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面对程皇后的诘问,阮林絮头脸红涨,却是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贵女见状,难免窃窃私语,莫非这位素有才名的阮家千金,也和她们之中的不少人一样,暗地里找人捉刀代笔,否则怎么会犯如此低等的错误?
若真如此可就好笑了,听闻这阮三小姐并非长亭侯嫡出,而是乡下农夫之女,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哩!
月贵妃面容铁青,虽然也恨阮林絮给她丢脸,可谁叫两人平日里走得近,月贵妃不得不站出来帮她说句话,“娘娘也太咄咄逼人了些,那些寻仙遇仙之作,难不成还真得去过蓬莱、见过仙宫?不都凭想象模拟的么!阮姑娘不拘泥于节气,信手拈来,正可见她急智。”
阮林春不得不佩服这位贵妃娘娘的口齿,黑的能说成白的,活的能说成死的,果然能进宫的都有两把刷子。
且今日明明是皇后举办的赏花宴,月贵妃却一袭嫣红长衣,衬得人比花娇,硬生生连皇后都给压了下去——可见这位宠妃的威势。
若平日里,程皇后或许让她三分,可今日偌多世家贵女在侧,又有阮林春这个堂侄媳妇,程皇后不肯失了面子,遂沉声道:“既如此,就让阮三小姐以夏、冬为题,另做两首出来,也好凑个四角齐全。”
月贵妃不以为意,就算是找人代笔,不可能就背一首吧,死记硬背也能凑几篇出来,遂以目示意阮林絮,让她出来接招。
然而,阮林絮注定要令她失望了——当时雷电齐鸣,她只来得及扯下诗集上的一页,当然也只记得这一首,别说当场另做了,便是要她将上半年作的那首《醉花阴》背出来都难,老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月贵妃见她面容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不禁咬牙切齿,“你怎么了?”
这么多人看着呢,难道要她在皇后面前丢脸?
阮林絮实在害怕,又不敢硬着头皮交差,只得做出晕眩的模样来,揉着两边太阳穴道:“娘娘,我有点不舒服。”
程皇后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那就到廊下歇歇吧。”
月贵妃的脸色则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都入秋了,哪里还能中暑,不中用的东西,摆明了临阵退缩!
贵女们白看了一场好戏,一个个神情精彩极了,倒是有利于她们接下来的发挥。其中真真假假,也难尽述。
倒是许怡人所做的小令,词旨没有易安居士那样深厚,但是清新淡雅,也有一种妙处。
程皇后赏了个荷包给她,里头是两枚金盏花——真的是赤金,打磨得十分细致。
许怡人慷慨地分了一朵给阮林春,“这是你该得的。”
阮林春:……姑娘,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但是在许怡人看来,不管阮林春有意还是无意,她在鱼池边告诫她的那番话都不啻于金石之言,若非如此,她又怎能摒除心魔、才思泉涌?
她决定了,今后阮林春便是她在京城的唯一挚友,谁都取代不了这份地位。
阮林春:……姑娘你太自来熟了吧?
不过,鉴于她不讨厌许怡人的个性,阮林春便默认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轮到阮林春了,众人屏气凝神,准备看她如何“表现”。
就连许怡人都为她捏了把汗,阮林絮已经遭到怀疑,倘阮林春所提诗作仍有代笔之嫌,整个长亭侯府都难免为人所指摘。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即是这个道理。
程皇后倒是语气温煦,“孩子,别怕,不过是家常玩乐,算不得什么大事。”
月贵妃:……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人怎么还会变脸了?
阮林春迎着周遭或窥探或兴奋的目光,坦然将怀中那个纸袋取出。
长廊下的阮林絮郁郁看向这边,既希望阮林春出丑,又怕会连累自己——顶好是做些狗屁不通的诗句,把大伙儿的注意都给吸引过去,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阮林春所作并不十分高明,也不过分粗糙,只是,相当的平淡无趣。
代笔也不会找这种平平无奇的诗人吧?
月贵妃不禁笑起来,如春花盛放,神情却有着无限嘲讽,“这便是娘娘藏着掖着的大宝贝?还真是让人‘惊喜’。”
在场也跟着附和起来,说实话,看见阮林春将那个牛皮纸包掏出来的时候,她们还真唬了一跳,想着这人有多少银子,买了多少诗句?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值钱的东西罢了,难怪她连背都背不下来。
程皇后淡淡道:“贵妃,你急什么,不妨听听再说。”
孙晓嘉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眼看阮林春从容不迫地往下念诵,她恨不得连牙花子都笑出来,“阮二小姐,我劝你还是别逞强了,便是背一百首,也不过贻笑大方而已。”
然而,伴随着阮林春声情并茂的朗读,月贵妃脸上的嘲笑却逐渐消失无踪,反而渐渐凝重起来。
孙晓嘉:……这种诗也能被感动?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程皇后含笑道:“这是陛下所做的御诗。”
众人:……原来如此。
既然是颂圣之作,谁还敢面露讥讽,岂不成了对陛下不敬?孙晓嘉更是第一个紧紧地阖上嘴,恨不得拿缝衣针给缝上,早知道阮林春这般狡猾还留有后手,打死她也不会说那些话。
阮林春念诵完整整一百首诗,方才将那个纸包呈到皇后跟前,恭敬道:“臣女自知腹内草莽,不敢贻笑大方,因此亲手抄录陛下旧作数卷,以达圣听,也慰娘娘相思之苦。”
程皇后命人供到佛前,拍了拍阮林春的手背,叹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月贵妃一旁看着,目光几能噬人。这一大一小当真演了出好戏,过了今日,势必会有人称赞阮家忠君,就连程皇后也会得到垂怜——毕竟这些诗句是为了慰藉她的相思呢。
其实,月贵妃实在误会了,阮林春事先并未告诉其他人,不过程皇后临场应变极强,配合得好罢了。
至此,程皇后一系可谓大获全胜,倒是月贵妃先因阮林絮颜面无光,后又不熟悉皇帝御诗,显见得她并未将皇帝放在心上——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月贵妃忍不住冷笑,“阮三小姐当真是在乡间长大么?我瞧着怕是翰林苑的学士都远不如你。”
阮林春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还舒坦,惊喜不已,“娘娘真如此认为?谢娘娘抬爱!”
月贵妃:……她明明是在嘲讽,这人听不出来么?
可遇上这样没皮没脸的对手,就连她也没法子,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月贵妃只能勉强笑道:“阮姑娘真风趣。”
连贵妃都出言夸奖,众贵女自然不甘落后,在她们看来,这不是吹捧阮林春,而是为圣上歌功颂德,只要是皇帝所做,哪怕狗屁不通,她们也能夸出花来。
阮林絮立在廊下,眼看阮林春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着,胸中怨妒难言,可就算如此,她也必须来捧个人场——人人都发表了意见,独她静默不语,莫非是对皇帝诗作有何不满么?
可是之前受了那顿羞辱,阮林絮心如刀割,又因久坐四肢有些乏力,等她一瘸一拐地过来时,却不料被哪个鲁莽的小蹄子绊了一下,竟令她跌倒在地。
阮林絮气恨难当,待要找出那肇事之人,谁知抬起头时,却看到众人讶异不已的目光。
孙晓嘉嘴快,“天哪,你头上怎么了?”
阮林絮下意识地摸向耳后,那块方巾不知何时已经脱落,指尖触碰到的,是那日烧焦之后、又被她剪得参差不齐的乌发。
大夏朝的女子素来以青丝委地为荣,寻常人没事都不会剪发,何况又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训,除非得了疥癣或者癞疮之类的顽疾,否则,谁都不想在头上动刀子。
阮林絮这模样,难免让人怀疑她得了什么恶病。
众人齐齐朝后退了半步,就连月贵妃都面露嫌弃,下意识抚了抚衣袖——阮林絮往她宫里来了好几回,自己不会也传染上虱子了吧?
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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