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姜陶陶埋头看了两日术诀摹本,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现在还是个迎典女使。
舜华夫人并没离开九重天,她理应每日陪同。
也正好可以趁闲聊的空隙,把那些晦涩深奥的东西理一理。
她虽然之前就学过大半,但还是漏了精髓。
就是有了晏临则在留音珠里的注释,前几遍也仍觉得有些吃力,需要反复琢磨。
姜陶陶抱着两全其美的念头,赶早来到了驿殿。
赔礼道歉的话都在心里念了十遍了,谁知道没见着人。
她最初以为,舜华夫人是对她这两日怠慢有所不满,故意使绊子。
但转念一想,她救了那只猫后,舜华夫人应该会宽容许多的吧?
她这两日没来驿殿拜访,也可能是用了锁魂术精疲力尽,需要休养。相当情有可原。
姜陶陶露出笑靥:“能否再帮我通报一次?”
女官摇头:“夫人今日天不亮已经离开了,可能要子时之后才能回来,甚至更晚。就是回来了,太过疲惫,恐怕一时半会也见不了人。姜仙子明日再来就好。”
姜陶陶愣了愣。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五月廿九,是那位昆仑境恩人的忌日。”
女官侧目,露出微微的惊诧:“真君、夫人,还有九重天的仙君,都要去日月环祭奠他呢。姜仙子,您莫不是累得忘了?”
“……”
“姜仙子?”
“仙子?”
女官见她沉默,试探性地喊了两声。
姜陶陶回过神,扯了扯唇角。
明明已经很用力了,弧度却仍旧很淡很淡,看不出是在笑:“好像真是忘了。”
她下意识扶了扶发髻顶上的垂丝海棠簪,没什么表情,跟女官道别后就原路返回。
刚踏进重阙殿,竟恰好撞上了晏临则。
姜陶陶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那点黏糊的腔调,装作平常地问:“你怎么回来了?我听人说,你们要去日月环。”
“回来处理些事。”晏临则解释,“等下才走。”
他偏好白衣,出尘冷淡,今日却一改往前,浑身都玄黑如墨。
衣袍上没有任何别的花纹,压抑得令人窒息。
应该很符合祭典的氛围。
姜陶陶走过去,从旁取了件玄色大氅,披在他身上。
大氅极重,她身形又纤瘦,踮起脚尖之后更是吃力,却偏偏还要逞这个能。
姜陶陶仰着脸,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的面庞,神情愈发温柔。
“这氅是黑金狐的毛皮吗,听说煞气挺重的。你肯定能压住,但我觉得还是少碰吧,平时已经够劳累了,不要再抽出精力来镇压这些煞气。“
“日月环在东边境,虽然现在已经五月末,入夏了,但那边的气候四季都很冷,你……注意。”
说着说着,她才意识到不对。
日月环天气恶劣,别的仙人确实难以适应。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晏临则。
他修为如此深厚,绝不会畏寒惧冷。
披件大氅,反倒显得多余累赘了起来。
她刚刚只是走神了,看见那件大氅,突然想起另一个人之前也有类似的式样,鬼使神差做了那一系列的事。
还絮絮叨叨了一系列不该说的话。
姜陶陶讪讪地闭上嘴,想立刻取下氅,假装无事发生。
晏临则却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摁住姜陶陶的手腕,轻淡地嗯了声,算答应了她。
顿了顿,“我回来前,传音符无效。”
祭典自然要有巨大法阵与结界,隔断仙器的千里传音。
姜陶陶也没打算找他,乖乖点头:“我就在这等你。”
她虽然是晏临则的道侣,但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跟着去参加郑重如斯的祭典。
况且,姜陶陶也不想去。
临道别前,她从桌案下翻出个小巧的香囊,里面塞着熏干后的垂丝海棠花瓣,淡淡的清幽香味。
姜陶陶塞到晏临则手里,低着头,一字一句道:
“熏花时我念了清净诀。你到时候帮我一起……烧了吧。这么大的祭典,我不可能什么都不给。”
祭奠时,送个绣织得漂漂亮亮的香囊,哪怕这香囊有清净魂魄之意,也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幸好,她在晏临则面前的形象一直如此,就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只能拿出这种女红并不奇怪。
仙君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有拂她面子:“好。”
姜陶陶来这里五年,他从未在兄长面前提过她的名姓。
长兄如父。如今趁此机会,在晏家长辈前给她一个名分,也并非不可。
重阙殿在九重天中央,仙气最为温和稳定,跟日月环隔了十万八千里,那边有再多动静,都传不过来。
谁知,还没入夜,外面一改九重天四季如春的惯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随后愈发猛烈,电闪雷鸣,倾盆如瀑。
惊讶后,众人便恢复平常。
日月环正在举行祭典,有晏临则和舜华真君压阵,边境的仙气波动要多剧烈就有多剧烈,自然会影响到天象。
风朵原是来给姜陶陶送糕点,她们俩是这里唯二从下界来的,谁得了凡间吃食,都会互相分享。
雨突然大了,风朵也被迫困在原地。
这是多年来最吵闹的深夜。偌大的重阙殿内,就剩她们两个人。
姜陶陶胃口不好,吃了两块杏仁糕就不吃了。
风朵也放下手中的糕点,关切地问:“陶陶,你是不舒服,还是——”
话音未落,就感觉整座宫殿用力震了一下。
外面是回旋的沉重低鸣,一声接着一声。音浪厚重,甚至冲破了雨幕,令雨声都断断续续的。
姜陶陶跟风朵面面相觑。
风朵很快恍然大悟。
“五月廿九不是晏钟渊晏上仙的忌日吗?今年正好是第三百年,阵仗肯定要大些,现在应该是所有钟鼎在同鸣。”
一千零一声,就像超度一样,寓意轮回转世。
姜陶陶望着手里那根簪子发呆,没接话。
之前四年的五月廿九,她们都没见面,风朵也不知道姜陶陶之前是不是也这幅样子。
“你是不知道晏钟渊吗?他——”
姜陶陶:“我知道的。”
就算平日不常提,昆仑境使者一来,有谁会不知道晏临则那位兄长?
这事再怎么长话短说,都显得很复杂,每本史书都记载不一、不全,对比结合来看,彼此之间甚至还有许多矛盾。
但大概的走向没变。
三百年前,昆仑境天地混沌,日月塌陷,狂暴无序的仙气混合着无数哀嚎,撕破了与九重天接壤之处。
那方圆百里瞬间沦落成了彻彻底底的禁地。一旦靠近,都会被无缘无故吞噬。
当时众仙从未着手过这般的情况,都按常理以为,只要在禁地多设结界,就能遏制住这场意外的天降横祸。
这不得不要靠晏临则了,他是天道之子,受尽天地机运宠爱,应该是唯一有希望能抑制昆仑境天道之力的人。
少年仙君第一次跟天道交手,拼尽全力设下百道结界后,仙脉严重受损,当场直接晕过去了。
随后又派了许多人去加固结界,确保其固若金汤。
结果打了所有人的脸。
禁地里的深渊不止可以吞噬万物,甚至可以将吞噬掉的仙力为它所用。
结界被一点点蚕食后,九重天的日月也有了坍塌之势。两轮日月交汇边境,是为如今的日月环遗迹。
此处现在蕴含着许多宝藏,当时却是个十足的烫手山芋。
晏临则伤得过重,暂时不可能恢复,担子重新回到他的兄长身上。
他的长兄晏钟渊,一向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性子温舒却不古板,严慎但也风趣,在外常年游历,在内书不释手,外人对他的评价,这么多年都没有半句不是。
天资虽不如晏临则,名声却比他好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九重天上,乃至天外的女眷,提起晏钟渊,不是想让他做道侣,就是想让他做女婿。
可惜,晏上仙虽然为人温和周道,骨子里却还是晏家一脉相传的疏离。这么多年,也没见对哪个仙子另眼相看。
在意外发生前,晏钟渊刚刚从昆仑境回来,结束了为期半年的游历。
他走的是偏僻山路,去的都是些常人不去之地,据说常常捡到奄奄一息的奇珍异兽。光是向父亲拿天材地宝作丹药,救助那些仙兽的疑难杂症,就求了不下十回。
这一趟,也将九重天的药草册和仙兽册,各补厚了一百多篇。
晏家要将权力交给下一辈,定然会选择交给他。
用晏氏钟渊代表九重天的颜面,足矣。
但掌权是一回事,抵抗天劫又是另一回事。
晏钟渊也就是个青年,换算成凡间说法,刚刚弱冠,纵使天赋再高、修炼再勤,也没有与禁地深渊抗衡的能力。
当时事态一日比一日严峻,九重天跟昆仑境的人前赴后继,已经往禁地里添了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深渊上方每时每刻都有魂魄支离破碎,再胡乱拼成新的魂魄,没了意识,变成只知至恶的无形鬼魅。
而晏钟渊受父亲命令,只能遣人前往禁地,想方设法阻止深渊扩散,自己却要牢牢藏在层层壁垒之后。
这位如竹君子从出生开始就不食荤腥,不沾血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些根本无用的法子,让那么多人去送死。
晏钟渊首次违令,在父亲座下跪了两个时辰。
有人说他在忏悔,有人说他在道别。
司命没给出确切答案,只记载了当日傍晚——
三百年前,五月廿九。
晏氏第一千一百零六辈嫡长子晏钟渊,用天外天独有的秘术催尽心头血,引动未来五百年才会经历的九十一道劫数,用天劫敌天劫,最终得以摧毁禁地,保住九重天和昆仑境。
他心头血耗尽,以身填了深渊,魂飞魄散。
外边那一千零一道代表轮回的鼎鸣,还在继续。
姜陶陶,“鸣多少声都没用。”
风朵压低声音:“是呀,魂魄都碎了,怎么还可能转世,谁都清楚,但谁敢挑明说呢……”
神仙也是人。
人怕死,神仙怕形神俱灭。
晏氏这么多位惊艳决绝的人物,就晏钟渊年纪轻轻没了,还没得这么惨烈,谁听了不惋惜。
风朵还没唏嘘完,额头就被姜陶陶敲了个爆栗。
“当时禁地外,肯定有……很多很多大能,他们不得费尽全力护着功臣的魂魄吗?而且,深渊已经被摧毁,吞噬力过了全盛期——”
“你不会是想说,晏钟渊还有魂魄残存在九重天上?”风朵瞳孔巨震,“可别乱说。”
姜陶陶抿起唇。
风朵:“我知道你在花亭里,施展了那种很离奇的招魂术法。但因为三青鸟毒液而死的凡间的宠物,跟调动天劫跟天道同归于尽的上仙,应该不是一码事。”
外面又响起别的声音。是天巫在念祷告词。
祭典在日月环,祭奠却在整个九重天。
风朵:“昆仑感激他感激得要死。舜华真君还有他道侣都是亲身经历过来的,感情更深得多。”
“他们以前年年都要去日月环祭拜,都是偷偷的,我还为他们准备过祭典用的白花。但今年来访的这么正式隆重,这种事轮不到我了。”
姜陶陶久久没接话,趴在案桌上,斜拿着银狼毫笔乱涂乱画。
半臂长宽的宣纸,刚被她写满画满了东西,就直接烧掉了。
再写另一张,再烧掉,循环往复。
火苗在不知道多少张宣纸的喂养下,窜得越来越高。
跟周围其他灯火一起,将重阙殿内照得如昼。
红得泛白的火光流动着,不知何时,竟裹挟进一丝流金的色泽。
…………
次日清晨,晏临则托着一身风雪回来。
他去除掉周身萦绕不散的湿冷气息,才踏进寝殿中。
一走近,才发现灯还没熄。姜陶陶抱膝坐在床边,眼睛通红,泪珠还巴巴挂着。
整个人就穿了件单衣,冷得发抖了,也不见用被子遮一遮风寒。
晏临则用大氅把她裹好,半抱半拎起来,语气阴沉:“姜陶陶——”
他还没来得及训,就看见姜陶陶唰的抬起小脸,跟他对视。
转眼,就埋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地开始哭起来了。
跟前几日顺水推舟掉的眼泪不同,姜陶陶现在是哭得真的很厉害,好像天都塌了半截,她马上就命不久矣。
晏临则不擅长,也不喜欢哄人。
抚了抚她的长发,没想好说什么。
安静之中,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混乱又清晰。
“我找到你了,这次是真的找到了,”她抽噎抽得字不成句,同一个字要反复说好几遍,“你不能再丢下我……”
“——好。”
“——不会。”
晏临则答了好几遍。
这恐怕是他对姜陶陶最有耐心的一次,就是平息五年前新婚之夜的乌龙时,也没见他这么折腾过。
但这次,姜陶陶情绪大起大落得很不对劲,一直哭,只顾着跟他说话,却半点不听他说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晏临则只好先强行让她睡过去,还用了十道安神诀,确保她明日醒来后不会继续这样。
祭典上除了舜华真君和舜华夫人,都是仙君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典礼后,有人无意多说了两句绛朱。
也不知是不是风声传到姜陶陶耳边,让她夜里胡思乱想。
晏临则不打算问,也不打算再提。
他抱着姜陶陶回榻,余光瞥见桌案上的肖像画。本该挂在屏风后,却被姜陶陶取了下来。
画卷四角的金印摹纹,已经褪了最后一丝光泽,渐渐剥落。
仙君自然认得这是何物。
也知道,摹纹剥落只有两个原因。
第一种,期限已到。
第二种,发觉想在这幅画卷上聚气的不速之客,金印成为标记,转移到那股入侵气息上。
看来,应是后者。
她是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