣也能从中听到德雷克的声音。

    一声闷响在狂风中炸开,下一刻,古早炼金版本降落伞在两人的头顶上炸开,在这个年代里这实在是很高级的前沿科技,而有这一层阻隔在,两人的落地速度果然大幅度下降。

    漫天的飞艇残骸已经纷纷扬扬地落入了河水中,德雷克在适当的高度割断缠绕在身上的阻碍,抱着缪宣跃入水中。

    一旦入水,德雷克的动作就立即敏捷了起来,水流似乎在告诉他前进的方向,于是他便像是海洋生物一般,即便抱着另一个成年男性,也能在眨眼间就游纵出数十米。

    不过短短数十秒,德雷克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应该是属于他的船只,他游出水面,伸手握住垂下的缆绳,一提一纵间就抱着缪宣轻轻松松上了船。

    在露出水面后,缪宣便不适地低声咳嗽起来,呛了几口水的他被熏得几欲昏厥,而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双腿在入水后更是雪上加霜,这幅本就残破的身躯在一番折腾后已经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即便缪宣换了一套纯肉的装备,血条还是擦到了三分之一内。

    自登船之后,德雷克就怔怔地望着缪宣的双腿,直到此刻他才像是被咳嗽声惊醒似的,他终于开了口,而这也是他今天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殿下,请好好休息吧……一切都请交给我。”

    在新王登基的那一日,尼亚特尔柏的噩梦如同诅咒般重现,针对王室的阴谋暗杀再一次浮现,而且是以空中袭击的方式。

    皇室遭此大难,尼亚特尔柏全国上下都提起了心,议会和教廷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效配合,在一周内就把年幼的埃尔图萨小姐推上了皇位——这未免有些不符合“男性优先继承权”,但如今情况特殊,再加上暗中推手的努力,这事情竟然也就这么成了。

    除了皇室内部的动荡外,尼亚特尔柏的民间也涌起了几乎控制不住的舆情,此次整个帝国王都的人亲眼见证了飞艇的相撞和王舰的坠落,一时间人人悲愤,对真凶的猜测几乎能填满王宫的每一块地砖。

    不仅如此,民众们还知道死在王座前的除了王储继承人之外,还有一位上一代的王室亲王——民众们原本对这个低调的人物非常陌生,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正是《玫瑰之爱(温柔亲王爱上我)》的男主角原型,这顿时就引起了广大民众的同情和愤慨。

    一时间,同为受害者的两位王室成员竟然得到了咖位相当的哀悼,缪宣没想到他在苏醒后所得知的第一条外界消息竟然是这个,那复杂的心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实在是太过分了!”德雷克尽量表现得义愤填膺,虽然他的语气和表情都还是那副严肃平静的样子,“殿下怎么可能与‘王储兄弟情深,慨然赴死’呢,都是没有由来的捏造,我不会让殿下的名誉遭到损害的,我已经让人公布真实的结局了。”

    缪宣:“……”

    缪宣大感不妙:“所以你……”

    德雷克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殿下,结局当然是神灵被真挚的爱情感动,于是复活了温柔的亲王,让他与爱妻归隐远洋,长相厮守。”

    缪宣:“……”

    缪宣捂住了脸。

    但话说回来,不论外界是如何议论伦伦,这些和缪宣都已经彻底无关了,他之所以选择了暂时的诈死而不是干脆地离开,只是为了他在这个世界中唯二的挚友们。

    而且遭此一遭,缪宣这一次建模的双腿算是彻底废弃,连只当成摆设都做不到,而更要命的是,接连两次的傀儡毁坏带来了副作用,他的神恩因此受到了限制,他所能掌控的丝线已经不足以重构一只新的傀儡——不过这也没必要了,毕竟不久后他即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任务已经完成,这幅建模构筑的身躯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衰弱下去,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大概就是强行站立与毒血侵蚀的后遗症。

    而在他有意隐瞒的情况下,这个症状能瞒过所有人甚至包括撒迦利亚,只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德雷克。

    缪宣轻轻叹了口气。

    闹市中的小剧院终于宣告了关闭,它的主人即将离开王都,无数曲折回环的走廊和房间逐一封闭,无数珍贵的艺术品和乐器被集中在剧院的舞台下清点。

    “伊恩,我要走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身上不再披着皇族的华服美饰,而是十分简朴的白色衣袍,他披着厚重的毯子,看上去要比以往瘦削苍白了许多,但那双眼中的轻快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等到这些收拾好,就一起捐给皇室,我的财产和锡兰郡也一样。”

    令人联想到,即将振翅飞翔的鸟。

    伊恩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苏醒来后见到殿下时,竟然又是一次漫长旅途前的告别,他还来不及诉说自己的歉意,就不得不接受这残忍的决定。

    即便人类已经拥有了能够跨海的巨擘,但远洋之外却是几乎无限的世界,踏上这段旅程的人从此将阔别人类社会,也许五年十年都不会有音讯。

    可伊恩又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劝阻呢?在殿下独自击杀了骏鹰、用诈死摆脱了桎梏一般的亲王身份、即将踏上波澜壮阔的旅程之前?

    也许我应该和殿下一同离开……

    可不论伊恩多么想要追随殿下,他的身上还有太多放不下的责任,他身后的家族,脚下的故土,麾下的军队——尼亚特尔柏是伊恩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地方,可他的殿下却不愿留在这里,宁愿抛弃唾手可得的君王宝座,也要选择变化莫测的无际海洋。

    “我要走了。”缪宣温和地笑了笑,“伊恩,保重。”

    伊恩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幼年时,不论女王是如何挽留,殿下都决意要回到封地锡兰,而他只能止步于火车的月台,远远地望着钢铁巨兽轰鸣离去。

    到了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火车换成了航船,人偶也即将换成某只海怪。

    有那么一瞬,伊恩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疯狂一回,但当他下定了决心、僭越的冒犯也即将脱口而出时,他一抬头,便在舞台边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只恶魔般的红龙,在他扭曲的面庞上是一双暗沉阴郁的眼睛,这是一副足以令普通人做噩梦的外表,可它在小亲王面前就像是不存在一般,他一直以来的平和姿态几乎让伊恩忘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伊恩,怎么了?”长久的沉默让小亲王忍不住出声询问,而这也惊醒了怔愣中的红龙,

    伊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溢出喉咙:“没什么……殿下,也请您保重。”

    ……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的,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剧院,也许从头到尾,戍卫珍宝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从幼年时的第一次犯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剧院外的这段走道死寂漫长,但不论伊恩的速度多么缓慢,它总是有尽头的,而在伊恩即将抵达出口的那一刻,大门猛地打开、阿依德诺的海怪总督从门后大步走入。

    也就在这两人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伊恩的心底涌起了浓烈的杀意,他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他确实不应当阻拦殿下,但这只海怪呢?难道他要追着殿下出海吗?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应当留在殿下身边,他就该在现在——

    “阁下,日安。”德雷克对着伊恩微微颔首,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一般,冷漠又礼貌地问候,“招待不周,一路走好。”

    这已经是主人送客的姿态了,伊恩顿住脚步,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这话不该由你来说。”

    一个迟到的外来者,一个低贱残忍的海盗,只是靠着恶劣的天赋,卑鄙地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凭什么?凭什么是你——

    “是啊,凭什么呢?”德雷克终于笑了,这个浅薄的笑容里充满了嘲弄,他满含恶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失败者:“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因为只有我接住了他。”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伊恩溃不成军,他的杀意在一瞬间崩塌粉碎,他死死地盯着德雷克,而他等到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宽慰。

    “你以守护者自居,可从来就没有理解过他,一只困兽竟奢望去追逐飞鸟。”德雷克收敛了笑意,冷漠地道,“好好地待在王都吧,去攀爬权利的巅峰,去做你的首相,然后死在这片土地上。”

    “也许,到时候你还能用玫瑰装饰墓碑呢。”

    虽然新王成功登基,但诺德诺尔的混乱注定还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也将纷纷启程,回归故里。

    德雷克的船队也是一样,作为阿依德诺的总督,他也到了踏上返程道路的时候。

    撒迦利亚站在码头上,目送着航船远行,咸腥难闻的海风鼓荡着船帆——在那艘最恢弘的巨舰上,他隐约望见了殿下的身影。

    这并不是撒迦利亚的第一次送别,在此之前,撒迦利亚曾百十次与他的殿下惜别,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珍惜而不舍的回忆,它们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可这一回却截然不同了。

    明明还是一样温和珍重的告别,但撒迦利亚只觉得悲伤又茫然无措,仿佛胸膛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然后冰冷的海风灌入,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也许是因为以往的告别都意味着重逢,而这一次的辞行却是彻底地割裂吧。

    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殿下已经和他诉说了他的理想,也坦白了他的与众不同,用诈死的亲王身份换取彻底的自由,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这份痛苦和茫然又是实实在在的,直到此刻,撒迦利亚才悲哀地发现,他宁愿殿下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不要踏上与世隔绝的大洋。

    海鸥的叫声夹杂在汽笛里,撒迦利亚望着航船消失在地平线上,很奇怪的是,这一次帕西瓦尔竟然没有来送行,也许他终于醒悟,明白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感是错误的吧。

    人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别离也好,重逢也罢,他相信总有一日会再次遇到殿下。

    巨大的船只排列成阵,破开浪潮悍然远行,缪宣靠在桅杆上,遥遥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罗斯德。

    夜幕即将到来,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正亮起无数耀光,它们被耀眼的夕阳所掩盖,天空的暖光倒影在海面,把岸上的建筑物裹入其中,像是拱卫一座生长在太阳中的城。

    德雷克不知何时走到了缪宣的身后,安静地靠在船舱外壁,在缪宣远眺着陆地时,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海洋给了这只海怪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归属,在这片流淌着苍蓝血液的故土上,一切都仿佛唾手可得。

    岸上的城市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上,此刻的夕阳辉光也彻底达到了顶峰,海天之间似乎也只剩下这份纯粹的辉煌。

    “殿下,您该去休息了。”德雷克俯轻声道,随后俯下身,直接从轮椅里抱起了缪宣——船上的道路并不适合轮椅行走,而且傀儡已毁,只能依靠人力。

    缪宣低声咳嗽了几声,自从高空跌落后,这幅身躯就开始迅速地虚弱下去,德雷克便一直充当着照顾者的角色,一切照顾都亲力亲为,他所表现出的熟稔让缪宣感到了古怪的亲切,而在某些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傀儡还在的错觉。

    德雷克的声音在缪宣的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很让人放松:“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先绕过北极,随后再进入阿依德诺的海域,现在的北极海正处于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候,冰川上也会盛开花卉……”

    缪宣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他的血线正在缓慢下滑,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困倦席卷了这幅身躯,他知道离开的时刻就要到了。

    不知何时,德雷克早已停下了脚步,他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和毛毯传来,缪宣听着耳边鼓噪的心跳,下意识抬起头——德雷克果然正低头望着他,黄昏的光晕将他的面庞勾勒得格外深邃,只是他面无表情,黢黑的眼眸中也倒影不出一丝光影。

    “我很抱歉……”缪宣忍着涌上喉管的腥甜,十分歉意地笑了笑,“我大概是没法继续远行了,和你的约定也没有办法执行,我——”

    “请不要道歉。”德雷克轻声打断他,“随我出海就足够了,执行约定是我的要做的事,这并不算是您的失信。”

    缪宣怔了怔:“是吗……”

    德雷克低下头,与缪宣额头相抵,他的声音以另一种介质传达到了缪宣的感知中,充满了清晰的穿透力,甚至还带着一丝诡谲的扭曲。

    “殿下,请放心睡吧。”德雷克温柔地道,“我知道您已经无法坚持了,没关系的,请把一切都交给我。”

    缪宣不大明白德雷克这“把一切交给他”的含义,但这幅身躯确实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的精神力逐渐从这个世界的身躯中抽离。

    夕阳落入瀚海,星月辉耀夜空,海风卷挟着汽笛的鸣响,雪白的鸟群扑闪着翅膀掠过,轮机的噪音从船体下传出,在空旷的海面上涟漪般回荡。

    德雷克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怀里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低头,温柔地望着他死去的面庞,那神情就像是丈夫亲吻酣睡的妻子,或者母亲照料疲惫的孩子。

    命运总是不如人意的,它似乎想要让他永远只能这么看着他,要么透过人偶和幻梦,要么隔着生离与死别,但德雷克是绝不愿意服从的。

    既然他已经捕捉到了飞鸟,那么他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腕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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