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正月十五猜灯谜算是元宵节当天的一个合家欢的小游戏,廊檐下挂着一排排的大红灯笼,形状各异,或是动物的样子,或是花鸟鱼虫的形状,上面写着提前准备好的灯谜,然后随意选一个灯笼去猜上面的谜底,猜的中的有奖励,猜不中的则要罚酒。
叶云虎本来就与琴棋书画绝缘,对这种文雅游戏是丝毫提不起兴趣,好在他酒量不错,整场游戏下来,脸上是红扑扑的,脚下是明明白白的。
金兰馨因为他丢了锦丰那块肥肉,又毫无反击的手段,恨铁不成钢,年前年后没少训斥他,尤其是在东方靖过来拜访后的那两天,就算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有对比还好,有了东方靖这个可供参考的对象,更是恼的叶云虎,几天没有给他好脸色。
回头想来,到底心软,就想趁着元宵节的家宴,拿出几壶好酒,也让叶云虎振奋起来,到底叶家的希望与未来还是寄托在他身上的。
没想到家宴刚进行到一半,金兰馨还没找到开口鼓励他的契机,叶云虎就借口溜了出去,金兰馨心下起疑,便让身边的婆子去打探了一回。
婆子很快回来,在金兰馨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金兰馨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瞧着桌上的人还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强忍着没发作,目光扫到岳红的时候,看她安然地照顾着孩子,心里又气恼起来。
“这大少爷提前离席,大少奶奶倒也心宽,竟不闻不问,”金兰馨心中憋闷的一股邪火,全都撒在了岳红的身上,言辞锋利,丝毫不留余地,“都说贤妻良母,只做好良母,却不能做个贤妻,在我们这样的大家族里,那可是远远不够的。”
岳红正在一旁舀了一勺汤给孩子喝,没想到金兰馨突然发难,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涨红了脸,缓缓放下手里的勺子,半天才温声道:“是我未曾周全,母亲说的是。”
“一个女人先是妻子,再是母亲,如果连自己的丈夫都照顾不好,哪怕母亲做的成功,又有什么用。”
岳红被无故责难,心中万分委屈,一时眼底发涩,却又不敢在这时候泪洒当场,金兰馨最忌讳在这样的日子场合里瞧见人掉眼泪,她默默垂下头去,无言相对。
叶云龙见这气氛尴尬,忙从底下垫了句:“母亲,嫂嫂照顾康儿也是分身乏术,这才有所疏漏”
“分身乏术?怎么,乳母都死了不成,要她去照顾?”
金兰馨声音高了几个调,吓得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照顾康儿的乳母周氏,当场就跪倒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嘴里还讨着饶:“夫人明察,就是要了奴婢的命,奴婢也万万不敢怠慢了小少爷,夫人明察啊”
叶鹏见状知道一时难以收尾,又值元宵佳节,未免大家难堪,想要从中斡旋,没想到刚赔上笑脸要起势,就被金兰馨先洞察了他的意图,一个眼神递过来,他立马压住话头,什么也不敢说了。
岳红一看波及了无辜之人,忙解释说:“母亲,是我无能,未能周全家事,惹母亲烦忧,但这并非乳母之过,周姑姑照顾康儿尽心尽力,绝无懈怠之处,还请母亲不要责怪于她。”
“啧啧,”金兰馨扫了在座众人一眼,冷笑一声,“瞧你们这架势,倒弄的是我的不是了,这个为那个辩解,那个为这个说情,我要真责怪谁,惩罚谁,可能服众么,我费心劳力的,到头来竟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我你们就作践我吧,这个家我不当也罢,叫你们当去,败了家业,没脸见祖宗的也是你们叶家的子孙,与我可没什么干系来。”
诉了这番苦,金兰馨眼瞧着委屈的眼眶泛红,怕在人前丢了脸面,今后真当不了家,忙扶着婆子的手,往后面去了,叶鹏则急忙跟在后面一同离了席。
叶云曦白了叶云龙一眼,怨怪道:“云龙,平时不见你言语,怎的今日里按耐不住了?不是我说你,今天大好的日子,偏叫你弄成这样,母亲不过是说出事实,大哥心思野总爱做出些出格的事,可不是大嫂的错么,男人不着家,为什么,说到底是老婆不中用,要不是母亲本事,父亲还不知道怎样呢。”
“二姐,你莫要胡说,大嫂好歹是大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哪里是你能说嘴的,”叶云龙难得的一脸严肃,语气神态不容叶云曦拒绝,“你应该给大嫂赔不是。”
岳红一听两人为她口角,唯恐伤了他们姐弟之间的情分,正要劝阻,没想到叶云曦倏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争执的叶云龙没有怎样,却弄的岳红不尴不尬的,她羞愧的无地自容,在场的下人有不少,他们闲来是最爱传主子们的闲话的,因为叶云虎不曾把她放在眼里,家里略有资历的下人都敢揶揄她,这会儿叶云曦都能随意指摘她,又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想而知,她今后在家里就更无立足之地了。
岳红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坐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如芒刺在背,不知怎样自处,就把康儿搂在怀里,聊以慰藉,她很想怨恨一个人,却又不知道该怨恨谁。
叶云龙看着他们母子,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悲怆的感觉,“大嫂,天色也不早了,我瞧着康儿也困了,你先带他去吧,这边我安排人收拾就是了。”
“那就有劳小叔了,”岳红如获大赦一般,忙不迭地抱起康儿,领着丫头婆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狼狈的样子引的众人掩嘴偷笑,叶云龙皱眉斥道:“我知道父亲母亲素来待下宽厚,但没想到这样的宽厚下边儿竟滋生出这么多丑恶的东西,现在都敢当面笑话主子了,我看再过不久,你们都该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叶云龙发火,一时惊地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地都把脑袋耷拉了下去。
叶云龙深吸了口气,安排人把桌子收拾了后,就带着近身的小厮阿聪离开了前厅。
刚到后堂,见四下无人,阿聪低声道:“三少爷何苦来,没的传到大少爷那儿又要添堵。”
“大哥一直担心我会抢夺他当家人的位置,即便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从没停止过这种想法,”叶云龙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常言说的什么‘兄友弟恭’哪里有来,我看生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就像是个诅咒,谁也不能安耽,他若是要计较今晚的事,我无可奈何,听之任之就是了,左右我并不曾真的拥有过什么,他又能拿我怎样呢。”
“二少爷觉得自己无欲无求,今晚就不会强为大少奶奶出头了,”阿聪说完忙捂住了嘴,弱弱地唤了声:“二少爷”
“我今日去逛书斋,新得了一本纳兰性德的诗集,正好去看来,”叶云龙像是没听到阿聪的话一般,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阿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叶云龙落寞的身影,小跑着跟了上去。
岳红带着乳母周氏几人把康儿安置睡了之后,忍着心中的委屈,宽慰了周氏几句,好在周氏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她看得出岳红在叶家并没有母凭子贵,几无立足之地,兼之岳红也是性情温顺,极好相与的,所以也不在这种小事上介怀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岳红,惹的岳红掉了不少的泪来。
周氏与小屏在一旁劝慰了半天,岳红才稍稍止住眼泪,随着小屏去主屋里歇下。
“今日之事夫人委实好没道理,大少爷素日里什么样儿,谁不是看在眼里,今日里早早离席出去,干的什么勾当,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何就把气撒在了小姐身上。”
小屏是个直性子的丫头,胸中压制了半天的火气,这会儿才在房里把憋闷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小脸通红,双颊气鼓鼓的。
岳红本来心里装满了委曲求全的无奈,现下听见小屏这番话,要是搁在平常时候,她准要告诫她谨言慎行,今日里反而破涕为笑,身边能有个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人,是难能可贵的,尤其是在当下,在自己需要有个人,哪怕是一句话温暖自己的当下,小屏这些话显得尤为弥足珍贵。
“我们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拉过小屏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瞬间感觉又有了力气,能够支撑她熬过黑夜,遇见黎明,“我是不再指望谁的,只要康儿和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为所谓了。”
小屏的母亲是岳府里的下人,经由主子安排嫁给了在岳府账房做管事的小屏的父亲,所以小屏在岳府出生,在岳府长大,岳府就像是她自己的家一样,自幼就跟在岳红身边了,不管是岳府还是岳红一家子,她不光是有主仆情义,更有一家子的感情。
岳红嫁来叶府原不想带她的,一是不忍心她与父母分离,二是担心因为自家家境败落,到这边来凡事免不得都要小心谨慎,不比在家时能够任性妄为,使她委屈。
不过小屏也不放心岳红一个人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为人和善,性情温良,遇事都是礼让,不会为自己争取分毫,又不知道新姑爷是个怎样的人物,她哪能安心她一出阁身边就没个体己的人呢,硬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跟了来。
她看到新姑爷由新婚之时的体贴入微,到日渐疏离,再后来他的眼睛里再没了岳红的影子,小屏这才明白昔日的恩爱也会成为过往,海誓山盟也会随着时间推移消失殆尽,或许叶云虎不过是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不喜欢被约束,不知道肩上的责任为何,不管是什么,小屏都心疼岳红所托非人,又不敢在岳红面前说出这句话,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打击,比丈夫的心里没有她更让她不能接受。
“小姐”小屏霎时红了眼眶,她以为她可以成为岳红在叶家的依靠,可她此时连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暗暗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什么都不必说,你的心思我怎么不清楚呢,若是心相知,无言又何如?若是心相远,同衾也异梦。”
“小姐要是想的明白,切不可在心里自苦,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子了,”小屏倒杯水给岳红,“我母亲来信说,老爷找了旧相识借了笔款子,打算东山再起,倘或有他日,小姐就不必再委屈自己了。”
“我上次见母亲,母亲并未提及此事,”岳红心里不由得难受起来,眼底又发涩了一回,“父亲年近六十,是颐养天年的岁数了,却还要经商,劳心劳力的,左不过是想让我有所依靠,到底是我不孝。”
这本是小屏母亲偷偷与她说的,不想让岳红知道,没想到两人话赶话儿的,竟说了出来,小屏愧悔没管住自己的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岳红。
“已经很晚了,你去休息吧,”岳红把小屏打发出去,就到炕上歪下了,眼泪再也无法控制的夺眶而出,她把脸埋进被子里,发出幽幽地呜咽声。
岳红虽然极力克制自己的哭声,不想叫别人听见,可长期的委屈和对父亲的心疼交杂在一起,透过被子和门窗,还是传进了外头人的耳朵里。
好在小屏有先见之明,刚出来就找了个由头把门外守夜的人遣散开去,她听着岳红如此悲凉的哭声,也忍不住默默垂泪,无声的,绵长的,像是要把岳红的那一份眼泪也都哭尽一般,一时止不住的。
她用帕子抹着脸上的泪,只身坐在廊下,望着天上那轮圆圆的月儿,心里一阵阵地发寒,她又紧了紧身上的夹心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