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侯府命案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庭院春寒料峭,鹅卵石上覆了层薄霜,在日头下,晶莹明艳。柳梢叶末端被雨水耷拉的很低,落下的水滴在地上聚成或大或小的水坑。
贺南嘉推门而出,冷风迎面,女使冬梅给她套上氅帽,盖了半张巴掌大白皙的脸,见她呆呆望着天际,嘴角扯出一抹笑宽慰:“姑娘莫要再想不开了,若那柔姨娘非要攀诬,咱就回贺府请侯爷与夫人做主便是。”
女使眼里真诚、守护,贺南嘉心下微热,轻叹一息,颔首弯唇,提裙出院,由冬梅搀扶朝怀远阁方向去。怀远阁便是柔姨娘住的院子,准确说是这具身体的夫君跟小妾的爱巢。
而现在的贺南嘉,不久前是名法医,出生便没了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幸运的是她被收养、承蒙名师教导,不但学业有成,还年纪轻轻就协助刑侦破案无数。不幸的是,师父利用她诱出毒枭生父,在和生父同归于尽,她也一道牺牲。
死前,贺南嘉特想告诉师父,她们师徒母女相伴二十多年,师父想借她引出罪犯大可明说,可惜没机会了,谁料再睁眼穿到这个大理寺少卿陆怀远正妻身上。
原身倒是有父母,但……不提也罢,眼下麻烦只能靠自己解决。
几个时辰前,怀远阁来口信,称柔姨娘喝了原身送去的燕窝后就腹痛不止,没多久见了红,最后孩子没了。
陆怀远对柔姨娘的偏护和宠爱全京城皆知,否则也不会以名自己的名为其命名住所。据说两人青梅竹马,若非圣上指婚,柔姨娘才是大理寺正妻,哪轮得到原身。
过门至今已有三月有余,陆怀远始终没和原身同房,陆府里人尽皆知,原身是身心日夜受煎熬。这事原身觉得百口莫辩,就上吊以死证清白,不想贺南嘉穿了过来。
陆怀远只有一妻一妾,燕窝又是原身送去的,贺南嘉是最有嫌疑的,想着就进了怀远阁。女使婆子没什么好脸色,还嚼起了舌根。
“出生侯府竟做这等腌脏事。”
“他们算哪门子侯府?仗着跟圣人打天下浑水摸鱼出来的而已。”
“住嘴!莫要给小娘惹事!”
“……”
唱黑脸的是三等女使,赖话发泄干净了一等女使再做样子制止。
冬梅气不过想过去理论几句被贺南嘉拉住。原身自然是没做过,她也不带怕的,只不过这幅身子死里逃生还不够硬朗,得留着力气使到关键处去。
进了寝屋贺南嘉明眸微亮,这还是成婚以来第一次踏足。此处百年红木雕梁画栋、地龙温暖以防春潮、角落墙壁繁花盆景错落有致、比起原身住的精致、讲究、绝美不是一点点,怎看都不像一个妾室住所。
陆怀远坐床塌边,怀里护着柔姨娘,他左手拉着纤纤玉指,右手正拿着汤勺喂药,喂一次、停一顿、用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女人唇边的药渍,动作轻若羽毛,视若珍宝。柔姨娘脸色惨白,眼睫湿润,显然狠狠哭过,女子落胎伤身心,样子瞧着不比贺南嘉好哪儿去。
听见动静,床榻上二人齐齐看来。
一股心酸油然而生,鼻尖酸涩难耐,贺南嘉眼眶泛红,明明换了个芯子,可那死寂的灵魂仿若坠入更黑的深渊,挣扎痛楚。多年法医经验得知,这是某种神经的反射。想来这具身子多日积压的委屈被这幕生生扯烂了禁锢,不满、怨愤、如洪水开闸那般汹涌。
恰时腰间的手力微重,暖意隔着衣料顺延全身,她看了眼冬梅,轻拍了拍腰间的手,抿唇阖眸一笑,再睁眼时,眸中泛着静谧淡然、若历经山洪后不惧一切。
这眸光让陆怀远陌生、陌生,甚至无所适从,从前贺南嘉违诺可拿捏,他能同意这桩婚事必然盘算过,娶她摆着不会被侯府人责问,她本身亦没能力问责,方便护柔儿。
可眼前人瞧着和从前无差,但那双明眸看的陆怀远发怵虚妄、跟莫名的羞愧,仿若自己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滋味挑/衅而不受控制,他皱眉怒骂:“毒妇!”
面对陆怀远失望、不屑眼神,贺南嘉无动于衷。
“成婚那日我曾说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你荣华一世,可不想你竟如此善妒、心思歹毒,那便去内狱好好反省。”
原身做到安分守己,至于荣华……瞧瞧这屋子的一步一景,陆怀远也好意思说?贺南嘉站久了有些累,忽略陆怀远,径直到床前圆凳落座,不留余地的毒舌:“又不是你的骨肉,去内狱?好啊,届时我到处与人说说,也好叫旁人来评理。”
陆怀远震惊:“!!!”
柔姨娘愤怒:“!!!”
女使冬梅讶的五官变形,嘴好半天合不上,须臾片刻她又觉得甚好,从前姑娘忍气吞声,被诬陷了只会委屈掉泪,可非但无人同情相信,还叫恶人越发明目张胆,现下多好,你诬陷我,我也诬陷你。
贺南嘉并非诬陷,而是试探。
过往原身和柔姨娘同框总莫名其妙出事,什么落水、跌倒、受伤比比皆是,久之有传言原身克柔姨娘。此次人为,若说苦肉计也不是没可能。
直到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陆怀远搂紧怀里人,忙安抚轻哄:“柔儿……”
“大娘子,我腹胎儿若不是官人的,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咳——”柔姨娘泪如雨下,肩膀一耸一耸,胸脯震如筛糠,似要咳出五脏六腑。那模样骇得陆怀远为她揉背、顺气、喂水,恨不得三头六臂地伺候,嘴里还不忘质问贺南嘉:“你有何证据?”
此言一出,柔姨娘面容痛楚悲痛。贺南嘉有些怀疑陆怀远大理寺少卿的官是买来的,竟当着心爱人面问蠢话,但转瞬想蠢点也好,于是反问:“柔姨娘落胎你怪罪我,可有证据?”
静谧一瞬,屋内梁婆子上前道:“小娘喝了大娘子送来燕窝就落了胎,那燕窝便是证据。”
其余女使纷纷附和。
“对!”
“燕窝还未喝完,可命医官来验。”
“小娘喝了几口,还呕了一点,也可叫医官瞧。”
“……”
你一言我一语的唾沫星子,恨不得将贺南嘉淹死,待陆怀远喝令安静,贺南嘉点出关键:“燕窝途径多人之手,按理个个都有嫌疑,怎确判定是我的手脚?”
柔姨娘歇了抽泣,抬眸瞧了眼贺南嘉,再看向屋里女使婆子,陆怀远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
女使婆子几人互视一眼,纷纷扑通跪了一地。
“小娘有孕以来,奴婢们尽心尽力,不敢丝毫怠慢,怎会生了这豺狼虎豹之心?主君明察。”
“我等都是自小跟着小娘的,对小娘尽忠守护,绝无二心啊。”
“大娘子不满小娘有孕,心生妒忌陷害,如今还想反咬一口?”梁婆子火上浇油。
陆怀远放汤碗落案上发出哆声脆响,眸光锁住贺南嘉笃定:“她们都是梁府的旧人,侍奉柔儿多年,平安诞下孩儿,只会有赏。倒是你,上回柔儿落水,我责罚了你,所以心生怨恨出此毒计。”
柔姨娘明唤梁思柔,出自陆母梁氏,说是义女。提起往事,贺南嘉认可点头,随心所欲:“柔姨娘是被推下水还是失足都与我无关。”
陆怀远厌恶地甩眼刀过来:“冥顽不灵,当真以为我拿你动不?我陆家绝容不下你此等歹毒之人!”
此时,女使夏荷匆匆赶来,夹着风尘仆仆的冷霜,走到贺南嘉跟前,将怀里的大块布包递了过来,再凑她耳边说:“已办妥。”
贺南嘉掂了掂,朝女使夏荷会心一笑,敛了笑看向床:“巧了,我眼里亦容不下你这脑残,”顶着陆怀远没听懂却愤怒的眼神,她丢布包床榻上、陆怀远跟前,下巴点了下:“里头便是落胎药的药渣、方子、还有药铺单子,只去该药铺走一趟,便知这谁去买的、逮着人打死就是。”
许是语气够刚,陆怀远怒火熄了些。
而方才能言会道梁婆子身子险些跪倒,她后知后觉地跪好,脑袋虽垂的更低,可总想往床榻看。
这幕尽数落进陆怀远眼里,也没逃过贺南嘉的眼,自和陆怀远论“证据”以来,其他女使纵使心里认定她也未出口,唯独梁婆子直言不讳,若没记错,上回柔姨娘落水,就是这婆子攀诬原身。过去的无从计较,现在的可由不得他们。
陆临远打开布包,拿起黑乎乎泛湿的药渣嗅了嗅,他怀中的女人捂着鼻子靠后挪。
“不论柔姨娘诞下男女,都在我名下侍奉,尊我为母,能免去怀胎十月的艰辛及生产时鬼门关走一遭,这样的好事我为何破坏?倒是你们陆府,妾室先孕已叫多少人笑话了?”
陆氏乃前朝沿袭下来的世家大族,极注重声誉,这样的人家多不许妾室先孕育。陆且柔姨娘虽备受陆怀远宠爱,可却不入陆母梁氏的眼,原因贺南嘉不知也不愿掰扯,只要这事和她撇清关系即可,后宅的污秽弯绕半分不想介入。
就差挑明了,陆怀远还多嘴问:“拐弯抹角的,你究竟何意?”
就这智商仕途能顺?
“东西我替你找来了,揪人得靠你啊少卿大人,看来大理寺的差事简单到不用动脑子了?”贺南嘉讥讽完侧头看向跪着的女使婆子,意有所指道:“你瞧瞧,那布料和梁婆子衣料是一样的。”
陆怀远起身扶柔姨娘躺下,再拿着布包看了又看,眸光锐利的扫向跪着梁婆子。
梁婆子匐在地上的手颤抖,颤声摇头:“主君明鉴,我老婆子的衣料府里许多女使婆子都有啊,单凭这个那其他人也有嫌疑啊。”
陆怀远拿着布包仔细看向其他女使婆子对比。
贺南嘉起身走到梁婆子身旁蹲下,深吸口气笑问:“梁婆子身上和那药渣味儿可像了,听闻那落胎药即便是沐浴后也能嗅出来,若少卿大人想验证,可拉狗来一试,试出来后直接咬死便是。”
梁婆子这回没再辩解,而是卖惨唱苦劳:“小娘前年病重,我冒风雪去寻主君,回来我老婆子也病倒了,索性得主君和小娘的福照,这才留了条老命啊,我怎会恩将仇报啊?”
恩将仇报?呵!这是含沙射影的提醒柔姨娘呢,贺南嘉越发心里门儿清了,起身走回取出布包里头药方,对梁婆子:“可这药方上头是你的字迹,你还有什么话说?”
逼的太紧,梁婆子脑子一懵便狗急跳墙,猛地仰首摇头,眸中带泪却含笑地否认:“主君小娘,我老婆子压根儿不识字啊!药方多半是‘天和’药铺掌柜所写。”她笑的面容扭曲,甚至有几分得意地扬下巴:“大娘子想栽赃嫁祸,也得打听打听才行啊!”
贺南嘉“哦”的拖长了腔调,蠢货,狐狸尾巴露了还不知。
“梁婆子确不识字。”柔姨娘虚弱的应着,她看向陆怀远,却见其阴沉的脸寒若冰霜,眸光死咬梁婆子,一字一句逼问:“你如何得知是‘天和’药铺的?”
也不是很蠢,贺南嘉腹诽。
梁婆子面色一僵,混眸转了又转,慢慢地转狐向贺南嘉,眸中迟疑不决,许久期期艾艾地嗫嚅:“大,大大娘子方才说……”
“大娘子从头至尾都没提过‘天和’药铺,只说药铺,且这里头的药方更没写是‘天和’药铺,你怎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