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晏临则紧紧攥着剑的整只手, 都已经青筋暴起。
指节用力过度,逼得剑身颤抖嗡鸣,向周围胡乱扫射出锐利的剑气。
有的甚至波及到了他, 留下道道痕迹。
不深,不疼, 是随时都可以愈合的伤口。
晏临则并不在乎。
可是他又蓦地想起来,有一个人在意过。
他甚至能回忆起,姜陶陶那个时候拉着他衣领, 偏过脑袋碎碎念的模样,还有声音。
晏临则一直以为,他对姜陶陶,从没有过多的关心与留意。
他对她心无波澜,又怎么会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可现在才恍觉, 原来那些事, 都记得一清二楚。
——姜陶陶第一次见到他时,像新月一样闪烁的杏眼。
——姜陶陶每回撑着脸看他发呆时,乱糟糟的云髻。
——姜陶陶在夜里睡不着时,悄悄摸过来要跟他十指相扣的手。
——姜陶陶在他怀中时,费尽最后一点力气, 很轻很轻说的那声“谢谢啦”。
那些迟来的回忆里,裹挟着无数迟来的情感,像把钝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只是稍一牵扯,刀尖锋利, 刺开入骨的血色。
心口处,有什么陌生的东西, 肆意地汲取着记忆中极端的苦涩与痛意, 疯狂碎裂, 又再度生长。
恍惚间,脑海常常浮起的面庞,却愈发清晰了。
数三百年,晏临则一直不容置喙地觉得,那道如火一般秾丽的虚影,跟年少相识的朱雀玄女,极为相似。
就该是她。
心口那处莫名的空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就应该寄情给这样的女子。
仙君一遍又一遍地照做。
可现在,那张脸,已经全然变成了姜陶陶的模样。
她周身是火,亦是血。
那浓郁的温热的血,滚烫得惊人,一时间将所有的回忆都蒸腾成烈火。
晏临则伸手去碰,却连虚影都没有碰到。
他唯一留下的那块鸾纹衣袂,已经作为引子,彻底消失在了轮回道里。
只有那只缨穂尚且完好。
晏临则轻轻摩挲了两下,将它抵在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徒劳地消解掉一部分滔天的愧疚与悔意。
他抵得太近太近了,剑锋不长眼,直接在他腰腹上划出深可见骨的血粼粼。
晏临则感觉不到。
风声呼啸,被仙力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好像从那些嘈杂的响动里,听到了姜陶陶的声音。
是最后一刻,她气若游丝的哀求。
她说太疼了,真的好疼,求求他,给她一剑……
只要一剑穿心,什么痛都都结束了。
司命站在台下,近似惊恐地看着——
那把不知几百年没有开过锋的古剑,半边没入了晏临则身体里。
他一动不动,没有将剑锋深入,或是拔掉,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视线前的光景,很快就被仙力切得粉碎。
司命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但是,他看得很清楚,晏临则流血了。
那带满戾气的殷红,渗透进仙君雪白的衣袍与长发,格外显眼。
不可能有人伤得到晏临则,晏临则也不可能流血。
除非,是他自伤。
是他……自愿。
晏临则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任由体内深不可测的仙力肆虐。
九重天有史以来最为强盛逼人的天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晏临则却无动于衷。
他像一头失了理智的困兽,随时可能暴起,却又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牢牢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在方寸之地里痛哀。
看上去……丝毫没有抵抗遏制的打算。
“仙君——”
刹那间,浓得像雾的仙气自诛仙台蔓延。
像道屏障,隔绝了晏临则宣泄出的所有情绪。
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但可以肯定,那一日,于整个九重天,都是场灾难。
——元一万零七年,仙君为寻前道侣,在现已坍塌的诛仙台上待了九日,第十日天生异象、三界混沌,天道之子晏临则一夜白头,近乎疯魔。
天降雪,夜鬼哭。
山河破碎,天幕撕裂。
连日月都倾倒向边境,一寸一寸逼近了日月环。
那是上一回,三界混沌留下的的遗迹。
天道似乎是故意,将三百年前那场被人为阻止的浩劫,再度还给了九重天。
众仙之首的仙力为底,天道之子的劫数为引,所有人联合起来镇压,依旧是束手无策。
不知多久过去。
那暴虐仙气,竟一点点安定下来。
裹绕在诛仙台周围的浓雾,也缓慢散去。
——是仙君成功渡过了,他平生唯一需要渡的一次劫吗?
众仙对此达成了共识,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唯独又被召到他面前的司命,心里格外沉重。
晏临则好像就打算一辈子都待在诛仙台上了。
他从高台上,极缓慢地走到司命面前。
站定,隔了半晌,才问:
“——有什么法子,能将这只缨穂清理干净?”
嗓音嘶哑又缓慢。
里头好像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又好像是压着的情绪太多了,难以抽离出到底是哪一种。
若不是他满头如雪的白发,还有眼底遍布的狰狞血丝,任何人大抵都会错以为,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司命低下头,看着晏临则手里那条藕荷色的手工缨穂。
一尘不染,整洁如新。
“已经很干净……”
仙力扼住喉咙,晏临则毫无征兆地打断了他。
仙君抬起眼,语调一下子沉到谷底,寒冷又可怖:“上面这么多血,你看不见?”
“……君……????”
晏临则却没有再理会了。
仙君收起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威压,低下黝黑无光的眸,再次看向那支缨穂。
眉眼疏松,神情竟在慢慢变得茫然,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上面明明沾染了好多、好多的血。
不只是他的,还是姜陶陶的。
他不仅没能救得了姜陶陶,还弄脏了她给他亲手做的剑缨。
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
神识穿过位面与轮回道之间的缝隙,毫不犹豫地飘向天外天。
在魂魄脱离肉身的那一刻,姜陶陶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个“钟临”,好像并不是那个位面的人。
在她死后,竟然想要抽离魂魄,带她去另一个地方。
那魂魄之术,也不是常人能有的。
但,她虽然好奇,却不准备去一探究竟。
一想到要回凤凰本体,姜陶陶满心就只剩下巨大的期待跟欢喜。
“钟临”的不对劲,全部被她抛在了脑后。
反正都是以后不会见到的人,无论是正是邪,到底是谁,想做什么,在她即将回天外天的时刻,都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因此,姜陶陶没有片刻多待,转眼就很轻易地溜走了。
当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她阖眸,凝住了神。
再次睁眼,姜陶陶抬手拨开周身重重烈火,踏下虚空。
在她身后,就是道巨大得可以遮蔽天幕的凤凰虚影。
随着她的步伐,一点点变得清晰。
气息,轮廓,羽毛……
最终,伴随着一声响彻天外天的凤鸣。
红日失色,放眼望去的所有景象,似乎都成了姜陶陶的陪衬。
原本宁静平常的天外天,在感受到她的存在时,瞬间变了样。
百鸟齐鸣,万物同喜,天光大暗又骤地大亮。
只是这一次,没了红日。天幕上,是亮若白昼的凤凰之火。
姜陶陶还能记清,距离上一回离开这里,已经过了八年。
对神仙,乃至于任何有灵智的修仙生物来说,这几千多个日日夜夜,只应该是弹指可吹的灰尘。
闭眼静修,再一睁眼,便全都过去了。
但对天外天来说,并非如此。
这是个与世隔绝,最接近天道旨意的地方。
数千年前天地变故,凤凰族内又遭遇自相残杀,仅存的后裔获天道眷顾,得到了这片从未没有被涉足过的祥和之地。
是凤凰之火,普照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壤与天际。
姜陶陶有清晰神智,获得人形,的确只有短暂几百年。
但在更早之前,她便已经作为一个象征,气息散在天外天各个角落。
这里每一处都受过她的荫蔽,由她而生,也为她而生。
离开的那个时候,姜陶陶当初深陷梦魇与魔障,根本无暇去管其余任何事。
将凤凰本体遗留在此处,便支身下界了。
如今,看着所有人,所有花草,所有鸟兽,所有有灵识或是没灵识的事物,都在为了她欢腾庆祝。
姜陶陶才终于有了实感。
她没有直接闪到以前常住的地方,而是踏着业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沿途都是弯腰匍匐着的生物,喜不自胜地迎接着上神归位,承拿着她热切充沛的凤凰之力。
他们默契地没有出声,等待着姜陶陶感受这片已经阔别六年的土地。
崇敬与欢乐,却已经溢满了整个天外天。
路的尽头。
漫天艳丽端方的牡丹前,有道颀长挺拔的身形。
男人一身竹青,无论是纹路还是色调,都极为清淡素净。稍不注意,变成了那些姹紫嫣红的陪衬。
可当他望见她,微微偏过脸时,扯开一丁点笑意时,却仿佛又从云端回到了花丛里。
比任何花枝都要瞩目。
细指不自觉扯了扯宽袖。
姜陶陶停在他面前,低着脸,眼睛不知道看哪儿。
有些紧张地抿着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点局促。
晏钟渊缓缓扫过她的脸,扯了下唇角。
像是这三百年,攒了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
可不动声色地停顿了半晌,最终,只是抬起手,捏住她发髻上的海棠红玉簪,又多挽了一圈青丝,再斜插进发团中。
他低低笑了声:“是不是来得太急,头发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