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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3章 第 4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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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楚听得净涪佛身的话, 知道若还不再做些什么,净涪佛身下一瞬就能彻底消失在她眼前,沈安茹顾不上其他, 甩开程沛扶持着她的手, 两步站到净涪佛身身前。

    只是

    直直地迎着净涪佛身仍旧平和的目光,沈安茹嘴唇张合,却到底一个字说不出来, 不得不用含泪的眼睛祈求地看着他。

    净涪佛身到底是慢了一步。

    但这也是无奈何的事情,沈安茹再如何说, 也是他的生身母亲,如今年岁又大了, 寿元将尽。哪怕她一直以来都被程沛照顾得很好, 可谓青春常驻, 然而若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或者情绪波动过于激烈,说不得剩下那已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又得再缩短一些。

    莫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沈安茹这位他的生身母亲,便只是随意哪位寿元所剩无几的老太太, 净涪佛身也不能那般不管不顾。

    程沛无声地沉默着,只垂着目光看向自己被甩开的手,沉默。

    可他也知道, 他不能这样下去。

    他必须做些什么!

    程沛抬起目光, 看了看沈安茹,又看看净涪佛身, 快步上前,站到沈安茹身前一步位置,低声问道,“如今天色还太早了, 净涪法师不若还是等到天亮了再走吧?”

    净涪佛身微微摇头,“程家主应知,于我等修行人来说,天色早晚并不会影响什么。而且这会子归去,待回到妙音寺时候,也正正好能赶上寺里的早课”

    程沛没有话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净涪佛身这话论理一点错处都没有,错的是其中的情分!

    可是如果他就这样放净涪佛身离去

    程沛能感受到身边沈安茹眼底正在快速沉积的失望。

    他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可”

    净涪佛身的目光穿过隔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夜色,柔和而悲悯地落在他的身上。

    再多的想法与心思,都在这样的目光中消融。

    程沛缓慢地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既是净涪法师有所安排,那我便不留你们了。只不知道,净涪法师可需要我送一送各位?”

    他这句话完整说出口的时候,他更能感觉到沈安茹的目光已不仅仅只是失望那般简单了。

    她在绝望

    绝望于长子的毫不留情,绝望于幼子的妥协。

    在这种越渐厚重的绝望里,程沛甚至还捕捉到了悔意。

    她在后悔,后悔早年间的取舍决断。

    程沛心下苦笑,背脊却仍旧挺得笔直,让自己的身体完整而清晰地映入沈安茹的眸子里。

    事已不可为,不能再强求。这位净涪法师今日或许有撕破脸面的做法,但到底没有收走什么,他已经是仁至义尽。若再想要贪心地讨得什么,怕是他们还会什么都留不住。

    而且

    程沛也觉得,那双平和悲悯的眼睛看到的不单单只是他们的贪婪与筹谋,还有怜悯。

    不是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般的怜悯,而是在真切地感觉到了他们的痛苦后,理解他们的挣扎与悲哀的怜悯。

    程沛无声闭了闭眼睛。

    净涪法师

    净涪法师!

    净涪佛身轻摇头,“不必劳动诸位相送了。老夫人年岁不小了,又熬了这么一宿,便莫要折腾,我等自个离去便是。”

    程沛便点头,又退后一步,站到沈安茹身侧,合掌躬身,与净涪佛身拜礼相送。

    净涪佛身合掌还得一礼,带着白凌这三人一鹿以及菩提树幼苗一同,合做一道铂金佛光往妙音寺的方向投去。

    净涪佛身一走,沈安茹就转身,怒瞪程沛。

    只她年岁确实大了,今夜里又是一番折腾,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再兼之情绪的波动起伏

    不等她说话,她的脸色便即一变,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呼吸,混似一条落在河岸上的鱼。

    程沛也顾不上其他,回身上前,再次搀扶住沈安茹,“娘亲,您怎么样?!”

    他一面安抚沈安茹,一面往沈安茹的身体送出泊泊灵气。

    可沈安茹的身体已然老化,便是真元所化的灵气如同灵水一般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真正能被她身体留下来的却只得那么细细的一丝。

    早先怎么流入沈安茹身体的灵气,如今就怎么回到程沛身上。

    可程沛修为不弱,只这点灵气又怎么被他放在心上?

    他全不理会,只仔细而专注地借着那被留在沈安茹身体里的细细一丝灵气帮着她调理肉身,调匀气息。

    好一通忙活后,沈安茹的呼吸才算是恢复过来。

    也亏得这一通忙活折腾,沈安茹与程沛母子之间的氛围再不复前一瞬的冷硬,再次软和下来。

    沈安茹老实地被程沛搀扶着,只盯紧了他问,“为什么?”

    程沛沉默得一瞬,还是将他的思虑与沈安茹简单解说了。

    他最后道,“娘亲,经历早年间的那一切,你也应该知道若果净涪法师他真的下定决心,他最后会做些什么。”

    沈安茹也没有了言语。

    长子他若真的下定了决心

    想到这么多年来的不闻不问与前日再见时候的生疏冷淡,沈安茹心里也生出了畏惧。

    但比起那随着阴冷死气不断逼近她的死亡,比起那死亡后别离与未知,沈安茹面上的畏惧又在一点点淡去,且淡去的速度还在越来越快。

    程沛看得清楚,便直接道,“娘亲,昨日里的一枚灵果与今夜里的那一朵谢去的夜昙,净涪法师他能做的,应是都已经做了。再多,怕是不能的”

    沈安茹紧皱起眉头,“可是”

    程沛微微摇头,“娘亲,你便是不相信他,也得相信出身佛门的净涪和尚啊。”

    沈安茹抿了抿唇,眉头一点点舒展。

    程沛便趁热打铁,提醒她道,“娘亲,回去的时候留意些,或许就明白他的用意了。”

    沈安茹思量许久,直到她被程沛带着回到屋舍坐下,她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程沛露出了今夜里的第一个笑容。

    他立在烛火中,看着沈安茹细细叮嘱,“娘亲今夜里折腾了大半夜,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里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不必早起”

    沈安茹笑着点头,都应承了下来。

    程沛又吩咐沈安茹身边的侍婢,“待会儿都多注意些,若老夫人睡不安稳,便燃了我先前送来的香来,不必节省。”

    说到这里,他也是想起了这事来,便问道,“剩下的香可还够?”

    侍婢低声回道,“够的。”

    程沛这才点了点头,“若不够了,你等只管告诉我,我来补上。”

    沈安茹听着程沛的细细叮嘱,心情越发好了,但待到她被侍婢伺候着在床榻上睡下,闭着眼听程沛在外屋的动静,知道程沛还像往常一样在外屋处守着,她心里被隐去的恐惧又一次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地扩散弥漫。

    待她逝去,入轮回往生,断去这母子情分

    沈安茹的睡意顷刻间淡去。哪怕床边香炉里有宁静的淡香缠绵而来,也没能将她引入香甜的梦境里。

    然而,默然睁着眼睛看床幔的沈安茹到底也没能坚持多久,便被一股从身体最深处涌出的倦乏拖拽着,落入一场清晰的梦境之中。

    梦境里,她成了另一个人,从襁褓时期开始,被父母引领着呵护着,慢慢长大

    在沈安茹的灵魂深处,一朵闭合的夜昙不知什么时候正在无声摇曳。

    有苍白的雾气碎成如同实质一般的粉末,似花粉一般落向沈安茹的灵魂。当然,这些落向沈安茹灵魂的花粉中也并不是只有苍白的雾气粉末。

    若是有人能在此刻细细观察的话,他理应还能在那些苍白的雾气粉末中,发现一些铂金色的碎尘。

    在沈安茹入睡的前一刻钟,已经带着白凌等人回到了妙音寺的净涪佛身也正要挥散这些弟子,叫他们各自回去。

    毕竟白凌、谢景瑜这两位男弟子还好说,皇甫明棂却是个女尼。即便她已然出家皈依,又是净涪佛身的弟子,但该注意的分寸却还是不能轻忽。

    可谢景瑜就是站在净涪佛身身侧,没有动。

    见得谢景瑜如此,白凌和皇甫明棂对视一眼,也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沉默。

    五色幼鹿和菩提树幼苗不明所以,却乐得不离开。

    净涪佛身团团看了他们一眼,目光直接落在谢景瑜面上。

    他暗自叹了一声,却也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问?”

    谢景瑜对净涪佛身合掌一礼,就低了目光去,不看净涪佛身。

    “是弟子想请教师父,可又不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弟子请师父教我。”

    尽管谢景瑜的话语很有些含糊不清,但净涪佛身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比之白凌和皇甫明棂,在亲缘这方面上,说来还是谢景瑜这个弟子与他最为相类。

    今日里净涪佛身面对的这些事情,回头说不得谢景瑜也要同样的领受一遭。

    或许不会是安全相同,但大体上也差不离了。

    更何况,只单就野心而言,谢景瑜的那位生身母亲还要远胜于沈安茹。

    沈安茹只是害怕死亡,畏惧死亡代表的失去与未知,但谢景瑜的那位生身母亲,却还要多了许多权欲。

    这又与净涪佛身前世皇甫成的那位生身母亲不太相类。

    毕竟那位北淮国贵妃更重情爱,什么权谋什么地位,其实并不如何入她的眼。而谢景瑜的那位生身母亲,她却是更重权欲。为了她自己所握有的权柄,为了她的地位,子嗣、家族、夫郎就都不算什么了。

    如今那位妃嫔日子还算得意,不会太过惦念谢景瑜,可待到日后,那位妃嫔的日子越渐难过,她很有可能会找上谢景瑜。

    就像沈安茹在百数十年以后,毫不犹豫地开始谋算净涪佛身一样。

    净涪佛身对谢景瑜招了招手,连同白凌、皇甫明棂一道,领着他们在院子的菩提树下坐了。

    不知是因为地理位置以及时间的关系,还是因着景浩界天地意志的缘故,原本沉沉的夜幕上出现了一轮圆月。

    月色并不明亮,只朦朦胧胧的一片,落在天地间,似雾也似纱。

    净涪佛身在菩提树下坐定,看着他前方的三个弟子,缓慢将自己的布置说道明白。

    “沈老夫人所以会那般慌乱失措,以至于让程家主陪着她一道做出今日里这样的事情来,还是因为这些年间她的日子过得太顺遂了”

    净涪佛身提起沈安茹和程沛这两人来的时候,面色平淡,只见惯常里的柔和,以及一点点真实不虚的悲悯。

    但这委实不似是在提及自家血亲的语气。

    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都不提及,只是安静地听着。

    “程家主或许也有他的许多不足,但在奉养沈老夫人这件事情上,他着实是尽心尽力了。”

    净涪佛身仍在继续。

    “他们起了心思,也确实将谋算布置着落到了实处,但到底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皇甫明棂心里默默摇头。

    或许那两位确实是没有真正伤害到任何人,但却伤了原本就已经稀薄的情分。

    在程家主将沈老夫人寿元将尽的消息送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师父难道就真的不知道那位沈老夫人其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他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

    所以知晓了仍在消息递出以后便从天地之外归来,师父也是默认了要与程家主一道陪伴沈老夫人走过这最后的一个月光景。

    师父有意要尽这一点最后的母子情分,但那两位又是怎么对师父的呢?

    试探、谋算

    硬生生逼着师父亲自了断那一点情分。

    如此作为,实不是母亲兄弟该做的事情。

    皇甫明棂看了看身边的三人。

    师父是这样的亲缘,二师兄日后大概也差不离,而大师兄则是干脆连个族人都不剩下了。如此算下来,师徒四人,便只得她是还能保住一份亲缘的

    皇甫明棂心里也不觉有些心酸。

    然而净涪佛身似乎并不太在意,他仍在上首安坐,声音不疾不徐,冲和平淡。

    “沈老夫人所以会有今日种种行事,不为其他,全因她眼界与心智。”

    “程家主孝顺,将她保护得很好,诸般所求无有不应,她的心也不大,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畏惧死亡,是因为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力,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无力,所以不能抗衡死亡,从死亡前争得更多的时间;无能,所以不知道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所以知道自己不能独自处理她往后遇到的问题所以,在发现自己不得不走出程家主为她建造的安乐环境以后,她便开始焦虑。”

    皇甫明棂忽然问道,“所以,其实程家主这么多年,还做错了?”

    净涪佛身看过去,见她眼底忧色,便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的娘亲,还想到了更多更多被锁在闺阁、家庭中的女子。

    “是错了。”他点了点头,“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其实不单单是父母爱子,每一种爱,也都应当有分寸。”

    皇甫明棂沉默不语。

    净涪佛身暂且不理会她,只放了她自己去琢磨。

    “沈老夫人所以会那般算计筹谋,既是因着这种种缘故,我为她生身之子,却不能不有所计较。”

    净涪佛身微微垂落眼睑,笑了笑,“昨日里,我予她一枚灵果,便是许她来生一份仙缘。”

    有这一份仙缘在,来生的沈安茹不论是个什么情况,总是有了自己把握力量的机会。

    “今日里,我又予她一朵夜昙。不为其他,只为引她得见这广阔天地,经历那无垠人生。”

    因着要引沈安茹这个凡俗取看更辽阔的天地,经历那存在着无尽可能的人生,要达成这个目的,在净涪三身之中,自然还是心魔身的手段来得更为合适。

    而且心魔身修劫数一道,亦劫亦缘,只要沈安茹能够经受住那些人生中的苦涩,自然就能收获许多。

    或许在那梦中人生里,沈安茹会尝尽诸般滋味,但

    当时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净涪佛身,而不是净涪心魔身。

    哪怕净涪佛身用了心魔身的手段给她留下布置,也仍旧存了一分看顾。

    净涪佛身与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三人解说他今日里的这个布置的时候,那边厢沈安茹却是被惊醒了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痛苦慌乱地看着床幔,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捂住胸口。

    但等她的手已经落在胸口处,正等待承受那身体喘不过气来的痉挛痛苦的时候,在手掌下方传来的规律起伏却让她怔了怔。

    “怎么怎么回事?”

    她喃喃问着,声音不见挣扎哀嚎之后常有的嘶哑,有的只是浅眠过后自然而然生出的喑哑低沉。

    内室里守着的侍婢被她这边厢的动静惊醒,顾不上其他,便擎了灯来掀开帐幔,要来探看沈安茹的情况。

    而比那侍婢动作更快的,却还是守在外屋的程沛。

    只他是成年的男丁,不好直接进来,便只遥遥传来声音问,“娘亲,你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虽着急,但声音却很是柔和,生怕吓着了骤然醒来的沈安茹。

    沈安茹缓慢摇头,“我没事,只是惊梦而已。”

    惊梦?!

    程沛立时就皱起了眉头,问道,“娘,屋里的香炉可有燃香了?”

    沈安茹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顺着侍婢掀起的帐幔看向床榻外头的香炉,见得那香炉中有热香悠悠飘出。

    “燃香了。”她答道。

    程沛听闻,也是沉默了。

    他不怀疑沈安茹的答案,也不怀疑由自己亲手配来送到沈安茹屋里的香会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听出了沈安茹的状况。

    沈安茹此刻的状况,并不似是被惊梦,反倒更像是得到了一场饱足的酣睡

    这让他直接想到了已经离去的净涪佛身。

    沈安茹不太明白程沛的思虑与计较,见程沛许久没有说话,便催促般问道,“我儿?”

    程沛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娘,我没事。你还要再睡一回么?”

    沈安茹抬眼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见那夜色仍旧黑沉,又仔细感受了一番自己的状态以后,她犹豫着开口,“便,便再睡一会儿吧。”

    程沛应了一声,又安抚过沈安茹,确定她再次睡下后,方才将心神发散开去,仔细思量那位已经离去了的净涪法师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但他这般想着,却也没有合眼。不论是要合眼静修,还是小睡一会儿,都不曾。他在等待着,等待某个接下来还有很大概率会出现的可能。

    果然,他才坐了不过一炷香时间,都没抓到什么头绪,内屋里又传来了动静。

    他直接问道,“娘亲?”

    屋里很快又传来了沈安茹的声音,“我无事。”

    程沛再次细问过沈安茹的情况以后,停顿了一瞬,问道,“娘亲还要睡么?”

    这回沈安茹的答案,也不出他的意料。

    “不了,还是起了吧。”

    程沛没有应答。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觉得

    事情,怕不会如娘亲想的那般顺利了。

    果不其然,他站在外室里等着沈安茹出来的时候,却只等来了侍婢的一声低呼。

    程沛心头的石头陡然落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身滋味。

    “老夫人怎么样了?”他问道。

    屋里很快传来侍婢的声音,“老夫人老夫人又睡过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侍婢也不敢作主,只能小心地扶着沈安茹,让她不至直接瘫落在地上。

    “家主,老夫人她,她要怎么办?”

    程沛无声叹了口气,却也只得吩咐侍婢道,“帮老夫人将梳洗撤去,送她回床榻上便是。”

    得了准话,侍婢便不为难了。她们低低应了一声,便果真小心地帮沈安茹打理干净,将她重又送回了床榻里。

    程沛默然地站在外屋看着内室的方向。

    怕不是,娘亲还得睡足一个时辰

    他可是记得太清楚了,昨日里的净涪和尚送予娘亲的那朵夜昙,可就是开足了一个时辰才谢去的!

    程家庄里程沛无奈沉默的时候,净涪佛身也正好在解答谢景瑜的一个问题。

    “师父”他问,“沈老夫人养尊处优许多年月,应是没有经过多少事情,若是直接就让她去经历那无垠的人生不会刺激到她的身体么?”

    要知道,人生自来百味俱全,沈安茹的身体又已到即将油尽灯枯、补无可补的境地,真的不怕她不小心被哪段人生的哪点味道刺激到,不等真正油尽灯枯的那一日便先往阴曹地府去了?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

    他甚至赞了谢景瑜一回,“你想得很仔细。不错,这个问题确实需要注意。所以在引她去得见那广阔天地、经历无垠可能的人生时候,也需要多注意加护,小心着来。”

    谢景瑜思量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师父考虑周全,弟子明白了。”

    净涪佛身笑了一笑,又看向白凌三人,问道,“尔等可还有旁的问题?”

    白凌三人一时尽皆摇头。

    他们需要的,恐怕是要给自己,也给师父时间缓一缓。

    净涪佛身于是就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自去吧。”

    他说着,又叮嘱道,“莫要忘了今日里的早课。”

    白凌、谢景瑜和皇甫明棂恭敬应了一声,方才退了出去。

    五色幼鹿和菩提树幼苗却不想离开,他们立在原地不动。净涪佛身于是就转了眸光过去看得一眼。

    菩提树幼苗仍自屹立不动,似真的就要当一株无知无觉的树到地老天荒去。

    净涪佛身的目光就掠过它,落在五色幼鹿身上。

    五色幼鹿还想说什么,净涪佛身就笑了笑,对它道,“去吧。”

    院门边上,谢景瑜正等着它呢。

    没奈何,五色幼鹿便只能起身,慢腾腾地向谢景瑜挪过去。

    谢景瑜好脾气地笑着,并不生气,一直到五色幼鹿来到他身边,他又弯下身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安抚它。

    见着三个弟子离去,净涪佛身坐了一阵,正想要拿了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来做早课,忽然就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笑了一笑。

    这一回,净涪佛身面上的笑容却着实要比在程家庄里的那笑容真切柔和了许多。

    他一甩衣袖,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亲到院门边上等待。

    过不得多时,净音就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

    可莫要忘了,净音的禅院就在净涪禅院的边上,如果净音昨夜里果真有回到禅院安歇的话,他理应是从来边上的禅院里走出来才对。可这会儿,他却是沿着外间归来的道路一直往这边走。

    所以事情就很明显了,昨夜净音还是和那堆成小山的卷宗做伴。

    料想若不是察觉到净涪佛身连夜归来,他这会儿大概也还不会到这边来吧。

    毕竟这个时间点,寺里也是真的要开始做早课了。净音作为寺里这一代的佛子、未来的主持,现在其实更应该和各位师叔伯一道,领着一众师兄弟做早课才是。

    净涪佛身立在院门边上,看着净音走近。也不等净音开口说话,他先即合掌行了一礼,笑道,“师兄今日里居然也学会躲闲了?可真是难得,快往里请。”

    净音摇摇头,还来不及说话,就先仔细打量了净涪佛身一阵,见他周身气机平稳安和,似乎不是太受什么事影响,方才放下心来。

    “还不是你。”

    净音一面在菩提树下的蒲团上坐了,一面斜眼看净涪佛身。

    “不是决定了要在程家庄里待着的么?怎么忽然就回寺里来了?”

    还是连夜赶回来的?连再多一点时间都做不到?

    净涪佛身摇头叹道,“也就是那么一些事情了。”

    他将事情简单与净音一嘴提过,便对着皱眉的净音笑道,“师兄放心,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净音细看他一阵,方才缓缓点了点头。

    “处理妥当了就好,这些事情”

    他顿了一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生死之间本就有大恐怖,没有几个人真能轻易看开。尤其是似沈安茹这般过惯养尊处优生活的人更是如此。

    君不见,几多人间帝皇临到老了寿元将尽时候,都做到了什么程度?

    说来沈安茹这手段其实还算起柔和的了,不过就是算计了净涪师弟的情分而已

    饶是这般想的,净音却也未能真的轻易将事情揭过去,怒火反倒还更高涨了几分。

    连皇甫明棂都想得明白的事情,净音这个几乎是照看着净涪成长的师兄自然也不含糊。

    若是旁人算计净涪师弟,那其实还不算什么,只各凭手段而已。但这回算计净涪师弟的,却偏偏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他的生身母亲与同胞弟弟!

    而且,他们心里有想法,想要从净涪师弟这里得到答案,就不能直白问了,非得这般迂回曲折地暗示着安排着算计?

    真真是白瞎了净涪师弟存留的那点情分!

    净涪佛身看着怒火入眼的净音,微微摇头。

    他也不问净音了,自个儿就从随身褡裢里取了几案摆了,再拿出茶炉等等物什,洗了手来烹茶。

    于是待净音好容易冷静下来,再抬眼往边上望去的时候,就看见净涪佛身正闲适地在熹微的晨光中烹水煮茶。

    更关键的是,这家伙面上还噙着一点笑意。这就平白让他觉得

    不值。

    不值啊!!

    净音微微摇头,散去心头许多杂念,只持定一意,看着净涪佛身动作。

    不过须臾间,他便入了静。

    而在那静境里,他看见了衍生万般瑰丽异景、包容无尽争锋的天地,也看见了那藏着无尽可能、争相竞逐一线超脱可能的万类生灵。

    他陷了进去,似是醉了一般。

    一直到茶盏落在案前那声轻磕撞入耳膜,净音方才惊醒。

    他浑身一个激灵,怔怔看着身前案桌上摆放着的茶盏。而沿着那还搭在茶盏上未曾收回的胳膊一直往上看,他便望入了那双平和熟悉的眼睛。

    见得那双眼睛里蕴着的一点悲悯,净音忽然长叹了一声。

    净涪佛身收回手来,狐疑地看过去。

    净音微微摇头,道,“比起前日来,师弟又走更远了。如此,我竟是要糊涂了。”

    净涪佛身配合地问道,“什么?”

    净音就道,“糊涂得分不清那两人算计你一回,是好事还是祸事了。”

    净涪佛身一时失笑,又问道,“那么,现在师兄有答案了么?”

    净音仍是摇头,“没有啊。”

    净涪佛身点头,“那不就得了?诸般事情基本已算了结,也就只剩下最后一回了。既如此,不必分得太过清楚。”

    净音沉默着缓缓点头,只是少顷后,他又有些好奇地问净涪佛身道,“这一回,师弟真的要俱都舍下了?”

    净涪佛身目光一个示意,让净音自己端茶,“还会有假的不成?”

    事实上,早到当年他从程家庄走出那一日,那里的诸般因缘其实都已经被他舍下了。换了心魔身或者净涪本尊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顶着净涪的法号,他也同样不会太过计较。

    毕竟,早已离断了情分的存在,便是再来算计于他,只凭那般拙劣直白的手段,不过是逗他们一笑而已,哪儿还能伤得了他们?

    哪怕是这一回,净涪佛身两次出手,许沈安茹缘法,其实也并不全是看在沈安茹乃他生身母亲的事情上,而只是更单纯的因为沈安茹也不过是一个生灵。

    就如前一会儿联络净涪佛身的那沈定一样的。

    面对沈定,净涪佛身尚且看得见他的苦难与挣扎,予他一点善意。沈安茹又如何不能?

    净涪佛身所以还是给沈安茹留下那一朵夜昙,其实不是因为那株夜昙算计中的暗示,而只是纯粹因为净涪佛身在沈安茹观赏夜昙的那一个时辰,看到了沈安茹的痛苦与茫然。

    所以连夜离开,一是因为那朵夜昙的效果;二也是因为怕他的两番给予会养大沈安茹的心思,给她错觉,让她以为只要她有所期许,他就会应允她,如同程沛待她一般;三则是因为净涪佛身的善意毕竟疏淡,因缘已尽,情分已绝,再留在那程家庄除了让他不喜,还能有什么呢?

    不如归去

    净音端起茶盏,却不喝,甚至没有去细品,而是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一阵,片刻笑着点头道,“说来也是,既是师弟回寺里来,确实不需要计较什么时间。”

    净涪佛身明白净音的意思。

    不论他离开多久,不论他走出去多远,妙音寺还是他的家。既是回家来,哪里又需要去想什么合适不合适?会不会太过打扰?

    净涪佛身也是笑了。

    他举起茶盏,在越渐熹微的晨光中轻嗅茶香,再赏过茶水那清亮的汤色后,便微微低了头去,让那暖热的茶水沿着咽喉一路往下,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退去晨间的那一点微凉。

    净音见得他面上笑意,亦是笑开,同时手一抬,也饮去了小半盏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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