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 290 章
虽然说因为净涪, 他们妙音寺法脉如今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之势,但清源大和尚还是没能忘记那一双双充斥着哀戚、黯然甚至是绝望的眼睛。
但既是说到了这里, 清源大和尚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事如此难办, 这位祖师又到底为的什么, 要来我们妙音寺走这一趟?”
今日里,在将慧真祖师送入禅院之前, 清源大和尚就没有离开过这位祖师的左右, 自然是将这位祖师的尴尬与屈辱看得清清楚楚。对这位祖师的性格也有所耳闻的清源大和尚还以为他会爆发, 没想到他竟是生生受了下来。
清源大和尚为这位祖师在这方面上的长进感慨的同时,也不禁提高了警惕。
说来, 清源大和尚也不是第一次在妙音寺招待慧真罗汉了。上一次,这位慧真罗汉就顶着恒真僧人的身份跟着天静寺方丈清见大和尚来过妙音寺。不过那会儿清源大和尚虽然也知道他的身份, 却没似现下这般警惕。
这位慧真祖师能按捺着性子忍下如此屈辱, 必定图谋不小,也确实怨不得清源大和尚如此谨慎。可饶是清源大和尚想破了脑袋,也仍然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妙音寺这一场大法会有什么?
净涪, 明棂这个沙弥尼一脉第一人,了章和尚。
清源大和尚看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回望着他,笑着答道, “总不是我。”
清源大和尚配合地笑笑, 却仍是盯紧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就道,“他是为了明棂和了章和尚来的吧。”
清源大和尚皱了皱眉头,“沙弥尼一脉?”
“是了,这位祖师如今不正是忙着掰正我景浩界佛门根论,重新阐释三部根本经典么?好不容易终于见到沙弥尼一脉的冒头,自然要来做个见证。若有机会帮着搭把手, 说不定解开这一部分的因果就有希望了呢。”
清源大和尚不无讽刺地说道,同时,他的目光也瞥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抬起视线看过去。
清源大和尚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净涪师侄,你确定真棂她能扎紧沙弥尼一脉的篱笆?”
净涪本尊就答道,“真棂她是有这个资质的。而且前一阵子她在净音师兄面前听用,净音师兄交到她手上的事情,方丈师伯你不也看见了,可都是顺顺当当的?师伯该信她才是。”
清源大和尚深深看了净涪本尊一眼,慢慢点头。
他其实也观察过真棂,知道她样样不俗,但说起来,与其说清源大和尚相信真棂,倒不如说他更信净涪。
真棂可是净涪师侄挑出来的。
但这话清源大和尚却是没有直接跟净涪本尊说,他揭过了这件事,问起另一个问题。
“师侄你先前说,除了真棂之外,了章和尚也是他的目的?可是这说不通啊”
慧真祖师自己就是从西天净土佛国胜境中归来的啊,特意为了了章和尚跑他们妙音寺来?难道!
清源大和尚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看向净涪本尊。
“难道这位了章和尚,还有别的身份?”
净涪本尊沉吟了片刻,摇摇头。
清源大和尚难得从净涪本尊这里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答案,心情霎时竟好了不少。
他笑了笑,逗趣一般问道,“所以是有呢还是没有啊,净涪师侄?”
净涪本尊抬眼看了看清源大和尚,也不生气,诚实道,“我也不知道。”
“那净涪师侄你还是觉得那位祖师会来我们妙音寺,跟了章和尚有些关系?”清源大和尚适可而止。
净涪本尊点点头。
清源大和尚若有所思,“如此,我也知道了。”
净涪本尊又道,“师伯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倘若了章和尚不愿意,就我们景浩界现下的这些人,可没办法勉强得了他。”
清源大和尚摇摇头,“我们作为地主,该尽力阻拦的还是得尽力阻拦,总不好让来帮忙的客人在我们这里落得个不舒坦不是?”
净涪本尊想了想,微微点头,也没有再说太多。
清源大和尚他们要在了章和尚面前尽些心意,那且由得他们去。反正现在的慧真罗汉他大概也习惯面对后辈的拒绝了。
说完正事,清源大和尚又在净涪本尊这里坐一坐,才起身告辞离去。
净涪本尊亲自将清源大和尚送到门外。
在清源大和尚跨过门槛,即将离开时候,净涪本尊还是出声叫住了清源大和尚,“师伯。”
清源大和尚回头,“嗯?”
净涪本尊就道,“如果可以的话,师伯还是再仔细安排几处清净、妥帖的禅院吧。”
清源大和尚浑没想到净涪本尊最后叫住他说的是这个,他仔细看了净涪本尊一眼,也没有细问,很干脆地点头,应道,“那行,我就让他们再准备几个。”
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如果师伯不忙,还请尽快。”
这么急?
清源大和尚心下一惊,却还是点头,“行,我回去便亲自办。”
“可还有其他事?”他问道。
净涪本尊摇摇头,竟有些不确定,“应是没有的了。”
清源大和尚就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着,等你再想到些什么,便再跟我们说吧。”
净涪本尊点点头,目送着清源大和尚远去。
说起来,就连净涪本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清源大和尚离开之前,将先前他自己拿主意定下的事情又给推翻了。可他偏就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说不定
说不定除了了章和尚之外,还会有旁的客人呢。
净涪本尊关上门时候,对于自己的这一种飘忽预感也觉出几分古怪。
‘是预知,还是因果?只是偶然,还是会成为常态?’
净涪本尊心下琢磨了一回,却到底没有太放在心上,很快就将它抛开了,只收拾了案桌后,重新拿着一部解注就着灯烛翻看。
他这一夜虽然算是忙碌,但等清源大和尚离去之后,他便就能够独享一份清净了,倒也不算太差。可哪怕是在同一座山寺里,旁人也少有能似他这般清闲安宁的。
尤其是慧真罗汉。
慧真罗汉其实就一直待在清源大和尚给他安排的禅室,并没有随意走动,也没有其他知道他身份又对他心存怨气始终耿耿于怀的人找上门来,便是连跟随他一道修行的那些凡僧,都没有太过打扰他,可谓是给足了他清净的空间,但他偏就是心如火熬,坐立难安。
看着慧真祖师面上挥之不去的郁色,因着跟随他一路修行、对他已有几分感情的一位弟子迟疑一阵,还是劝道,“老师,要实在是心烦气闷,不如不如我们还是走吧。”
趁着大法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慧真祖师闻言一愣,目光就转到了那位弟子处,在他面上梭巡过几遍。
那位弟子不太能理解,狐疑地迎上慧真祖师的目光。
慧真祖师被他的眼神灼痛,腾地瞥开目光。
“我没事”他很快又补充道,“如今这般煎熬,应该是因果催发的缘故”
他声音渐渐压低,到最后几不可闻,“但我已经走到这里了,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那位弟子等了又等,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唤道,“老师老师?”
慧真祖师被他唤回心神,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那位弟子道,“那”
慧真祖师又道,“我不走,就等着,等大法会过了以后再说。”
那位弟子闻言,一面小心地用眼角余光打量过慧真祖师,一面恭顺应道,“是。”
慧真祖师勉力露出一个笑容,看了看屋舍里围绕着他的一众凡僧弟子,道,“你们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也莫在我这里围着了,先去歇息吧,等补足了精神,你们再过来也不迟。”
一众凡僧恭声应答,又与慧真祖师合掌作礼,才依次退了。
过不得多时,这堂舍里就只剩下了慧真祖师自己。
慧真祖师在蒲团上又坐了好半响,到底坐不住,便坐到案桌边上,取出那些凡僧弟子放到他这里的那些佛经细看。
那些凡僧虽然跟着他走了一路,但也没有耽误了功课。路上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哪怕条件再简陋,他们也还是会取了笔墨来誊抄经文。而现在,他们誊抄的那些佛经佛典,就都暂且收在慧真罗汉这里。
既是因为慧真祖师的要求,也是因为他们一行人只有慧真罗汉这一位修行僧拥有能收容大量物什的储物空间。
而现在,慧真罗汉就是将他们的笔墨拿出来翻看。
因为路上的条件实在太过简陋,再兼且这些跟随着他四处奔波的凡僧们本身条件就远远及不上被大寺供养的修行僧,他们的这些笔墨,在慧真祖师眼里,简直处处都是惨不忍睹。
墨,色泽太淡,且落在纸上都能泛开去,又没有什么香味,劣质;纸,质地粗糙,边沿处甚至还能看见些裂开的纹路,还不够白皙,劣品。
若是再早个几年十年,用这样的纸这样的墨抄写成的佛经佛典,别说被他收起来更甚至是拿在手里慢慢翻看了,连放到他眼前的资格都不会有。
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慧真罗汉,就是捧着这样一本往日里他连眼神都不会分出一个去的佛经,认真且仔细地翻看着。
他看的是这部佛经,却又不是这部佛经。
他看见的,其实是那个抄经的人,看见的,是那双在昏黄烛火下也依旧烨烨生辉的眼眸。
而现在,那双眼眸里的火光,就仿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落在他身上。
又以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作为燃料,熊熊燃烧起来。
且,还不单单只是抄写这部佛经的那个人,还包括每一个曾经誊抄过这部经文的人,逝去的,以及还活着的
那火焚烧着他,火苗舔·舐着他的身体,消融着他的神魂所以他才一直那般坐立难安。
慧真罗汉露出一个苦笑。
而这样的他,又要如何去计较今日里甚至是昔日的以及未来的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凡僧、善信?如何去和可寿针锋相对?
慧真罗汉这样想着,拿着纸张的手指抖了抖,不禁就松开了那张纸。他撑手支住额头,阴影快速遮去他的双眼以及他的脸庞,甚至是他的心神。
呵,慧真啊慧真,你现在居然是这样的一幅姿态?哈!可别笑死我了,慧真。
你是什么样子的,瞒得过别人,又能瞒得过我、瞒得过你自己?
简直是笑话!
我告诉你,慧真!你愿意折辱自己,将自己踩落到尘埃里,我不愿!
你现下也就是在妙音寺里,借妙音寺及诸多和尚气机,才有这一刻的自主。等你离开了妙音寺,你且给我再看。
更何况呵,你以为你悔过就行了?你以为你改就行了?做梦吧你!那些人残余的执念还纠缠在你身上,你绝对不会有机会挣脱出去!
与其挣扎,与其苦熬,倒不如就一条道走到底。
王座从来用血铺就,道途之上也处处都是白骨,相比起其他人来,我们做的那些事情压根就不算事
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借着这样的功果踏入魔道去
那净涪不就是从天魔道转修过来的?
他都可以从魔入佛,我们自然也可以从佛入魔,不过就是重新再做一次道途上的选择而已。
我们如今这般苦熬着,还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吱吱歪歪,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怕不是能将我们踩到烂泥里去?
入魔?
没错,入魔。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陡然就变得激昂起来,兴奋又雀跃,仿佛看到了无比光明的前景。
那净涪也是从魔入佛,如今眼看着,却是道途一片坦荡光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都是对他的溢美之词,还有谁去翻他在天魔宗时候的昔日?
你且再看看魔主波旬!
魔主波旬曾经阻挠世尊修行证道,又曾立誓要在佛门末法时代破灭诸佛传承,他做的事情不是比我们做过的事情严重多了?他现在又如何?不是还惬意地做着他的第六天魔主么?
更别提,等到那未来劫时,他还能成就果位。
净涪也好,魔主波旬也好,他们的日子都那般的逍遥,我们呢?我们就得在这里接受那些粗鄙愚蠢凡俗的指点控诉?!
他们是谁?!他们有什么资格?!
这世道到底凭依的是力量。
慧真,既然这佛门里已经容不下你,没有你的未来,你日子那样难过,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熬?
慧真罗汉面前静静燃烧的烛火原本已经开始黯淡,甚至是将要熄灭了,却偏在这个时候,灯芯处猛地发出一声爆响,瞬息间亮了几分。
倘若是往常时候,这样的灯花完全不会对慧真罗汉有什么影响。但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妙音寺,又因为如今的妙音寺齐聚了景浩界佛门大半数的有德之人,气机非同一般,慧真罗汉竟是被那一声再寻常不过的爆响拉回了大半的心神。
他下意识地放下的手,更是让火光照在了他的面上。
烛火虽昏暗,却也照亮了他的眉眼。
慧真罗汉在昏暗的烛火里怔怔愣神,好半响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灯座里收着的灯挑子。
也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灯挑子,拿着它去挑灯花却半天没成功时候,慧真罗汉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到底抖成了什么样子。
他想要笑一笑,却抽动了僵硬了脸皮,抖落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慧真罗汉也就不勉强自己了,只拿着灯挑子抵着案桌,让自己一点点地缓过来。
昏黄的烛火下,那无力的手、纸白的脸、僵硬的皮以及恐慌茫然的眼
此刻的慧真罗汉说不出的狼狈与可怜,但远远收回目光的可寿金刚面上眼底,却俱是畅快与不屑。
他目光一低,就对上旁边昂着头好奇看他的小沙弥,于是就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沙弥格外干净的头颅,“看什么看,祖师我有什么好看的?做你的功课去!”
“今天功课没做完,不许休息。”他模样凶狠,声音沉沉,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小沙弥眸光灵动,即便可寿金刚做出这般吓人的模样,也没能镇得住他。
“祖师,我没想要偷懒,也没想要赖掉功课,你可别冤枉我。”
可寿金刚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就是在冤枉你?”
小沙弥连忙摇头,尽力给自己申辩,“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样的意思,是祖师你多心了。”
“哦。”可寿金刚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又在小沙弥的脑袋上敲了敲,“那你现在停下来,是在干什么?”
小沙弥连忙低下头去,手里拿着的笔快速蘸满墨汁,在纸张上留下一行行字迹。
可寿金刚没有说话,只看着小沙弥抄经。
小沙弥到底资质不差,经了这么一遭后,就再没走神过,直到一部经文抄完。
可寿金刚沉默着将小沙弥面前写满字的纸张拿过来一页页翻看过去,从中挑出几张来,一一指给小沙弥看,非常的耐心细致。
看着小沙弥认真受教,可寿金刚才点点头,笑着轻摸小沙弥的脑袋,“你今日虽然有分神的时候,但比起往日来确实是长进了,不错。”
小沙弥得了祖师的赞,心里着实高兴,面上也就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也是这里”
小沙弥顿了顿,才给找到了合适的词,“特别的舒服。”
可寿金刚动作顿了顿。
小沙弥察觉到了什么,收了笑容奇怪地看他,“祖师?”
可寿金刚轻轻摇头,却问小沙弥,“你觉得这里特别的舒服那你喜欢这里吗?”
小沙弥就笑道,“喜欢啊。虽然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还没有跟祖师一道到外边逛过,但我也觉得这里很好。不过”
“不过?”可寿金刚跟着小沙弥的话重复。
小沙弥接住话道,“不过这里再好,我也还是更喜欢我们的寺庙啊。”
可寿金刚怔怔发愣。
小沙弥却又是老气横秋地沉沉叹了一声,“我们的寺庙哪里都好,我也怎么都喜欢,但就是太空太静了”
“虽然太吵太闹了也不好,不利于修行,但像我们那里那样静那样空的,也不大好”
“祖师啊,我们寺里什么时候能够热闹些?”
才回过神来的可寿金刚看着苦大仇深的小沙弥,一时有些无言。
坐落在深山里不为世人所知的、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的寺庙,能不空能不静?
半响后,可寿金刚又伸手拍了拍小沙弥的脑袋。
这一回,他手上的力道却是稍稍加重了些,起码是让小沙弥体会到了。
小沙弥抬手护住了自己光溜溜的小脑袋,眼神哀怨。
可寿金刚禁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寺里什么时候能够热闹些这个问题,还真不该来问我。”
小沙弥一时没忍住,“哈?”
可寿金刚悠悠道,“你看,我是祖师吧?”
“对啊。”小沙弥答道,心下却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寿金刚就道,“你看哪家的祖师不是被高高供奉起来的?”
“所以?”小沙弥跟了一句。
“所以,让我们寺里热闹起来这个重任,还是得你担起来啊,小家伙”可寿金刚道。
小沙弥眼睛都瞪大了,完完全全不敢置信的模样。
“而且,小家伙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们静檀寺这一代的方丈。”
小沙弥原本已经瞪圆的眼睛居然又有扩圆的姿势,他甚至禁不住大声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祖师你说谎了,你骗人!”
对于小沙弥的指责,可寿金刚丝毫不为所动,他还反问道,“我哪里骗人了?”
小沙弥义正言辞道,“我什么时候成了我们寺里这一代方丈的,我怎么不知道?祖师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可寿金刚就答道,“上辈子啊。”
小沙弥脸色一滞。
上辈子?上辈子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可寿金刚想了想,又慢悠悠补充道,“也不单单只是上辈子吧,这辈子你也是。”
小沙弥这下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了,他道,“就算上辈子我是,这辈子我也不是啊!我都没领受方丈之位。”
可寿金刚道,“不,你有。”
小沙弥义愤问,“什么时候?!”
可寿金刚答道,“就你刚到静檀寺的时候。哦,那会儿你还小,约莫是记不得的,这个不怪你”
小沙弥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可寿金刚看着小沙弥的样子,哈哈畅笑出声。
小沙弥看着可寿金刚这副全然扫去一切晦气的高兴样子,禁不住也扬了扬唇角,但他还是哼哼两声,才低下头去。
可寿金刚笑完,看着灯下拿着灯挑子拨弄灯芯玩的小沙弥,却是道,“你要真想让静檀寺热闹起来,那可就得努力了。”
小沙弥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如果要让我静檀寺似这妙音寺一样热闹呢?”
“嗯”可寿金刚拖长了声音,作认真思考模样,片刻后才道,“那大概就不能只有你努力,还要有更多更多的静檀寺弟子跟你一起努力。”
小沙弥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道,“那样就可以了吗?”
可寿金刚答,“啊,大概还不行。”
小沙弥眨眨眼,问,“那还差了什么?”
可寿金刚见小沙弥如此执着地追问,就收了那副玩笑的姿态,认真答道,“还要有一个能顺天意、得人心、通道途的扛梁柱。”
小沙弥半懂半不懂,但他想了想,还是尽力找了一个例子来问可寿金刚,“像净涪法师那样的?”
可寿金刚点头,“对,像净涪法师那样的。”
小沙弥皱紧了一张稚嫩的脸蛋,沉沉叹气,“那可不好找。”
可寿金刚也叹气,“可不是么?”
一老一小两个僧人在灯下对着叹气,也委实是够逗人的。但就是这个时候,可寿金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外间望去。
但外间有沉沉夜色,也有点点烛火,却没有他想找到的什么人,想抓住的什么痕迹。
可寿金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旁边的小沙弥敏锐地察觉到可寿金刚这一刻的警觉,他倒也不怕,还顺着可寿金刚的目光望了出去。
只是连可寿金刚都没找到人,他就更别提了。
“是有人在外面吗?”压根就没甚发现的小沙弥低声问自家祖师。
可寿金刚想了想,便就松了眉关。转回目光来后,他对小沙弥摇头,“应该只是路过的。”
他这般说着,心里又是叹气不已。
整一座妙音寺里,便是他自己数来,能有这份能耐的,除了那位净涪之外再不会有其他人。
至于慧真,呵,他要是全盛时期,或许还有这个本事,现在么
刚才不就是最直白的现实?
但可寿金刚又知道,方才路过的,谁都有可能,却偏偏不可能是净涪。
毕竟,这里可是妙音寺。
“路过的?”小沙弥歪了歪脑袋,模样格外的可爱。
可寿金刚见状,又是手痒。
他也不按捺,直接伸手去在小沙弥脑袋上拍了拍,“嗯,应该是妙音寺的访客。”
大概率还是来找那位净涪的。
小沙弥乖乖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此时落在山门外的两位法师不意这妙音寺里除了净涪和尚之外,竟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一时也是往可寿金刚落脚的那处禅院看了过去。
到底还是实力上的差距太过悬殊,即便这两位法师的目光落了过去,将可寿金刚与那小沙弥看得清楚,可寿金刚也再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只是这两位法师也没有失礼,看过一眼之后,他们也就收回目光来了。不过这两位法师除了看见可寿金刚之外,还顺带的看到了还在禅房里心神混乱的慧真罗汉。
其中一位法师转头问旁边站着半睡半醒的和尚,问道,“那边的那两位法师,应该都是在西天净土佛国胜境里修行过的,了章你认识吗?”
了章和尚这会儿的眼睑已经又垂下来了,但他还是答道,“有在诸佛法会时候见过几面,也不太熟。”
那位法师想了想,偏头看向了章和尚,问道,“那边那位孽障缠身、怨气不去的,可是景浩界慧真?”
了章和尚眼睑都不抬,就答道,“是他。”
如今的景浩界佛门,会有这般孽障偏还能被奉作上宾的,也就只有这一位了,很好认,绝对不会认错。
那位法师再往慧真罗汉那边看一眼,然后就转回目光来看了章和尚,摇头叹道,“可怜。”
他为之感叹的这个人,可不是慧真罗汉,而是此刻站在他身边,明明都快睡着了的了章和尚。
了章和尚不搭话,只惊醒也似地晃了晃脑袋。
那位法师为了章和尚感叹过一回后,随后又叹了一声,“可怜。”
这一回,为的就不是了章和尚了,而是他自己以及接下来陆陆续续抵达的其他各法脉和尚们。
那位慧真当时事情做得毫不犹豫,现在后悔了来补过,那他得到些什么待遇都是他该受着的,是他自己的孽障。真正可怜的是需要帮着劳碌补锅的他们。
不,他们也还不是最可怜的。
最可怜的还是那些被他祸害了的人。
“可怜。”
那位法师沉沉叹了一声,即便是此刻笼罩了整个景浩界天地的厚重夜幕,也挡不住他眼底面上的悲悯。
就是这个时候,了章和尚终于动了。
他眼皮子动了动,最后猛地掀起。同时,他还伸手在脸上用力揉了揉,硬生生挤出几分清醒来。
“你若是不愿,现在回去换人还来得及。”了章和尚不看人,只道。
“净涪和尚这回只邀了我,没请你们,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那位法师听见了章和尚这话,却不生气,而是大义凛然道,“净涪和尚既在妙音寺举行如此盛会,我等恰逢其时,又如何能够甘心错过?便是再劳碌,也是要来的。”
“为景浩界苍生故,为我如今迷途中寻觅的法相一脉故,哪怕赴汤蹈火,我亦当义不容辞,何况只是区区劳碌刑役?”
“你但再有此话,也不必在我面前提起,否则我定”
了章和尚斜了眼睛来看大义凛然的法师,凉凉问道,“你定如何?”
那位法师顿了顿,才道,“我定会与你好好分说分说。”
了章和尚险些没能把持住,想要当场给这位友人一个白眼。
那位法师面色却是不变,只左右打量着面前这一座藏在夜幕中的山寺。
在他看来,这妙音寺确实算不上如何宏大,但却已经有了一分气象。
虽只得一分,可能从这位曾游走过诸多大、中世界的法师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也实在是相当了得的了。
他正要跟边上的了章和尚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立时收敛了表情。
这位法师面上表情一旦收去,顿时周身就有一层慧光隐伏,意态更是端正肃穆。
总之,很能唬弄人。
了章和尚对自家友人这两面人的作态已经很是习惯,如今半点不为所动,只将目光往山门处看去。
果然,那边有一行人正提着灯笼往这边来。
来人速度很快,过不得多时,他们就已经走下了妙音寺山门的长石阶,来到了两位和尚面前。
了章和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为首的清源大和尚侧旁的净涪本尊,他笑了笑。
净涪本尊先站出来,与了章和尚合掌一礼,道,“法师竟是这会儿就到了?劳法师久等,实在是失礼,还请法师莫要见怪。”
了章和尚摇头,“是我等冒昧,深夜而来,还得请诸位海涵才是。”
如此客套了两句,净涪本尊就为清源、清笃等大和尚介绍了章和尚,等清源等大和尚跟了章和尚见过之后,净涪本尊才看向站在了章和尚侧旁的那位法师。
“这位是”
了章和尚也帮着净涪本尊介绍,“这位是法相一脉的济案法师。”
顿了一顿后,了章和尚就看着净涪本尊道,“除了我与济案法师之外,稍后大概还会有几位法师陆续赶来,如果不介意,还请你等早做准备。”
济案法师就合掌与净涪本尊一礼,“法相济案,见过净涪法师。闻听法师在此界中主持法会,有意为此界佛修宣讲正法,小僧不胜欢喜,未得邀请冒昧而来,还请诸位法师见谅。”
他说着,又往清源、清笃等出来相迎的大和尚拜了一礼。
净涪本尊当即就笑开了,与了章、济案两位法师说道,“我妙音寺举行大法会,本就有意邀请各方同参善信,不过是因为我景浩界偏僻,又交游不广,才未曾遍邀各位同参。如今诸位法师远道而来,我等再是欢喜不过,如何还有他言?两位法师严重了。”
净涪本尊之后,清源大和尚也是相差不大的言语。
双方见过礼后,清源大和尚便领着一行人等,引着了章、济案两位法师往寺里走。
不得不说,这会儿清源大和尚心里是止不住的庆幸。
得亏刚才净涪师侄叮嘱过他,得亏他没拖延,立时就去办了,否则这绝不能被怠慢的两位还不知怎么安排呢。
到底是深夜了,有许多的不便,净涪本尊陪着清源、清笃等许多大和尚一道,将了章、济案两位安置在清源大和尚半个时辰才拾掇出来的禅院里后,就离开了,只约定明日再来拜访。
济案法师在安置他的禅院转了一圈后,就溜达到了旁边的禅院去,全不顾此刻脸色困顿到几乎能埋头就睡的了章和尚。
了章和尚都懒得说济案法师了,由得他在禅院里这里转转那里逛逛,自己在案桌前支棱脑袋。
济案法师将里里外外转过以后,才回到案桌这边,在了章法师对面坐下。
“我才刚看了,”他说道,伸手去摸案桌上的水壶,果然是热的,“你我的禅院是前不久才准备出来的。”
他顿了一顿,道,“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济案法师说完,禁不住赞叹道,“这一位净涪法师,实在是神通了得。”
明明他与了章是深夜里突然而至,妙音寺这里却色色安排周到,没有一处怠慢的,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了。
虽说这位济案法师连连赞叹,但眼底里比赞赏稍淡些许的,却是慎重。显然,对于那位能够提前察觉到他与了章踪迹的净涪和尚,他还真不能自恃出身俯瞰着来。
就算那位净涪和尚还不能太过准确预见,也是一样。
了章法师倒不太在意这些。
要说对于这位净涪法师的手段,他早就领会过了,如今这些,都未曾超出他的预料之外,又何必做出惊态?
他眼皮子都不掀,只咕哝着道,“你就只看到了这一些?”
济案法师见了章法师这般应对,不禁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说起来,了章啊,我也只听说你答应了这位净涪法师的邀请,可还没听你提起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这位净涪法师呢。”
“今日里正得闲暇,不如你给我细说细说?”
了章法师一动不动,恍似已经睡死过去了。
济案法师也不急,自己捡了一个茶盏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拿这热水润了喉以后,他才开口唤道,“了章,了章,了章”
济案法师的声音在禅院里听着,是放得极低的,起码传不到禅院之外去。可落在了章和尚耳里,却是狮吼之声,别说了章法师如今只是被睡意引领,将将入梦,便是他真死了,怕也得被这叫魂一般的声音唤醒过来。
没奈何,了章和尚只得掀起半边厚沉的眼皮,看了济案法师一眼。
倘若他这回不顺了济案这个友人的意,今夜里他是别想睡了。
了章和尚一眼看来,便有一股浅薄睡意丝丝缠上济案法师的心神。
这是了章和尚的神通。
济案法师没有拒绝,放开心神,让自己的心神顺着那股浅薄睡意的牵引,进入到了一处梦境之中。
见得济案法师终于消停下来,自家耳根清静,了章和尚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枕着双手在这案桌上就睡了。
于是,这两位被清源等一众妙音寺大和尚慎重招待,处处周全,唯恐哪里招待不到的大法师,就这样错过了云床、蒲团,在案桌上便睡了过去。
尤其济案法师在睡去时候,手上还拿着一杯热水。
幸而济案法师与了章和尚相熟,也很是了解他的神通,在自己趴下去之前,他还是有将手中拿着的那盏热水及茶壶挪开,成功避开那个被热水浇头的结局的。
不过与其说了章和尚为济案法师准备的是梦境,还不如说是一段记忆。也不是旁的,就是了章和尚在玄光界与净涪佛身巧遇,了章和尚找上净涪本尊以避免误会却被净涪本尊邀请来参加大法会的那一段经过。
那一段记忆不算太长,济案法师却在梦境里停留了许久,才脱离了梦境。
醒来以后,济案法师又重新捡起那杯已经冷却了的茶水,拿在手里慢慢啜饮。
深夜本就寒气重,再啜饮这失去了温度的茶水,任哪个体温正常的活人来,得到的都只是一阵阵的凉。但济案法师却不觉得寒,只觉得自己的头脑越发的清醒。
而在这样清醒的脑袋里,却也有一个越发深刻的认知快速呈现。
--这位净涪法师,最好交好。倘若不能,就必得以雷霆之势泰山之力镇杀,绝对不能给他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济案和尚方才这般想着,自然而然放开的目光就落到了对面仍是自在酣睡的了章和尚,眼神一凝后,竟是自个儿就笑了起来。
虽这位净涪法师手段确实惊人到让人忌惮,但倘若能为友,却又会能让人真心信重倚赖,而如今,他们就走在了交好的路上,倒也不必太过着紧。
不然,错了分寸弄巧成拙,那可就亏了这一段缘法了。
尽管先前济案法师没有回答了章和尚最后那一个问题,可事实上,在踏入景浩界开始到如今他坐在这座禅院里,看在眼里的还真不仅仅是那位净涪和尚的手段,还有他在这妙音寺乃至景浩界的地位以及
妙音寺诸位大和尚们对这位净涪和尚的信重。
是全心全意的、不带有太多杂质的信重与仰赖。
那是何其可贵的心意。
而济案和尚在为这份心意赞叹的同时,也看见了净涪和尚对妙音寺诸位大和尚的回应。
这才是济案和尚在见识过净涪本尊手段后,仍然存了与他结交心思的根本原因所在。
是因净涪和尚可交可信,济案和尚才起了意的。
济案和尚在案桌边上坐了一阵,将一盏冷水饮完,就施施然起身,径直走入内间,稍作休整后就上床睡了。
全不在乎这禅院是清源大和尚给了章和尚准备的,甚至半点不在意了章和尚这个真正的主人趴在案桌上枕着自家手臂睡得委委屈屈,他自个躺在被褥里睡得舒服而惬意。
虽则妙音寺里的这些客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波折,但总体来说,妙音寺暂且还算是安稳,可同一夜里招待不速之客的左天·行及留影老祖,心情就完全跟美妙够不上边,甚至能够说是恶劣。
也是,任谁在自家宗门里安安稳稳地理事修行,忽然被人找上门来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谁的心情都好不了。
不论是养尊处优许多年,早已无人胆敢对他这般嚣张的留影老祖,还是顺天地大势起伏的左天·行,都险些气炸了肺。
倘若不是来人的实力确实不是他们能够反抗的,早在那些人气势镇压下来时候,他们就直接动手了,还用得着被人要去半条命。
但技不如人,若不想丢去小命,就得低头,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左天·行与留影老祖都隐忍了下来,到得那些人离开,他们两人才凑到一起。
几乎是一碰面,左天·行与留影老祖就发现了对方身上浮动的气息。
“你那边来人了?”
“也有人去找你了?”
话一出口,两个人就都沉默了。
夜色很沉,但左天·行与留影老祖的脸色却比这夜色还要沉。
“他们刚走。”左天·行先道。
留影老祖也道,“看来,他们是一样的目的了。”
“净涪在妙音寺那边举行大法会,有意重新调和景浩界佛门。”左天·行道,“本来就声势煊赫的佛门再经他这么一调和,佛门各法脉力量必定有所融汇,哪怕是部分,显然也不是我道门或者是你魔门能够抵挡的,他们如何能不急?”
在左天·行沉默的这一会儿,留影老祖接过他的话道,“其实这还只是寻常,他们都知道我魔门与你道门同样在尽力整合力量,只要给我们时间,未必不能将丢失的优势再找回来。”
“关键在于,传言中将会参与妙音寺法会的那位了章和尚。”
留影老祖说完,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这两位道门与魔门当前的真正巨擘,此刻竟是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之后,左天·行才扯了扯唇角,道,“他们或许在意那位了章和尚,但他们更在乎的,气其实还是一个猜测。”
“他们在猜,这位要参加妙音寺法会的了章和尚,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譬如,西天净土佛国胜境是不是打算扶持妙音寺?
又譬如,如果西天净土佛国胜境真有这个打算,那么灵山胜境呢?东方净琉璃佛国胜境呢?
如果西天这三大佛国胜境都有这个打算,那么景浩界是不是会成为三大佛国胜境斗法的地方?再有,倘若景浩界真的沦落成为佛门斗法之地,那这个世界里,还会有他们道门、魔门的立足之地吗?
前面的那个猜测倒也还罢了,真正让左天·行与留影老祖心头惴惴的,却是后面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