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晏临则尚未走进重阙殿,怀里就飞来一只裹得毛绒绒的小雀。
姜陶陶伸手紧紧搂住男人的脖颈,脸埋在他衣襟前,纤细身段几乎跟他贴到一起,没哪一处不透着依恋。
晏临则垂眸,就看见她歪歪扭扭散了一半的云髻,还有青丝下那段雪颈纤骨。
他伸手扶好了少女的腰,免得她东倒西歪没个正形。
接触近了,才发现姜陶陶似乎在轻轻发抖,像是冷的,又像是怕的,差点站都站不稳。
随即,沿路的漫天寒意消散,浓厚仙力化作白雾,争先恐后滋养着她冰凉透骨的身躯。
“入夏后夜里灵气纷乱,你受不住。”晏临则嗓音低沉。
若是有其余人听见仙君说这话,恐怕会齐齐愕住。
九重天四季如春,冬暖夏凉,靠的就是天地灵力调节,换季时灵力有些反复混乱,不过是正常现象,从不见有什么大影响。
晏临则可是连伤口见白骨,都不会有半点痛感的人物,情绪淡漠,目无下尘,竟然也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事实上,这都得归于姜陶陶身子骨太脆弱,修炼功底又差,体质甚至比下界最普通的凡人都不如,稍不留意就会病如山倒。
大多时候,都要靠天材地宝,外加晏临则时不时用仙力护着,才能平安度过紊乱期。
“我做噩梦了,”姜陶陶一出声,就掩饰不住那重重的鼻音,“突然就很想见你。”
晏临则扯了扯唇角,不知道怎么回应她浓烈到近似反常的依赖。
“……嗯。”
随口应的一句,却仿佛定了姜陶陶的心。
她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慢了,良久后,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绵软的嗓音嘟嚷着撒娇:“我好想你啊,一整天都是。”
她微扬起脸,一寸一寸地描摹着面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水剪的眸子里盈满思念。
如此乖巧认真的神色,好像眼里只装得下他一道身影。
晏临则:“下次记得用传音符。”
姜陶陶不会千里传音,但刚来九重天时格外黏人,总是想来叨扰他一下,找不到他时便会异常失落难受。
晏临则就契了个专属她用的传音符。
玉符通体泛月银,小巧精美,还是姜陶陶亲自挑的。
姜陶陶将脸埋在他胸口处。鼻音很闷,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些黏腻的儿女情长。
明明只是一日未见,被她说得仿佛生离死别。
最终,还是让晏临则把她抱回去的。
重回殿内,姜陶陶却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她低着脸,像踌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那个舞姬,叫什么名字?”
晏临则顿住。
姜陶陶好像没看见他骤然微变的神情,咬住指尖:“你真的准备要她吗?”
“姜陶陶,”晏临则语气平静无波,但叫了她的全名,已然能泄出几分不虞,“你半夜不睡,就是为了偷听这些?”
那不轻不重的问句落下尾音,一时间竟不知道,晏临则是在责备她不听话,还是在关心她那经不起折腾的身体。
事实上,仙君心底相当不悦,却不只是因为姜陶陶逾矩,更是因为——
姜陶陶抿起唇,小声道:“我只听见了半截。那个人一直在那说她跳舞有多好。后面可能还有,我没有听清。”
她又问了一遍:“夫君,你准备要她吗?”
晏临则扫过她的表情,不似有假。
看样子,是听了那几句后,又气又怕,别的就都没注意。
如果真是听见了全部,知道她不过是个替身,不应该是这幅神情。
姜陶陶太依恋他,少女心思赤诚单纯,一见到他什么都乱了,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事,全摆在脸上。
晏临则想到别处去了,忘了姜陶陶还在等他的回答。
姜陶陶看着他那仿佛默认的态度,咬唇,松开,又咬住,好像是在纠结。
气氛停滞。
直到姜陶陶发现,晏临则颌边有道伤痕。
她瞬间把什么舞姬全部抛到脑后,眼眸睁大,脸上写满着紧张慌乱:“你怎么被伤到脸了!?”
那是被剑气划到的痕迹,很浅,但有半指长。
姜陶陶是第一次见他有伤,担忧着急到极点,差点哭了出来。
晏临则受不了她这幅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修长手指抚过她如瀑如绸的长发,道:“走了点神,一个意外。”
又反复告诉她,这伤痕是他自身的剑气反噬,没有受伤之忧,只是情况特殊,愈合得有些慢。
几番安抚后,姜陶陶才不像刚才那样失态。
她也知道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微窘地低下脸。
但很快又搂紧了男人的脖颈,在他那浅浅的伤口处啄了一下。
像害羞了。隔了好久,脸蛋才蹭了蹭。
瞬间,有颗无形的火星子投进来,点燃了星星点点的焰火。
直到晏临则在榻前停下,姜陶陶才有片刻的清醒。
腾出只手拉上帷帘,将屏风上的那卷肖像画,遮得严严实实。
……
……
……
视线同意识一般支离。
姜陶陶目光放空迷茫地游移着,最后,又下意识地停在了晏临则的脸上。
哪怕几度昏过去,但每一次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半寸不离地黏着他。
像只刚蜕羽的小雀鸟,瑟瑟颤抖着依赖自己的饲养者,担惊受怕他会离开,会不要自己了。
晏临则眸色一暗,又想到那番点到为止的对话。
姜陶陶的确不是最像的那个。
但一定是最爱他的。
纯粹得有点可怜的一厢情愿,跟那些别有用心完全不同,减少了许多他不想要的麻烦。
至少到现在而言,很合他心意,没有换的必要。
又到了清晨。曦光从床幔的缝隙里钻进被褥。
姜陶陶浑身乏力,近似散了架。
惫懒地支起身,揉揉惺忪睡眼,身边已经没了晏临则的踪迹。
次次都是如此。虽是道侣,他们却从未真正同床过哪怕一次。
跟她这种灵力低下又经不起折腾的妖不一样,仙君不需要入睡,每次结束后都只是略一休憩,便去忙别的事了。
晏是九重天最举足轻重的姓氏。姜陶陶听见有人称呼过他殿下,大抵也能猜到晏临则隐在修为之后的身份。
这一辈,原本该承担这些琐事义务的是晏临则的长兄。可惜那位光风霁月、天赋横溢的公子英年早逝,只能让晏临则接手大半。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不得不抽出空履行职责。
每次在她懒洋洋嗜睡之时,晏临则早已在正殿处理事务。此时可能已经处理干净了。
姜陶陶翻过身下床。谁知腿酸软无力,摔了一跤。
地上虽铺了软绒地毯,但这一摔,力道还是很不得了。她那原本就磕得青紫的膝盖,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得不滚回柔软衾被里躺着了。
姜陶陶心里满是悔恨。
她晕过去后,就不该再醒过来。
昨晚情况特殊,她真是太担心晏临则脸上会留疤,根本睡不着。
就是昏了,迷迷糊糊想到晏临则以后会毁容,也会蓦地惊醒过来,紧紧盯着那道不深不重的伤痕。
结果,不知道是她的眼神出现了偏差,还是气氛不对……
这一举动,估计是是被晏临则理解错了,又把她多要了几回。
情况有够惨烈的。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隐秘酸涩的感觉消失殆尽,她终于能支起身子。
耳边突然一嗡。
远处传来的密音落在耳里,有些纷杂。
“……风朵?”
风朵原身是只山茶花,在凡间跟她这幅身躯共同修炼,因为心思跳脱天真,人又善良,很快就跟她结成了极好的朋友。
姜陶陶来到九重天之初,性子乖顺僻静,只喜欢黏着晏临则,不太跟女仙们打交道。那些女仙心头羡慕嫉妒恨,也排挤着她。
时日一长,姜陶陶总是形单影只,不免显得有点可怜。
晏临则还算有点良心,默许风朵一步登仙,来九重天做些清闲差事,顺带可以偶尔陪她解闷。
“陶陶,就、那个、就是,仙君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
一大早就掺和进了复杂的感情|事故,真是不吉利。
昨天的德白积了。
看来骗人是不能积德的。哪怕是真挚善良的谎话。
姜陶陶缓了缓:“没有,你说吧。”
原来是风朵今早路过洛华仙池,看见了晏临则。
他长身玉立,站在高台上。旁边的仙侍全都埋头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又不敢出声。
仙池前,红衣舞姬独自迎火而舞。
姿态很娴熟,但因为太畏惧频频出错,跳到一半,实在跳不下去了,也跟着仙侍一同跪下。
晏临则低眸,扫过她那张特意打扮过的脸,没有停留,语调照旧冷淡无温:“继续。”
舞姬不敢动。
“我倒很想知道,能有几分相似。”
舞姬抖如筛糠,身躯匍匐得更低。
晏临则这才蹙了下眉:“舞是谁教她的?”
洛华仙官一个激灵,连忙跑过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具体的,风朵没有听清。
基本就是推锅,说其他人监管不力,没发现舞姬偷了那一本压在哪哪哪的舞谱。
晏临则闻言,脸色更如霜寒,径自离开。
而昨夜那主动来向晏临则献殷勤的男子,听闻此事后,生怕自己受波及,慌不择乱地划破舞姬的脸,又断了她手脚,妄图以此向仙君谢罪。
但下场还是没好到哪儿去。
听说,已经被驱逐九重天了。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仙君发怒,不说话都那么吓人。”
风朵心有余悸,又带着点小嘚瑟:“据说是那个舞姬受人指使,蓄意想撬你墙角?难怪晏临则这么生气。”
姜陶陶不愿意戳破小山茶花仙美好的幻想,轻声道:“……可能是吧。”
晏临则手段确实冷戾,一直都是如此。
但这次动怒,显然是为了……那个谁,绛雪的姐姐?
估计是觉得朱砂痣美好的形象,被有心之人玷污了。
自己隐秘到连道侣都没有察觉的心思,竟然被那男子一语道破。
八|九不离十。
总之,这所有的事,跟她这个正牌道侣——
好像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呢。
姜陶陶仰天发了许久的呆,酸痛四肢恢复得差不多,终于有力气起身了。
她掀开床帏,第一眼就看见屏风上的画像。
案桌上还堆叠着几张烁金纸。
传闻昆仑境有位德高望重的真君即将造访,九重天需要递一封邀请令。
昆仑跟九重天关系甚密,此事全程都很慎重。谁来写邀请令,自然也很有讲究。
她表现出来的仙力,实在太差太差,是露一手就会被九重天人人轮番嘲笑的水平。这一点,姜陶陶心里也清楚得很。
晏临则为了给她点面子,也是很用心了。
姜陶陶挽起长发,开始将已经写好的措辞,再在烁金纸上誊抄一遍。
古体字生涩,但对她来说不算难。全程行云流水,运笔自如。
唯独最后署名,写完了姜陶陶三字之后,停顿了下来。
还顿了半天。
不知多久过去。
“——还要署上我的名号。”
“!!!”
鬼知道晏临则为什么会出现。
姜陶陶差点把笔扔出去,还好打住了。
晏临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就站在她身旁,静静打量着那封未完的法令。
姜陶陶也静静地下不去笔。
她自然知道要写晏临则的名谓。
但,临则这读音,对应的是哪两个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