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2 章
净涪在原乘华镇外的十里亭中会见了来访的福和罗汉。
没有办法, 他自己本来就是借住在张远山屋舍里的。既是借住的客人, 总不好将福和罗汉带过去。而且与即将离开沉桑界天地的他不同,张远山可是还想在这沉桑界天地里待着的。
直接让福和罗汉上门, 谁知道后续会不会给张远山招惹些麻烦?
故而净涪只是将福和罗汉邀到乘华镇的事情跟张远山提了一嘴, 便再没有其他的说法了。
福和罗汉沿着官道步行找到这处亭子来的时候, 净涪正在烹茶。而除了这些茶具之外,亭子里的石桌上还摆放着几盘种类纷繁的灵果。
福和罗汉合掌一礼,也不打扰净涪,自个儿在净涪对面落座。
待到茶香几近盈满整个十里亭时候,净涪终于将一盏茶水分到了福和罗汉面前。
“请。”
福和罗汉无声合掌借过, 方才双手接过那盏茶水。
带着茶香的热气在掀开杯盖的那一刻扑上脸颊,同时安抚了福和罗汉的心神。
也是直到这一刻, 福和罗汉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是紧张了。
他想笑, 但扯了扯嘴角后, 还是没能扯出一个完整的笑容。
挣扎片刻后, 福和罗汉干脆就放弃了。
他啜饮了一口茶水,细细地品味一会,才将茶水咽下。一连饮去半盏茶水之后, 福和罗汉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对面明显比他轻松的净涪。
“净涪法师,我这次来访,其实是为了与你道谢的。同时,也是为我前几次的冒昧向法师你道歉。”
福和罗汉这一次竟是难得的没有跟净涪掰扯些琐碎事,直接就将自己的来意道明。而且他竟是难得的在净涪面前放低了身段, 或者说,他是第一次将净涪放在了与他同等的位置上。
“哦?”净涪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福和罗汉定睛望着对面的年轻和尚,目光在他面容上梭巡几回,而不是流连在净涪身上的穿戴上。
譬如那袈裟,也譬如那佛珠。
“谢谢你对小徒始终抱着善意,很抱歉前几次对法师你的谋算”福和罗汉半点不遮掩,神态很是坦然。
净涪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却是没有说话。
“倘若不是法师你对他们的善意,慧诚、慧因他们如今也不可能在秘境小天地里为我传法授道,法师你或许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但我却是得领情的。”
净涪初初出关时候,确实听张远山说起慧诚、慧因两位比丘。
在诸天寰宇各界修行者穿越天地胎膜上的那扇门户,降临沉桑界天地掀起天地各处争端开始,慧诚、慧因两位比丘找到了张远山,请求张远山将他们送入秘境小天地中去。
张远山见了慧诚、慧因,查问过其中缘由之后,确实将事情答应了下来。是以如今慧诚、慧因这两位比丘就在秘境小天地里。
当然,由于秘境小天地里灵气虚淡的缘故,慧诚、慧因两位比丘所传承下去的,也只是佛理而已,并不是佛法。
但即便如此,慧诚、慧因两位比丘也没有异议。且看福和罗汉现下对净涪的态度,显见两位比丘在进入秘境小天地之前,是真的与福和罗汉交流过了的。
他们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福和罗汉。
不得不说,这也让净涪很是侧目。
“道兄同意两位比丘进入秘境小天地传法,只是因为两位比丘得到了道兄的认可,却不是旁人的缘故。罗汉的谢意,我却是受不得,罗汉还是莫要再提了。”
福和罗汉笑着摇摇头,但也没有反驳净涪。
“至于前几回的事情”净涪沉吟得片刻,才又道,“这其中的关键却不在我身上,而是在菩提灵树处。”
“不论是道谢还是道歉,罗汉似乎都找错了对象了。”
福和罗汉听着净涪的话,却是渐渐收敛了面上笑容,“因果牵系,我到底有没有找错对象,法师你与我各自心里都明白。”
他说完,却是微微低了头,从袖袋里摸出一枚泛着青绿的古旧铜钱,在净涪面前放下,然后又推向他。
“我今日见法师,法师身上与这沉桑界天地的因果丝线已经了断得差不多,想来法师你不日,便会离开这沉桑界天地。以诸天寰宇之浩大广渺,日后我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再会面的时候”
“这一枚铜钱,乃是我一次巧合得来。其上或许有些隐秘以此来了断你我之间的因果,法师以为如何?”
自这一枚古旧铜钱的气机透出的那一刻起,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与净涪本尊便不自觉地转了目光看过去。
就是掌控着净涪肉身的佛身,在福和罗汉的目光注视下,也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毛。
福和罗汉没有太在意仍自稳稳坐在那里的净涪,定定看得他一眼,便将按着古旧铜钱的手指收了回来,让那枚铜钱完整地映在净涪的眼睛,叫他看得个真切明白。
“罗汉真的要将它给我?”沉默片刻后,净涪将茶盏放到石桌上,在那杯盏轻叩石质桌面发出的碰撞声中问道。
福和罗汉点点头,“当然。”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净涪那里的印象不佳,不论是动作还是言语,福和罗汉都是异常的简洁,没有去特意多做些什么。
就如现下,即便拿出了这一枚古旧铜钱,看着这枚铜钱引起了净涪的注意,也没有拿着这枚古旧铜钱的来历跟净涪攀扯。
好半响,净涪终于将目光从那枚古旧铜钱上挪开,直直望入福和罗汉的目光。
“我不信罗汉看不出这枚铜钱的不俗,但罗汉还是将它给了我罗汉真是要拿它来与我了断先前的几番因果?”
“罗汉果真舍得?”
福和罗汉的目光不见分毫偏移,“不过一枚铜钱,或许还会是一处秘境、一方天地但又如何?若能了结你我之间因果,于我而言,便是它最大的用处了。”
净涪禁不住眯了眯眼睛。
福和罗汉见得,就对着他笑了起来,“净涪法师,比起那种种可能的得利,我更不想与你为敌。而且,就算它背后有着大秘大利又如何?它落在我手上这么些时日,我却总未能悟通。想来我与它之间的缘法,也就是这样了吧”
净涪顿了顿,终于又开口道,“你我之间有着因果,并不代表你我就需要为敌。”
对于净涪的这个说法,福和罗汉也只是笑笑,不曾要为了这个与净涪做些无谓的争辩。
净涪也沉默了下来。
福和罗汉并不如何在意,只又道,“净涪法师,你很厉害,但我也不差。”
这一句带了夸赞的同时也夹杂了自傲的话语里,净涪却更听出几分隐晦的威胁。
净涪你很厉害,藏了许多手段不说,运道也很有几分不同寻常,总能遇难成祥,得几位大神通者庇护,是以他这一路走来,顶多只能就说是有惊无险,可福和罗汉他也不差。
倘若这一次他都带着诚意与赔礼亲自上门了,却还是没能顺利达成和解的话,他并不介意与净涪继续相看两相厌。
净涪轻扬唇,直接问道,“罗汉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福和罗汉微微摇头,“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
净涪看定他,片刻才将目光移开。
“确实。”他伸手去捡起那枚古旧铜钱,将那铜钱仔细收入袖袋里。
“你我之间的因果,便如你所言,就此了断。”净涪顿了顿,又道,“但罗汉与菩提灵树之间的因果,却还得罗汉与它仔细分说清楚。”
福和罗汉稍稍放松身体,微微点头应道,“这个自然。”
他说着话,又端起他面前的茶盏,让那茶水沿着咽喉落下,安抚过他的四肢八骸。
净涪见他放下茶盏,便提了茶壶过来,替他将茶水添上。
福和罗汉也没有客气,等净涪将茶壶挪开之后,他又重新端起来,继续啜饮。
净涪再帮着他续添茶水,福和罗汉再喝。
如此几回之后,福和罗汉终于将茶盏放了下来,抬眼看净涪,“法师是有话要与我说?”
净涪点点头,就道,“我确实是有些好奇。”
“哦?”
净涪看了看福和罗汉,弃了他本来答应会面的时候生出的疑惑,换了另一个问题,“罗汉这一回何以对我这般客气?”
福和罗汉似笑非笑地看了净涪一眼,“因为我不想平白多了一个难缠的敌人啊。”
谁都不想给自己平白招惹几个敌人。但真的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净涪看向福和罗汉,福和罗汉仍是不闪不避地迎着净涪的目光。
不,不只是这样。
看着这样的福和罗汉,净涪忽然想到了慧诚、慧因两位比丘。
或许,那才是福和罗汉找上门来的重点。
他的两个弟子。
净涪忽然就问道,“还未问过罗汉,慧诚、慧因两位比丘在秘境小天地中的传法,可都还顺利?”
福和罗汉一听净涪提起慧诚、慧因两位,便知道净涪猜到了什么,只他也确实早有预料,如今就不觉得有什么,点头应道,“托福,他们两个虽然年纪小,还缺乏些历练,但确实还算顺利。”
净涪定睛细看他一眼,也是笑了笑,将双掌合拢回来,同时微微低头,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福和罗汉也回了一礼,同样唱了一声佛号。
两人再没有了言语,只沉默对坐。
片刻后,福和罗汉伸手将他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便站起身来,与净涪告别。
净涪也没有认真留,甚至不曾去问他准备什么时候与菩提树幼苗了断他们之间的因果,只再客气得两句,便看着他走出亭子远去。
送走了福和罗汉之后,净涪重又在亭子里坐下,也不多理会面前已经在褪去热气的茶水,翻手从袖袋里摸出那枚古旧铜钱,拿在手里细看。
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与净涪本尊也将目光与注意力转了过来,仔细观察着古旧铜钱。
这枚铜钱是最常规的方圆模样,寓意天圆地方。但这枚铜钱币身上却没有寻常流通的铜钱那样的发放年号,也所以,没有人能从它的身上捕捉到关于它来历的任何信息。
净涪认真检看过铜钱,又等了等。果然他就等到了净涪本尊的示意,‘你且用力擦一擦铜钱表面。’
净涪果真就用力摩擦过铜钱表面,但等他将那手拿到眼前来细看的时候,却没从指尖处看出些什么来。
没有经大力摩擦后脱落的锈绿,自然就更没有从铜钱本身脱落的细碎质材了。
这铜钱表面的锈绿也好,铜钱本身的材质也好,都像是浑然一体般,经受住了净涪的大力磋磨。
都不必等净涪本尊再发话,净涪就再次拿定了那枚铜钱,在上一次的基础上,再次增加了力气。
可是不论他如何在那枚铜钱上施加力道,他的力道落在铜钱上,也就如清风一般的,没留下任何痕迹。
净涪终于停了下来。
心魔身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忽然开口道,‘用神识试试吧。’
虽然结果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无功而返,佛身与净涪本尊也没有阻止。
总是要试一试的。
净涪半垂下眼睑,目光从那半开的眼睛里透出,落定在那枚被他拿在手上的古旧铜钱上。
可结果还真就是如同他们三身一开始猜测的那般,全无反应。
心魔身皱了皱眉头,凝神看着那枚铜钱。
等佛身再一次无功而返以后,他忽然叫停。
佛身与净涪本尊都侧了目光来看他。
心魔身沉吟得片刻,道,‘换我来试一试。’
佛身点头,但也没有直接让出身体的掌控权。
要知道,福和罗汉才刚从这里离开,这沉桑界天地各处,可都有目光投来,盯着这地儿,盯着他呢。
他若不想直接暴露三身之事,就该注意收敛着些。
毕竟是自诸天寰宇各天地来这沉桑界征讨的修行者,即便是天仙修士,也同样的不能小觑。
谁知道这众多诸天寰宇修行者中,是不是就有那么几个,被机缘与底蕴堆砌出远超他们修为的眼界与见识?
心魔身自也知晓这种顾虑,虽说是换他来试一试,但却没有真个自己动手,而是指点着佛身将识海天穹上那繁密星尘垂落的星光凝聚成簇,引导着这些星光投落在那枚铜钱上。
不论这枚铜钱是天成还是由人造,它的本质都是流通钱币,与人与众生百灵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此,这些源自生灵的星光,就该会有些用处。
净涪本尊也在旁边仔细看着。
也确实是如心魔身所料想的那般,当这些星光从净涪指尖透出,照耀在那枚古旧铜钱时候,那枚铜钱上的青绿是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你们看到了没有?’心魔身问道。
佛身一面极力维持着那些星光,一面细细观察着古旧铜钱的变化。
半响之后,净涪本尊与佛身都陆续点头。净涪本尊更是应道,‘确实是有了些变化。但是这变化太细微了,还得继续投入。’
而在净涪本尊之后,作为操作者的佛身也做出了反馈。
‘可是维系这星光的投入,需要很多的心力,我现在也只是勉强支应,也不须多久,只再过得一刻钟左右,我这边的心力就基本耗尽了。’
佛身的情况,心魔身与净涪本尊同样看得清楚,他们知道佛身没有说谎。
别说只是一个佛身,便是再添上净涪本尊与心魔身,净涪三身合力,也未必能够真个支撑到铜钱出现明显变化的那一刻。更何况,洗涤这枚古旧铜钱,所需要的星光也非同一般。依净涪本尊、心魔身与佛身的判断,就算将他识海世界中的星光全数投入,也同样不能让这枚铜钱有更多的变化。
净涪三身心念在顷刻间统一。
在心力耗去大半,倦乏与疲惫涌上心头的前一刻,净涪完全散去了手指处的朦胧星光。
待到星光完全散去时候,那枚铜钱又恢复成了先前福和罗汉将它移交到净涪手上时候的那幅模样。
不,也不是就全无变化。
净涪本尊仔细观察得一阵之后,问道,‘铜钱那处的颜色是不是浅淡了一点?’
心魔身与佛身仔细将面前这枚铜钱与他们先前记忆中的那枚比较了一遍又一遍,确实发现了丁点不同。
比起先前来,这枚古旧铜钱内框左上角的交点处,确实是有细细的一点颜色变浅淡了一分。但也只有一分,并不多。
若不是净涪三身查看得仔细,只怕他们能轻易将这点变化忽略过去。
净涪压了压眉梢眼角处升腾而起的倦色,又用一点轻淡笑意遮掩了,再端起茶盏来拿那稍冷的茶水提了提神,只怕净涪的疲倦还会更明显些。
‘看来,这枚铜钱得先放下。’
把玩着那枚古旧铜钱,佛身往识海世界里说道。
心魔身与净涪本尊也是同样的想法,便让佛身先将铜钱收起来了。心魔身更是提醒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说。’
佛身点点头,果然就另换了茶水与灵果,自己坐在亭子里,借着灵果与灵茶的滋补,快速恢复因借星光洗涤古旧铜钱而耗去的心力。
在这亭子的边沿处,也有一道道无形的禁制快速流转过灵光,却是被激活了。
眼见早先布置下来的层层禁制护住了亭子里的净涪,心魔身与净涪本尊才算是微微松了口气,将目光从更远处收了回来。
‘那福和’
‘嗯?’听心魔身提起福和罗汉,净涪本尊也往本来该是心魔身负责戒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视野范围内寻到了那位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仿佛全不知道净涪在背后那亭子里都做了些什么似的。
净涪本尊就那般看着福和罗汉穿过大半个沉桑界天地,路过那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战场,在沉桑界天地与秘境小天地之间的边沿处一座普通的院舍里停下。
净涪本尊和心魔身都知道,那地儿是秘境小天地尚且是秘境墓穴时候,沉桑界负责镇守秘境墓穴的玄仙大修特意为自己收拾出来的洞府。不过现在,或者说,在慧诚与慧因两位比丘进入秘境小天地传授佛理时候开始,那地儿就归了福和罗汉。
就在这当口工夫,佛身的心神就基本养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顺着净涪本尊与心魔身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推开院门往里走的福和罗汉。
净涪三身都确定他们的动作并不隐蔽,尤其是净涪睁开眼睛之后,动作更是明显,但福和罗汉压根就没有回头看一眼,避嫌避得格外的明显。
净涪又看了那边一眼,才收回了目光。
‘回了吧。’
心魔身的提议,直接得到了净涪本尊与佛身的认同。
净涪收拾了亭子里他带来的物什,才提了随身褡裢,起身走出亭子。
但他才刚推开院门入屋,就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道气息。
也不是旁人,正是陈崇。
陈崇见得净涪从外间进来,站起身与净涪一礼,“晚辈拜见法师。”
净涪很有些惊讶,“你居然出来了?”
他可是听张远山提过的,自诸天寰宇各界天地的修行者降临沉桑界天地开始,陈崇便基本隐匿,远远避开了旁人的目光,却没承想,他今日居然来张远山这里了。
净涪不觉定睛细细看过去。
三年时间过去,当年的小童如今身量有些拉长,手手脚脚似乎也长得更有力了些。虽则面上还留了些许婴儿肥,但有那双添了几分平淡的黝黑眼睛衬着,却是着着实实减了几分稚气。
只是三年的闭关,这小童就已经长成了些。
便是挑剔如净涪心魔身,这会儿见了,也是不自觉点头。
为他的成长赞许。
陈崇听见净涪的问话,垂手低头应道,“今日原是有些疑难,来向张师请教的。忽然听闻法师出关,便过来拜见。”
严严正正的一个后辈模样。
但更吸引了净涪注意的,却是陈崇对张远山的称呼,“张师?”
他目光转过立在旁边的陈崇,直接落在了坐在院子里的张远山。
张远山自是知晓净涪这个问题问的到底是谁。
他点点头,也转了目光过来,道,“他好学,又多有不解,身边更没有个师长护持,我只提点了那么几回便担了这个名头。”
作者有话要说: 让各位亲们久等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