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引]

    陆明禾还没爱上秦之霖的时候，回想起他们的初遇，只觉得平平无奇。

    后来爱上了，这天就在回忆里淌成了一条河。莹莹灿灿，泛着金光。

    仅那一天，他们就撞见了两回。

    场景各不相同，从艳阳高照，到大雨瓢泼，生生将回忆点缀成了浓墨重彩的模样。

    陆明禾以为是巧合。

    秦之霖却说，这是预谋。是命中注定的选择。

    -

    头回相遇，是个艳阳天。

    陆明禾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在超市卖场的门口招徕客户。

    玩偶服内闷热，视线又狭窄，陆明禾热得头晕眼花。额上的汗流下来，糊住了眼睛，陆明禾眯着眼想擦汗，身体晃了晃，竟埋头撞到了一个人。

    像磕到了一堵柔软的墙。一句“小心”，并伴随着什么哐当掉落在地的声音。

    来不及去品味这男声的好听，陆明禾的注意全被那个“哐当”声吸引。慌忙摘下头套，于是，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陆明禾后来回想，只觉得这眼睛干净，是很浅的琥珀色。然而当时，她在头套内闷了太久，甫一接触到新鲜空气，脑中只有清凉。

    于是，顺带着，也觉得这个男生十分清爽。

    他怔在那里，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

    陆明禾连忙躬身，“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

    在四周扫了一圈，果然在地上看到一个黑色的手机。屏幕朝下，背面一个苹果的标志。

    陆明禾心一紧，弯腰去捡。然而玩偶服太笨重，这腰竟然怎么也弯不下来，反而弄得自己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

    一只手扶住自己。在陆明禾怔楞的时候，男生已经越过她，捡起了地上的手机。

    陆明禾见他姿态随意，看也不看就将手机塞兜里，连忙说：“快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磕坏了。”

    要是真磕出什么问题，我会尽力赔偿。这话，陆明禾含在嘴里，没说出口。

    男生站定，垂眸看她，先是一笑，然后启唇说了两个字。

    “抱歉。”

    声线清朗，像在夏夜山间流淌的泉。

    陆明禾一愣，看他正色道：“刚刚是我走路玩手机，没看到你，差点把你撞倒，不好意思啊。”

    他说得太认真，叫陆明禾都忍不住自我怀疑，难道刚才真不是她撞到别人，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光太刺目，陆明禾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重新笑起来，嘴角翘起一抹弧度，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手机撞掉了，也不是你的责任。”

    街上人来人往，然而这片时空却好像格外安静。陆明禾又感觉热，好像有种情绪积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受视线遮掩，陆明禾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但有件事一目了然，眼前的男生，是个善良的人。

    不然，按照常理，遇见这种情况，无论自己有没有责任，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那么贵的苹果机要是真摔坏了怎么办？总要有人赔偿。

    陆明禾抿住唇，有心想多说几句，余光却瞥见卖场的负责人朝这边张望——她的兼职以小时收费，现在还是她的工作时间。

    飞快地思考，到下定决心，时间也不过一秒。陆明禾抬眸，认真地说：“这样吧，先生，我就是旁边陵大的学生，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如果你的手机后续出了什么问题，需要维修或者赔偿，都可以来找我。”

    ——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如果真有一部分责任属于我，我一定不会推辞。

    他们在阳光下对视。

    真奇怪，明明站在眼前的是个陌生人，他们之间却好像有种无形的默契在流淌。陆明禾觉得他好像听懂了自己的潜台词。

    她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现出一抹意外，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嘴张了张，有一瞬间的停顿，怔松过后，轻松一笑，说：“好啊。”

    陆明禾默默地想，他刚刚要说的话似乎不是“好啊”，但是有什么理由促使他改变了主意。

    这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了无痕迹。陆明禾赶紧报出自己的手机号。他重复几遍，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空气再次停顿。该说些什么？

    陆明禾迟疑地摆手：“那么……再见？”

    男生身体一定，失笑地点了下头。

    于是，陆明禾又重新戴上了头套。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插曲。

    陆明禾对这个男生印象深刻，可也对今天天气的炎热印象深刻。

    到了下班时间，陆明禾换好衣服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坐在柜台前的老板突然指了指台上的一瓶水，说：“一个男生给你买的。”

    继而露出一个暧昧的笑，“男朋友哦？还挺帅的。”

    男生？

    那张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脑海。

    是他？

    矿泉水应该是从冰柜里拿出来有一会儿了，温差让瓶身表面凝满水珠。陆明禾将水拿到手里，感觉到瓶子的冰凉与湿润。久久无言。

    -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本就难得。陆明禾也想不到，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一天可以发生两次。

    跟他再遇的时候，是在傍晚。

    夏季的天像恋爱中的心，阴晴不定。明明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到了傍晚就聚起乌云。

    空气沉闷，没有一丝风。这是暴雨的征兆。

    果然，还没下公交，就感到车顶一阵噼里啪啦，车窗也被豆大的雨点打得砰砰响。

    陆明禾在学校后门下了车，将包举在头顶埋头往宿舍的方向冲。

    她一贯有出门带伞的习惯，可今天起床迟了，实在走得急，加上天气晴朗，伞也就忘了带。

    哪想到这就撞上了呢。陆明禾不免感到气恼。

    学校后门到宿舍有条很长的梧桐大道，是必经之路。

    雨下得很大，带起水雾与尘土，陆明禾眯着眼，埋头往前跑。有包在面前遮挡视线，陆明禾也就没看到前方有人。

    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

    小小惊呼了一声，陆明禾来不及抱怨今天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惊慌抬头，瞳孔却狠狠一缩。

    “是你？”她惊讶出声。

    他从容举着伞，目光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脸，笑着说，“是我。”

    陆明禾的脸上还挂着水珠，眼前的人身量高大，她仰着头，错愕与他对视。

    尴尬弥漫在伞下。

    这尴尬，当然来自于陆明禾。同样的人，一天撞了两次，还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

    将挂在睫毛上的雨水掸掉，陆明禾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抱歉，又撞到你了。”

    陆明禾觉得自己是在认真地道歉，结果却好像戳中了眼前人的什么笑点。他闷闷地笑起来。没有放出声的笑震荡在胸腔，不知怎的竟让陆明禾耳热起来。

    他的伞微微朝一个方向斜了斜，似乎在给陆明禾示意。

    “不用道歉，我刚是从那个方向走过来的，正巧看见你——看你眼熟，又没打伞，故意走过来的。”

    陆明禾啊了一声。故意……

    他又说：“是我的错，你蒙着头跑，我不应该在前面堵你，应该从后面拉你才对。”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极了，笑容像是点缀，衬着那眼睛，有些近乎直白的坦诚。

    面对这样的坦诚，陆明禾惊慌失措，几乎想不出要以什么面目来应对。好在她一向端得住，即便心里已经慌如乱麻，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最多是有些呆而已。

    在她怔楞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与她并肩。

    “我送你回宿舍吧。”

    于是，暴雨、梧桐大道、汩汩淌着水的灰石路面、蓝格雨伞，以及伞下的青年男女，种种不同的意象就这样奇异又和谐地组合在了一起。

    陆明禾很拘谨。她从来没和一个男生离得这么近过。

    男生似乎和女生完全不同。他们高大、强健，拥有宽厚的胸膛和比女生明显高出一截的体温。

    陆明禾能清晰地感觉到伞下有一种非常陌生的、属于雄性的气息。这并非指代味道，而是一种结合温度、气场、氛围的产物。

    陆明禾双臂环胸，竭力不让自己碰到旁边的人。

    他似乎注意到了陆明禾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将伞面往陆明禾那边移了移。

    陆明禾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她在听男生介绍自己。

    他说他叫秦之霖，也是陵大的学生，金融系一班。

    “林，什么林？”小心地避开一个水坑，陆明禾侧头问。

    “久旱逢甘霖。”他目光迎过来，跟陆明禾的轻轻一碰。

    雨水打得伞面笃笃响，他又说，久旱逢甘霖。心中莫名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连绵的，清新的，好像外界的雨境也随着他这句话转移到了心里。

    陆明禾刚想说，你的名字很有气质，目光忽而瞥见他左边肩膀的濡湿。

    伞并不大，他们两个人又保持了一定距离。既然她被伞遮得严严实实，那就一定有一个人淋了雨。真是，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陆明禾赶紧提醒，“伞。伞歪了。”又指了指他的肩膀。

    秦之霖看了一眼，却无所谓地说：“没事。”

    “那怎么行呢！”陆明禾忍不住声音大了一点，脚步也停了。

    他配合地站定，安静地看着陆明禾。

    似乎直到这时候陆明禾才察觉刚才那一声在这个环境中有些突兀。她有些讪讪，却依然坚持说：“你打伞送我回宿舍，自己却淋湿了，这不行。”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像是为了配合自己坚定的态度。

    秦之霖并不懂她的坚持，在他看来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只是莫名想笑，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笑过之后，换了一只手，又稍微往陆明禾这边靠了一点，征询地说：“这样可以吗？”

    这样……确实可以。两个人都在伞下，也都不会被雨水淋湿。就是，距离稍微有点近。

    陆明禾的目光无声划过他握着伞柄的小臂，咽咽喉咙，镇定点头，“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在这个男生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顺从——他好像不是会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不需要深入接触，仅凭几面之缘，你都能感觉出来，他足够自我，足够坚固，轻易不会被外面的事务所打动。

    陆明禾在秦之霖身上就有这样的感受。所以刚刚，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自己退让的准备，结果他却退了一步。

    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时，陆明禾又觉得自己好笑。她才见过人家两面，又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就是人家绅士呢。

    不再去想，陆明禾侧耳听着伞外的雨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伞下似乎有些安静。

    这份安静让陆明禾迟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说个几句话活跃一下气氛。

    她不健谈，却怕冷场与尴尬。

    可很快，陆明禾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秦之霖轻松挑起了话题，她几乎不需要烦恼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总能在一个话题快要结束的时候自如地转向另一个。

    ——这男生……有种轻而易举掌控局面的气场。

    终于到了宿舍楼外。不知怎的，陆明禾竟然悄悄舒了口气。

    她转身站定，对着秦之霖说：“谢谢你送我，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他定定看了她几秒，不由分说地手中的伞塞到了陆明禾手上。

    “哎！”陆明禾不解地眨眼。

    ——将伞给我，那你用什么？

    这双眼睛好像会说话。秦之霖忍不住笑起来。

    “前面还有一截路，这伞还是你拿着吧——我一男生，淋点雨又没什么，倒是你，今天又晒大太阳又淋雨的，别感冒了。”

    陆明禾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又陡然青涩地挠了挠头，似乎刚才的镇定与从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那，我走了，咱们回见？”

    陆明禾哎了一声，他已经冲进雨幕中。

    水汽让场景斑驳，雨色朦胧中，似乎奔跑的黑色身影脚步没停，只背着她挥了挥手。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清新朦胧，带着点兵荒马乱——咦，好像也不止一人？

    在这天，陆明禾记住了天气的炎热，记住了暴雨、梧桐林，他从容的面孔以及，琥珀色的眼睛。

    那时，陆明禾尚想不到她会和这个男生发生多么深刻的纠葛。她只是举伞站在雨中，看着男生消失的背影，心中有种怪异的感受。

    凉风卷携雨雾，打到她裸露的小腿上，陆明禾猛然一惊，想起了什么。

    ——外面晾的衣服！

    陆明禾转身，开始飞快地往宿舍跑。

    白裙少女，黑衣少年，他们往不同方向跑，却又莫名在一条线上。

    那么，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