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阎王簿(七)
几个人从后门出去,没走几步便到了地方,管事和小厮把棺材藏在了一片草丛里,几个人躲躲藏藏地,正满脸的畏畏缩缩,一副做了坏事的样子。
青梧见了,先从药箱里取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是往常大夫用来切疮口的,这会儿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把薄刃戳进棺材皮里死命撬了起来。
朱颜便跪在草地上看着,白果打开了药箱,把针囊、药材什么的先取了出来。
那棺材皮薄得很,没几下就开裂了,管事急得团团转,想上前阻止又怕朱颜真把事情张扬出去,可看着棺材就这么被拆了,他又实在忍不下去,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走来走去……
“唔……”里头传来一声极细弱的女子声音。
朱颜一颗心彻底地放到了肚子里,她可算不用给人赔罪道歉了。
管事也愣了神,嘴巴大张着,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青梧已经把整个棺材盖子都拆了,里头露出完完整整的女子形貌,口鼻和眼睛都是血,看着怪渗人的,可谁也无法忽视,她的眼皮在微微颤动,喉间溢出了痛苦的轻吟声。
是个活人无疑了。
白果立刻给递了针囊过来,青梧取出一根银针,瞅准了位置在女子胸口处一针扎了下去,便见棺材里的小姐整个身子忽的跳了一下,先是大口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便睁开了血泪模糊的一双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诈,诈尸了……”胆小的小厮吓得直往后退。
“住口,别打扰大夫救人。”朱颜见他那一副怂样儿,先把人喝止住了,省得声音大招来了人。
青梧听她脆生生的声音厉声训人,只觉有趣得很,掐着棺中女子的下巴,给喂了两颗护心的丸药,嘱咐她,“用唾液吞下去。”
又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人并没有死,大约是生产时候太痛了晕死过去,暂时闭了气。”
“可,可为何,为何会流血泪?”管事结巴着询问。
“不过是下体出血逆流了,你没看口鼻也都出血了?”
他声音仍是清冷冷的,众人听了却觉得无比信服,只安安静静看着他施针。
“你,过来,褪了她衣裤看看怎样了?”
“我?”朱颜指了指自己。
“是啊,我倒是不介意,不过怕她自己介意。”说着话,手随意地指了指仍躺在棺材里的小姐。
小姐似是才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一双眼珠轻轻转了转,眼角又溢出了两行血泪,气息微弱发声求助,“救,救救我,我不想死,还有,孩子。”
朱颜凑上去拿帕子给她沾了沾眼角的泪和口鼻处的血渍,向青梧嗫嚅着,“我,我害怕。”
“死人你都不怕,新生的人你倒怕了,当真怪了?”
朱颜没话可说,仍旧赖着不愿去。
青梧倒也不催,只在女子舌下压了两片老参,又冷声叮嘱,“你这回莫要急躁,先平稳了呼吸,再逐渐发力。我帮你止了血,再施针助产,余下的便要靠你自己了。”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照着他的话深呼吸。
青梧又搭了下脉,“如今脉象还算正常,可若是一直生不出来,便要胎死腹中了。”
“胎,胎死腹中?”朱颜被吓得险些坐在地上。
“嗯。”青梧的声音仍旧冷静。
朱颜彻底乱了心神,磨蹭着跪移过去,男子们都转过了身,朱颜小心翼翼撩开女子的裙衫又褪了小衣,“啊,”她忍不住轻声惊呼了一声。
一个湿淋淋毛绒绒的小脑袋已经出来了,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向大夫求助,颤着声音问,“头,头出来了,剩下的我拽出来就行吗?”
“嗯,慢点,轻点。”
听到青梧的声音,朱颜冷静了一点,紧张地搓了搓手,又深吸一口气,这才伸手过去,捧着小脑袋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孩子整个拽了出来,放在女子脚边,匆匆忙忙给她穿裤子,才看到有个带子连着母子两人。
“有个带子怎么办?”
“用刀切断了就行。”
朱颜依言捡起刚刚撬棺材的柳叶刀,“啵”一声,好像他爹朱福剪扎纸皮筋的声音,总之脐带被割断了。
朱颜这才给刚生了孩子的女子穿好衣服,又把孩子抱起来,用帕子把脸上的脏污擦了擦,拿给青梧看,“哎呀,我真厉害,生出来了呢!”
那孩子红红皱皱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青梧正要伸手拍屁股,那管事忽然一把从朱颜怀里把孩子夺了过去,便往腿间看去,随即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笑来。
猛地想起什么,转身看看棺材里的小姐,脸上又现出复杂难言的表情,向旁边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句。
“男孩还是女孩?”刚刚升级成阿娘的女子有气无力地问道。
“哦,男孩子。”朱颜抢先答了,又看看青梧和白果,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我们方大夫厉害吧,你们……”
朱颜正要大肆渲染一番青梧的医术,话就被人打断了。
“三小姐,孩子我带回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陈叔,你帮我求爹爹把这孩子养大吧,不要让人知道他是个私生的。我……你派人送我去青云庵吧,我这样子回去了也是给爹爹丢脸。”
朱颜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索性直接问,“你不回家了呀?孩子的爹爹呢?”
“他爹爹娶了旁人了。家,我也回不去了,我爹容不下我。”
“哦。娶了旁人,那就算了吧,你不嫁人也是好事。可你爹爹为什么容不下你?你就算犯了错,也是他女儿呀?”
女子苦笑一声,“女儿,爹爹不缺女儿,他读书人最重礼教,我未嫁生子已是大错,若还敢回去招摇,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只能出家了吗?”朱颜嘀咕着。
“你,你帮她想想办法呀,她这么可怜。”朱颜看到正抱着孩子,被她缠了一路的管事。
“我,我不过是个下人,能有什么办法?”管事立时又恢复了嚣张的样子。
“三小姐,孩子的事儿我会去帮你跟老爷说,对外照旧说你是得了急病去了,你自己安分些,莫要再出来招摇,要是坏了老爷的名声,他要你沉塘也不为过。到那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女子点了点头。
朱颜便要上前理论,“你,你怎么这样呀你?”
管事却不理她,冲着青梧点头道,“方大夫,此事还请您莫要对外泄露,还有您身边这位小姑娘,请二位守口如瓶。我们家老爷定会有厚礼送上。”
朱颜气呼呼道,“我偏不听你的,你能怎样?”
“姑娘,阿旺刚刚跟我说了你是谁。你可知我们家老爷是哪位?若要让你家的铺子开不下去,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奉劝你还是闭紧嘴巴,好自为之。”
“你……”
“多谢姑娘,救了这孩子一命。”
朱颜转向青梧,眼睛里满是委屈,“我还想把这事宣扬出去,给你扬名呢。”
青梧愣了一瞬,眼神转向白果询问,白果立时附耳过去跟他嘀咕了几句。
青梧抬头,冲着那管事冷声道,“是县衙里的王主簿家吧?你们家那位病弱的小少爷,如今可还在吃着我配的养身方子?”
“……”管事心下一惊,颓了气势,远远看着来了两顶轿子,又若无其事冲着青梧点点头,“方大夫既然知道,我便也不多言,该说的话我已说了,若有风言风语传出去,我们家老爷自会来找你。”
青梧正要再讥刺他几句,那轿子已停了下来,管事让小厮将棺材里的三小姐抬进一顶小轿里,付了银钱,嘱咐了抬轿人几句话;自己抱着孩子进了另一顶轿子。
几个小厮抬着空棺材,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径直走了。
朱颜闷闷不乐跟着青梧回医馆,一路上都在愤愤不平,“太过分了,那个人,怎么那么讨厌?这下白救了个人,不对,是两个呢,多好的机会。”
青梧先时还听得有些气愤,想着定要替她出了这口气,听到后面不由笑了一声。
“你还笑?”朱颜不懂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好好的攒名声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不急,机会总会再有的。”
“行吧。”
朱颜嘴上答应得好,心里却在说,你倒是不着急,我可急着完成任务呢?
晚间,一个小厮敲开了方式医馆的后门,送进来一小包银锭子和一幅字画、一个砚台,说是家里主簿老爷感念方大夫救人恩德,区区薄礼聊表谢意,也希望方大夫莫要为着女孩儿的名声,莫要将此事外扬。
白果把东西拿回去,青梧扫了一眼,让他自己拿去玩儿。
过了两日,朱颜便在早食摊子上听说了王主簿家近日里发生的两桩怪事,一是一个庶女在假山上磕破了头香消玉殒,一是有个小妾老蚌生珠替他产下一子。
前者倒是无所谓,因着这家里嫡庶女儿加起来统共有五六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后者却是个大新闻,只因王主簿虽有一妻二妾,儿子却只有一个嫡出的,身子也不大好,从娘胎里便带了弱症,如今十六七岁了,还像姑娘一般被圈在屋里养着。
朱颜将昨日里的事情串了串,得出一个让她有些惊异的结论,急着便要跟青梧去讨论一番。
想了想,似是没由头一大早跑去找他,便要了两份酥饼和豆乳,思量着顺便送个早食去。
敲开了门,白果正挠着头想早上吃什么,见有了现成的立时高兴起来。
朱颜看着他们主仆吃东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通,白果被豆乳呛了一口,“这,不是孙子吗?怎的就成儿子了?”
青梧仍优雅地吃着酥饼,无所谓道,“随他们去吧”,心想,他家还有一桩事儿,那管事好端端在大街上摔折了腿,你不知道么?
朱颜也早过了震惊的时刻,虽不大明白为何未嫁生子就是大错要沉塘,将孙子认作儿子乱了人伦却没问题,却也不再提这桩事,只默默将其中的迷思记在了她的人间异闻录中,打算回去了好讲给泰媪听。
又拿出了个小册子,给青梧看,“这事就算了吧,我们便当是做了善事了。我打听了一圈,你瞧瞧,这里头哪个人是能治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