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朱钗
虞秋说不出来,她朝着云珩背后指去,掐起矫揉的腔调,用夸张的语气道:“哎呀,有一只鸟掉到水里了。”
云珩把她的手抓回来,道:“嗯,是被鱼捉走的。”
他说话时向前凑,虞秋不得不往后躲避,后背抵在了船舷上。云珩道:“不是牙尖嘴利会骂人吗,我问你话,怎么不会说了?”
虞秋红着脸开不了口,她总不能说只有云珩能吃到她这只天鹅吧……这也太奇怪了,想一想就让人觉得难为情。
小舟从高出水面的莲叶边擦过,莲叶恰好勾到虞秋发间的芙蓉花小钗,发钗脱落,当啷一声砸在船舷,然后朝水中摔去。
虞秋只觉得头上一轻,有一缕挽起的头发松了下来,她正要偏头去看,云珩突然压了过来。
原本就跪坐着的虞秋心一慌,手肘撑在船舷上向后躲避。两人同时向着一侧偏移,小舟重心不稳,顷刻往左侧下沉,几乎要翻过去。
虞秋惊叫一声搂住了云珩的脖子,她上半身后仰着过了船身,算是半悬在了水面,吓得不敢睁眼,“你不要动了!要翻啦!”
云珩维持原动作不动,道:“这么凶做什么?不是我帮你接着了发钗,就掉水里去了。”
虞秋总觉得下一刻小舟就要翻了,她堪堪朝水面扭头,从眼缝里看去,看见云珩探出船舷的手中握着她那只小钗,就在水面上几寸。
一缕云鬓没有了朱钗的固定,从她后脑散下,被云珩的手臂挡了一下,只有发尾微微沾湿。
再下方,是清澈的湖面,湖水深不见底,深绿色的水荇在里面随波摇晃。
虞秋吓得重新闭上眼,颤声道:“知道了,谢谢你!快坐好了……”
“谁能吃到?”
虞秋简直要被他的坚持不懈气死了,都这时候了还要纠缠这种问题。
“你,你能吃到好了吧!”虞秋一点羞涩都没了,脸红是被气出来的。
这个人是一定要听她说出那种话是吧,她说!
虞秋贴近云珩,对着他耳朵大喊道,“只有你这只脸皮最厚的能吃到!你满意了吧!”
云珩满意了,慢吞吞坐回去,虞秋被他带着坐正,飞速松开搂着他的手臂,倾斜的小舟终于恢复平稳。
得了便宜的云珩施施然道:“帮了你还要被骂,虞阿秋,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虞秋赌气地从他手中夺过发钗,扶着船舷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到船头去了。
她对着水面整理发髻时,隔着小小的、四面通透的镂空雕花船舱,云珩的话飘了过来,“翻不了的。让你落了水,我怎么与你爹交待?”
虞秋哼了一声,把发钗戴好后,对着船尾气鼓鼓道:“反正我不要与你待一起了。船头是我的,船尾是你的,你不要过来抢占地盘。”
云珩说了一句话,虞秋没听清楚。她捂着心口坐了会儿,在心中给云珩多记了一个仇,然后继续思量心中藏着的几件事。
回去后要把今日与余延宗的事告诉虞行束,尤其是他手上的毒药……外祖父到底是怎么想到啊……
天朗气清,柔和的风吹着,小舟慢悠悠地飘。虞秋昨日因为琢磨着见余延宗的事情,睡得晚了点儿,这会儿越想越困,没多久,就伏在船舷上睡着了。
夏衫单薄,这么趴着,肩头与后背的曲线展露无余,毫无防备地落在有心人眼中。
云珩刚掀开纱幔的手顿住,原地驻足少顷,无声地到了虞秋身边。虞秋睡得粉面含春,混在两侧的风荷中毫无违和感。
将被风吹到她鼻梁上的碎发拨开,云珩道:“谁跟你分船头船尾。”
虞秋没听见,不知道被她划分好的地盘,被人明目张胆地入侵着。
后来虞秋是被颠簸醒的,睁眼看见自己在马车上,正靠着云珩的肩呼呼大睡。困意未消,她揉揉眼认出身边人,脑袋一沉,重新睡了过去,一直到马车在府门前停稳,才真正清醒。
接近黄昏时刻,听下人说虞行束已经回来了,虞秋没留云珩,与他说好要记得萧太尉的事情,就急匆匆见虞行束去了。
虞行束听她说了那盏茶水,震怒不已,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又听虞秋问及当年事,先是犹豫,再是叹气。
他出身寒门,虞老夫人早年丧夫,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幸而他在读书上有些出息,小小年纪就传出些名声,颇得当地名儒先生的照顾,才没让母子二人的生活太过艰难。
随着年纪增长,虞行束文采越发出众,一副画就能卖得几十两纹银。
后来得先生指点上京科考,有幸得见萧太尉,得到萧太尉的赏识,更是阴差阳错与太尉府的大小姐有了接触,但也仅限于交谈诗画,未有逾越的行径。
“你外祖母逝去时你娘只有十五,上面是忙碌的太尉,下面有小她四岁的妹妹,十五岁就接管过那么大的太尉府,又因为守孝,到了十八岁还未找夫家……这还不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精通的……我小门户出来的,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姑娘……”
虞行束说起前面都还正常,在女儿面前提起与亡妻的情意,怀念的同时,难免窘迫。
“那一年太尉奉旨去了外地,我与你娘就是这时候……三个月后,太尉回来了,许是知晓了这事,对我态度大变,不仅闭门不见,更是出言辱骂,扬言我再敢上门就让人将我乱棍打死。不巧,那时候我正好金榜题名,也是年少气盛……”
虞行束断断续续地说着,很多地方他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是当时太冲动,说得很慢。
最后的结局就是与萧太尉僵持了三个月,虞夫人跟他走了。
他怕虞秋对亡妻产生不好的印象,窘然道:“我虽中了举,但家底薄,你娘嫁给我之后吃穿用度没有一样能与太尉府相比,往日里来往的贵人小姐们全都断了联络。你祖母早年劳累过度,身子不好,也是她亲自照料。我对她有许多亏欠,若早知是这种结果,或许当初不该……”
虞行束说不下去了,掩面转身。
虞秋听得心中难过,也是沉默下来,等父女二人情绪缓和后,她追问:“这与余怀岸夫妇俩有什么关系?”
“余怀岸?”虞行束回忆了下,道,“当年我二人一同赴京赶考,他的确知晓我对你娘一见钟情,但别的,我从未与他说过。一直到我与你娘成亲时,他才知道你娘是抛弃锦衣玉食跟我走的。”
这与余延宗所言完全对不上,虞秋着急,缠着他道:“你再想想,再与我说说,真的没有他们帮忙吗?”
虞行束很肯定,“与他夫妻二人绝无干系,你娘是在与我成亲后才认识他们的。”
实在问不出什么了,虞秋才放弃了。
回到屋中,她将虞行束的话反复思索,始终不得其解。外祖父都能接受萧论了,没理由不能接受虞行束啊,更没必要记恨这么多年。
到底是余怀岸二人暗中做了手脚,还是余延宗在说谎?
虞秋想不通的问题,在黎明时分,被云珩问出了口。
不见天日的刑房里,余延宗疼得冷汗直流,他想蜷缩起来缓解身上的疼痛,奈何被绑在刑架上,手脚上阴寒的镣铐不允许他缩起。
他只能嘶声惨叫,可惜声音无法传出。
“不说没关系,还有你爹娘与妹妹呢。”云珩坐在他正前方,手边是一排细长尖锐的银针。
“我、我爹是朝廷命官,太子也不能无故绑人……我不见了,虞秋她难逃其咎……”
巨痛使然,余延宗说得语无伦次,但是云珩听懂了。
朝廷命官平白无故丢了儿子,可不是小事。他又是去见虞秋时消失不见的,势必会给虞秋惹上麻烦。
这些云珩早就想到了,道:“你也许不知道,其实你是在你自己府中消失的。”
侍卫在他身上倒了不少酒,伪造成醉酒的模样扔回余府,再悄无声新地将人绑了出来。
不管他白日去了哪儿,见了谁,人是在余府消失的,连累不到他人。
余延宗不知道,云珩也不耐与他解释,道:“孤就问你这几个问题。一,是谁指使的你。二,你对虞秋用过几次毒。三,余怀岸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前后两个问题不好答,但第二个问题余延宗能答得上来,牙关哆嗦着道:“我、我没对她用过……”
云珩拨了下手边银针。
虞秋与余延宗之间,不需要想,云珩一定是信任虞秋的。他没用过,虞秋怎么会说疼?深闺娇小姐,哪能知晓那种东西。
余延宗身上的毒只在夜晚发作,折磨了一整夜,身上囚服已经被冷汗浸透。随着天亮,疼痛渐渐缓下,他的脸色才有缓和。
他都无法忍受的疼痛,虞秋怎么忍过来的?
“说谎。”云珩扫了他一眼,道,“你身上的毒是自作自受。现在,才是我要用刑的时候。等你确保说不出谎话了,再让人去告诉孤。”
他起身出去,暗房中只留下常戟、两个侍卫,以及屏息凝气的葛齐。
侍卫拿着几根细长银针朝着余延宗走去,余延宗惊骇地眼眸突出,他张口欲喊,被人在嘴巴里塞了东西。
葛齐看得心惊肉跳,他与余延宗一样,没想到温文尔雅的太子竟然会私下关押大臣之子,还动用私刑逼问。
他是在昨日被虞秋安排给云珩的,虞秋让他听云珩调遣。
自到了太子府,云珩什么都没吩咐他,除了在半个时辰前,让他进了这间刑房。
葛齐跟着虞秋见了云珩许多次,每次他都是翩翩公子的温和模样,现在的云珩令他心寒,他该回去告知虞秋这人的真面目的。
常戟察觉到他的分心,提醒道:“看清楚了。”
葛齐警觉地回神,看见余延宗被掰直了手指,五寸长的银针从指尖刺了进去,不留半点银光。余延宗面目扭曲,脸上沁出点点冷汗。
正常人的手指大多时候都是蜷缩起来的,银针贴着指骨没入,直刺到掌心,除了疼痛,还会令他十指无法弯曲,只要动一下,就是锥心的疼痛。
葛齐看得背脊出了冷汗,他低头看看自己蜷缩的颤抖的手指,不明白云珩是在警示他,还是单纯的让他看看。
他竭力稳重声音,问:“他要这样多久?”
“到天黑了,下一次毒发时。”常戟答道。
“在他自己府中失踪的?”虞秋惊讶问。
平江在昨日被重新调了回来,沉稳答道:“是,余大人已经报了官。”
“不要管,与我们无关。”虞秋懒得理他们那边的人和事,反正不是她让人做的。
然而一想起余延宗,她就记起被收买的丫鬟下人,左右无事,她打算趁着今日将府中下人敲打几遍,省得有人再生二心。
还有云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安排好人手去做算计萧太尉的事情。
虞秋想了想,从妆匣里找到昨日险些落入水中的朱钗,将上面的珍珠抠下来,然后把东西交给了平江。
“咳,你去问问太子……”虞秋说谎不是很流利,说到一半,还分神想起了昨日小船上的事。
真过分,总是喜欢吓人!
她在心里抱怨了几句,忽然想起自己昨日是在小舟上睡着了的……那她是怎么回的岸上?怎么上的马车?
虞秋没脸问丫鬟,再开口时,声音小了许多,道:“……你去问问他,是不是他把我的珠钗……嗯……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