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6 章
天色尚未大亮, 在这院中石桌上照明的,还是张远山的那盏橙黄灯火。而院中鸣叫了一夜的小虫, 许是终于累了, 只得偶尔的一两声。
张远山掀开了箕簸上的灰色,将一碗熬到浓稠的白粥送到了净涪面前, 又在他碗里放了一个打磨得很是圆滑的木勺, 示意他随意后,方才替自己取了饭食。
净涪将粥碗挪到身前,又从前方箕簸上捡了一个素包子,才一口包子一碗粥水地吃食。
倘若说昨夜里的那顿饭食占尽了一个鲜字, 乃是净涪平生仅见的鲜美滋味,那么今日里的这一顿看似朴素寻常的早膳,便取了一个凡字。
净涪甚至从这素净的白粥与包子里品出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净涪也无多话, 一点点地将这些膳食吞食, 品尝其中滋味。
张远山这一顿吃得很快,净涪不过刚刚吃去了半个素包子,喝去小半碗粥水, 他已经将那箕簸上的许多素包子和馒头吃完了, 只留了些许给净涪。
他放下粥碗、停下手来的时候,净涪不经意间也看见了面前箕簸上剩下的那点东西。
或许也是因为昨日的一顿晚膳里已经叫张远山摸透了净涪目前消受他这里灵食的极限, 哪怕是净涪自己估算,也得承认那箕簸里剩下的素包子和馒头再搭上他面前正吃食着的这些,足够填饱他的肚子。
再多,那就要出问题了。
张远山也没在石桌边上坐太久, 他很快就起身去,借着石桌前的灯火来到院中角落处,取出昨日放在那里的锄头仔细检查。
净涪看得清楚,于是就问道,“道兄今日还要去田间?”
“嗯。”张远山应得一声,与净涪说道,“昨日里又挑了些灵种,准备种在另一亩灵田上。趁着这些时日天气还成,得尽快拾掇完地里的活计,不然,不定这天气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净涪听得,微微点头,“这倒也是。”
经过楚刊、刘生和及福和罗汉等人的那一出,沉桑界天地虽然保存了下来,但天地本源大量损耗,法则也多被影响,天地不稳,气象多变是常有的事情。
就像昔日被无执童子闹腾了一通之后的景浩界天地一样。
张远山很是认真地检查着手中农具,等他终于翻检过一遍之后,他却也很自然地询问净涪,“小和尚,你今日里有什么安排?”
净涪想了想,应道,“约莫会在这乘华镇里走一走吧。”
张远山从那院子角落处侧头看了净涪一眼,拍拍手拂去手中可能存在的浮尘,走过来将一条锁匙放到净涪面前。
“我大概会在田间待到傍晚,你如果出去的话,记得锁上门。”
净涪目光转过那锁匙,又抬起头迎上张远山的视线,对他点点头。
“嗯,我会注意的。”
他说着,又低下头去,拿起木勺送了一口白粥。
张远山却是抬头往镇子中央的方向看了一眼,提了一回建议,“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去看一看那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自然知道张远山与他提起的那株菩提树幼苗,并不是他从景浩界天静寺里带走的那株菩提树幼苗,而是如今庇护着乘华镇,由菩提子萌芽扎根生长的那株菩提树幼苗。
顺着张远山的目光往那乘华镇中央位置看了一眼,净涪点点头,从善如流,“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看的,多谢道兄提醒。”
张远山摆摆手,转身入屋,“小和尚你大概也是想过这个的,我不过就是白提醒你一回而已,又有什么可谢的?”
彼时天边的那一缕微白渐渐扩散张扬,等到张远山提着一个小布袋从屋里出来时候,天色虽然还没有大亮,但夜半时分才显出些许影子来的星辰已经彻底没有踪迹了。
净涪听见动静,侧眼看去。
看见那个被张远山提在手里的布袋子,净涪又问道,“这些是?”
张远山对着净涪提了提布袋子,答道,“我昨夜里挑出来的灵种。”
净涪点点头,又继续专心吃用自己的早膳。
张远山将布袋子放到了已经被翻检过的锄头侧旁,随后就转入了厨房。待到他从厨房出来时候,他手里却又提了一个盖着灰布的木篮子,而他另一只手,却是提了一个葫芦。
净涪看了一眼,便知晓这约莫就是张远山为自己准备的今日中午的饭食了。
张远山见他目光看过来,便对他道,“你的午膳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厨房里。你中午要是不回来,就带着出去。”
净涪侧目看了他一眼,又偏了偏视线往他背后的厨房看了一眼,点点头,应道,“好。”
张远山一看净涪眼神,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顿了一顿,他道,“我大概知道小和尚你是怎么想的。但就算你是一个能够脱离五谷温养的修行者,膳食却也是温养肉身这一渡世宝筏的不二法宝。灵气,到底不是万能的。”
净涪听着,却是静默了片刻,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张远山见他用心思索这个问题,便也就不多说了,扛了锄头提了篮子,又将那葫芦系在锄头的一端,对净涪交代一声。
“我这边下田地去了,小和尚你吃完,就收拾了东西放回厨房去就行。只是”
他说着,却是对净涪笑了笑,“你吃得太慢,这些碗筷就劳小和尚你给洗一洗了哈。”
净涪这回动作是真的完全停了下来。
洗碗?他?
他看看张远山的背影,又看看自己面前只喝了一半的白粥,一时有些瞠目。
说实话,两辈子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洗过碗。
哪怕是最落魄最艰难时候,都没有!
但瞠目归瞠目,当净涪喝完了碗中白粥,吃完那素包子和馒头之后,他动作停了停,到底还是挽起了袖角,将那桌面上剩着的碗与勺都收入箕簸中,提着箕簸转入了厨房。
他完全没有催动过身体里自然循环的灵力。
识海世界里,心魔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周身星光,静静托腮看他。
没有任何取笑的意味,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探究与好奇。
他其实也是在等待。
张远山这人,旁的不说,但有一点,净涪三身都是肯定的--他是一个修行者。
一个有着他自己的道、正在尽力摸索着自己修行法门的修行者。
张远山大概也已经清楚了他是个什么人,但即便如此,他今日里还是开口了。
心魔身也罢,佛身也罢,都想看一看,张远山的提点,又或者是提醒,对他到底有没有帮助。
反正就只是试一试而已。
净涪提着箕簸入了厨房,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踏入厨房这样的地方。
这厨房里最显眼的,其实还是被张远山摆放在灶头上的那个木篮子与那挨着木篮子放在一处的那葫芦。
基本上与张远山方才带走的那篮子与葫芦是一个模样的。
净涪知道,这篮子与葫芦,应该便是他今日的午膳了。
净涪只看得一眼,便将目光从灶头前挪开,去细看厨房里的摆设。
他不知道旁人的厨房都是什么样子的,但张远山的这厨房却是一目了然的整齐,净涪不过粗粗看得两眼,便已知晓这厨房里的每一片地儿,都是拿来干什么的。
得益于此,净涪很顺利地找到了应该是张远山刷碗用的瓜囊。
净涪盯着那瓜囊看了一阵,才走过去,将那尚且带着水滴的瓜囊放在箕簸里。
再一次仔细打量过厨房,确定应该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帮助他洗刷这碗勺了,净涪才提着手中的箕簸,出了厨房门,去了那水井边上。
虽然昨夜里张远山收拾碗筷时候,净涪正在专心他自己的事情,没有太留心张远山那边,但他还是注意到了,张远山就是带着碗筷和箕簸在井边洗刷的。
净涪很快就在水井边上找到了一块稍高于地面的平整石块,而且那石块的大小和形状,却是正正适合摆放张远山家的箕簸。
净涪试探地将那箕簸放在石块上。
稳稳当当的,确实是刚刚好。
净涪微微舒了一口气,又很快注意到了他这一身僧袍。
僧袍是长袍,式样向来简单,色彩也只是淡灰,很是朴素。但僧袍向来是在侧腰处系绳,净涪这一弯身,僧袍的前袍处就已经垂落,几乎都要触碰到地面了。
净涪想了一想,不过一伸手,就将那僧袍的袍角给捞起,直接掖进系绳里去了。
净涪这是学的俗世里某些武人的做法。
不论是景浩界,还是沉桑界,净涪都走过了很多地方,也见过形形式式的人,如今遇到了难题,也是能选一个方法来解决的。
处理了僧袍的问题之后,净涪又转身去拿水桶打了半桶水上来。
这桶里的水干净清灵,饶是净涪,看见时候也不禁犹疑了一分。
这水约莫不只是井水那么简单
他对着那半桶水沉默得一阵之后,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再次踏入了厨房那地界。
等到他从厨房里出来时候,净涪他手里就拿了舀水用的水瓢。
他将那水瓢放入水桶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边终于大白,朝霞瑰丽而明媚,叫人忍不住期待一下今天的天气。
还行走在田埂上,看着稀疏的鸟儿从林中飞出的张远山心情极好,甚至还和着那鸟鸣的声音低声哼唱起来。
虽然张远山早早便起来了,但因为还要为净涪这位客人准备早膳的缘故,他出到镇外时候,已经算是迟了。
他走过的那田埂边上的灵田里,就已经有些修为看着与他不相上下的灵植夫在忙活了。
往常时候,张远山必是出现在这灵田中的第一人。
他在田里忙活的时候,其他人可都还没来的。
这会儿听得张远山的低哼,灵田里低头专心忙活的灵植夫不觉也都抬起头来看去。
见得是张远山,很有些灵植夫哼笑了一声,又埋下头去。
但另一些灵植夫却是对着张远山笑,同时扬声问道,“张老哥,你今天怎么迟了?这么难得的吗?”
张远山停了低哼,同样笑着回道,“家里来朋友了,所以就晚了一会儿,今日倒叫你们拔先了啊。”
那些灵植夫有人好奇,又见张远山眉眼带笑的,很高兴的模样,便追问道,“张老哥家里来朋友了?我们怎么没听说过?是个什么人啊?也是个灵植夫?”
“昨日里到的。”张远山摆摆手,“他不是灵植夫,他就不是干这种活的人。”
“哦?”灵田中又有一位灵植夫问道,“张老哥这朋友,到底是什么路数啊?”
张远山大家都是知道的,虽然来他们乘华镇落脚只有这三五年的工夫,但却是实打实的一个就喜欢侍弄灵田、摆弄灵种的家伙。
这家伙活计干得好,又没有那么多的心眼,灵田里的灵植就长得很好。早些年年景好,天地太平时候,就有过宗门闻名寻来,想要请他入宗门去呢。
当时这消息传出时候,好家伙,真真是把大家伙儿给羡慕得
啧啧啧,那段时间听说张远山家里的门槛都被踩低了一寸。
都是上门去请教种植灵植法门的老把式给踩的。
但这样的好事,这张远山偏就给推了去。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那个被拒了的宗门居然也没有再多的反应,竟然就任由他在这乘华镇里自己侍弄灵田。
这样的一位灵植夫中的传奇人物,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被大家看在眼里的。
可仔细盯了那么几年,张远山这家伙居然什么大动作都没有,仍然安安心心摆弄他的灵田,也是很让人想不明白了的。
但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盯了他几年,都没见过什么与他走得稍近一点的人出现,今日一大早,却听这老活计说什么“家里来朋友”?
真的不是他们在做梦?
即便这些在田地里忙活的灵植夫修为最低都是练气九层,如今也一个个抬了头去看照出一片红光的天边。
太阳就要出来了,不是夜里,他们也没有在做梦
这是真的!
听见那灵植夫的问题,张远山停了脚步,低头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是一个愿意去探索、去尝试的和尚。”
明明话都听得很清楚,没有漏掉一个字,却就是不太明白张远山意思的灵植夫们面面相觑。
张远山却再不理会他们了,扛着小锄头,带着木篮子和葫芦,继续往属于他的那块灵田去。
只有那么一个站在张远山前进方向侧旁的灵植夫,留意到了张远山面上颇有些有些得意又有些惋惜的脸色。
那小和尚,大概正在为难着吧?哈哈哈
这老家伙,到底是在想的什么,表情这么怪异?
被张远山那家伙惦记着的净涪,此刻正在很认真地取了井水来洗灰布。
那灰布不过是张远山拿来给早膳遮挡灰尘用的,压根就不脏。所以净涪取了水简单地洗过两遍,就拧干了水,将它挂在了院子的竹竿上。
那竹竿,净涪昨日跟着张远山踏入院子里时候,就看见过那上门晾晒着张远山的衣物。
所以净涪合理猜测,这竹竿就是张远山拿来晾晒衣物的物件。
将那块灰布抖开,在竹竿上晾好之后,净涪才退了两步,重新回到那箕簸旁边。
看着箕簸与那中间的碗勺,净涪想了想,又打量得这水井旁一阵,索性就转身回厨房,又从那厨房里拿了一个干净的箕簸出来。
净涪将那个干净的箕簸寻了个地方放好,又深吸一口气,才重舀了半瓢水来,倒落那两个陶碗里。
随着净涪的动作,井水从水瓢处倒出,冲落在那随意散放着的陶碗里。
净涪的手很稳,哪怕这洗碗的活计,他从来没有做过,也没有留心过旁人是怎么做的。到得陶碗里盛了小半碗井水时候,净涪的手停了下来,那水瓢就重新落入木桶去了。
净涪蹲下身去,一只手拿住那陶碗,一只手抓住了那个也被水浸了一片的瓜囊。
生疏地拿瓜囊在陶碗碗里碗底转过两回,净涪才分开两手,将那拿瓜囊刷过的陶碗拿到眼前细细打量,待见得那陶碗上没有顽固的残留物,再用水冲洗过一遍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将那陶碗安心地放到那个干净的箕簸里。
一个陶碗成功洗刷过,净涪终于有了些底气,也有了些经验,便又去拿另一只陶碗。
待到那陶碗、木勺、箕簸的,都被净涪用瓜囊清洗过一遍之后,他才将这些物什收拢了,拿箕簸装着,提回了厨房里。
将这许多物什安置妥当,又将那水井边上被净涪拿来用的物什一一安放回原处时候,净涪额间甚至沁出了一片薄薄的细汗。
他在整洁干净的厨房间站立了一会儿,将那前袍、袖角一一放下。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来问佛身,‘感觉如何?’
阖上厨房房门,净涪带着装了他午膳的木篮子和葫芦回到院子里。
此刻东方天边已经冒出了大日的大半个身体,但石桌上的那盏盛着橙黄-色火焰的灯盏却依旧明亮,竟不曾在那遍照天地的大日辉光面前暗淡半分。
或者说,这灯火的光亮,几乎与天光融成了一体。
净涪定睛看得那灯盏片刻,才收回目光,将手中木篮子与葫芦放在石桌上,同时回答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
‘很新奇。’
但净涪佛身显然也清楚,这样的一个答案,是无法让心魔身满意的。
于是他又认真地想了想,才继续与心魔身道,‘我们都从来没有洗过这碗,为什么呢?’
心魔身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搭话。
诚如心魔身所确定的那般,佛身边说,边理顺着自己的思路。
‘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已经辟谷。’
远的皇甫成那时候不必再提,便是近的,净涪还只是妙音寺藏经阁小沙弥时候,也并不需要他来操心这样的活计。
那些活计是厨房里的凡俗僧众们的。
所以,净涪他从来没有洗过碗,甚至是做过真正意义上的杂活的原因,不是其他,而只在于--层次。
净涪行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形形式式的人,虽然以往不太留心过他们的这些琐碎生活,但他也仍然无意识地将他所见的那些画面、所知晓的那些习惯,都留在了记忆里。
如今,这些画面、事情,就都被净涪佛身翻了出来。
为什么净涪这样的修行僧众不需要处理这些杂事?是他们辟谷了吗?是他们真正的超脱了凡俗,摆脱了物质的依赖了吗?
不是,不是,都不是。
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是修行僧众,修行给予了他们伟力,启迪了他们智慧,让他们站到了凡俗僧众的头上。于是凡俗的僧众们就变成了他们这些修行僧众另一种层面上的仆从。
又如当时还是程涪的净涪。他那是不过只是幼儿,因是男子,因是程家少爷,于是这些杂事也全不必他沾手,甚至都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会有利索的丫鬟将那些他食用过的碗筷收走,带回到厨房里去,交由身份更低下的丫鬟清洗。
事实上,哪怕程涪不是程家少爷,没有这程家那一副可以供养他富贵长大的家当,但凡他还是男儿,他就不需要理会这样的杂事。
当他年纪尚幼时候,那是他母亲的活计;而到了他长大,娶亲生子,那又会是他妻子、女儿的活计。
同理,便如当年的皇甫成。
‘是层次又或者说,是等级的问题。’
心魔身先前一直在静默,但到得这个时候,他却是忽然笑了一笑,问净涪道,‘真的单只是等级的问题吗?’
佛身本来是借着言语理顺着自己的思路,此刻被心魔身一问,当即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洗碗,包括洗衣、做饭、制衣、织布等等家庭活计,所以会在凡俗百姓生活里分派到女子手中,最后几乎成了女子理所当然负责的活计,并不全是因为凡俗社会中男子对女子顽固的控制与轻视。
虽然在妙音寺时候,多由凡俗僧人负责此等杂物,确实是因着修行者对凡俗者的轻忽。但凡俗社会间的男子与女子间的差距与对立,在一定层面上,起因于这两者之间东风与西风的关系。
岂不闻,东风与西风之间,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下东风?
男子与女子,虽同是人族,也必得同时存在两者,方才能够绵延血脉,繁育后代。可在同时,人也总是在想紧抓了什么。
或是人,或是物,或是力量,因为那是支撑他们在这浩瀚天地间存活的倚仗。
不过他们到底是同族,系出同源,争斗的同时,也会想要合作。
--是那种两心一同的那种合作。
世人称之为爱情的玩意儿。
两心同一,两力并一,卸下人族本能的防范与自我保护,试探着包容的本质,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整合各自的资源,更好地在这天地间存活下去。
于是在这种情况中,以情为润滑的两人,便理所当然地需要分工。
根据男子与女子体质上的差异,双方在组合的家庭中负责不同的分工,这也是洗碗、煮饭、织布、制衣这些活计最后总会落到体质更为柔弱的女子身上的缘故。
当然,这只是佛身在心魔身的提醒下,意识到自己最初的那条思路中的漏洞而已。
‘不是,是我想漏了。’
既然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佛身也不会与心魔身讳言,他很利索地承认了。
心魔身点点头,又冲佛身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我,包括我们,从最开始时候,就锁定了力量,锁定了前方。’
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仍然听着,脸色却不曾有过丝毫变化。
‘我不是说这样不对,也从来没有觉得我们做错了。’佛身顿了一顿,才继续,‘但看了张远山,我只是忽然觉得,或许我们一直看着前方的时候,也需要看一看脚下。’
‘如何看?’心魔身忽然问道,眼里带了一点明显的笑意,‘你难道想要学着张远山一样,寻一处平常地界当一个凡人?’
真的唯有如此,才叫看向脚下么?
佛身被心魔身这么一问,又看见了心魔身眼底的笑意,心中灵光闪动,眼底也自然地绽放一片灵光,‘不,不是的。’
心魔身将手从腮边放了下来,认真、庄重且端正地看着佛身,聆听着他的答案。
那本也是他此刻心底浮现出来的答案。
‘寻一处平常地界,学着去当一个凡人,那是张远山的修行方式,不是我的。’佛身话语缓缓,并不急切,‘我的修行方式大概还是在脚下。’
心魔身笑了起来,‘大概么?’
佛身点点头,‘大概。因为就目前来说,我还不知道我所猜测的,是否正确。’
心魔身脸上笑意更甚,他点了头,‘啊,那确实就需要一些时间去证实。’
‘我等你。’心魔身说完,顶上的天穹再一次垂落朦胧星光,将他整个人遮掩了开去。
佛身再看得心魔身所在的位置一眼,竟没有就这样离开,而是在识海中停留了一回,面色颇见犹疑。
心魔身察觉到异样,从那朦胧星光中看了过来。
佛身踌躇得半会,到底开口了,‘你你昨夜里,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心魔身闭上了眼睛,‘我生什么气?我又什么气好生?我能生什么气?’
这接连的三个问题砸落,便是佛身再如何安慰自己,也知道这会儿心魔身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是气惨了。
他头竟是低了下去,却仍然固执地站立在识海世界中归属于他的那三分之一界域中央,不愿甩袖离开。
也不知站了多久,佛身才听见了识海世界里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先叹了一声,才有问题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是净涪佛身。’佛身虽然依旧低着头,但声音也已经从齿缝里出来了,依旧的坚定而清朗。
‘是啊,’心魔身道,‘你是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既是净涪,也是佛身。
佛身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星光朦胧处。
果然,就在他目光抬起的那刹那,心魔身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却是质问。
‘我还以为你只记得自己修行的法门,却忘了自己是谁呢?!’
佛身再次沉默了下去。
他知道心魔身这次质问根源在哪里。因为许多事情便是瞒过了旁人,也绝瞒不过自己。
心魔身果然是因为昨夜里他因为张远山一句“圣人门徒”的话语心旌摇曳而生气的。
心魔身质问了佛身,却没想过要去逼迫佛身。
佛身也是净涪,他们三身之间,除了本尊多占了一分的便宜之外,其他的两个,都是平等的。
谁也不比谁高贵。
于是心魔身本来裹夹了讽刺意味的尖锐声音就软和、平淡下来,‘与我秉承净涪一点恶意分化而出一般,你也是承继了净涪的一点善念才分化出来的。’
‘作为净涪,我们如今又寄居在佛门,受了佛门的戒律,得了佛门的庇护,确实与佛门多有牵扯’
‘可是佛身,你在佛门的庇护之下,是否已经忘记了诸天世界的凶险?是否已经忘记了当日我等作为我们自己,在北淮国皇宫、在景浩界天魔宗时候,被深刻入骨的信念?’
‘佛身,你可还记得,我们最初渴求着力量,渴望着前方,到底是因为什么?’
佛身最初被心魔身质问时候,心头颇觉委屈。
那是绝不会显露在净涪之外的情绪。
但到得心魔身软和声音,消去尖锐,一个个问题询问过来之后,他心头所有的委屈就如被暖阳破去的晨雾,再没有了痕迹。
他们最初时候,渴求着前方,是因为前方有更强大的力量,这一切,始于他们对力量的渴求,始于他们对自己弱小的憎恨。
这其实才是他们所以在景浩界天魔宗里修行远超同门的真正原因。因为他的魔性,就源自于自己,源自于他对自己的憎恨。
而他所以会憎恨自己的弱小,却又是因为景浩界留影老祖想要得到一位合适的弟子,而他没有能力反抗,所以才会有骄傲被践踏的命运。
也是到了后来,随着他一步步前进,一点点积攒力量,推翻记忆中镇压着他的大山,一点点填平内心的空洞,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骄傲,才将那源自他自己的魔性真正掌控在手里,成就真正的魔修,而不是成为魔的傀儡。
他守住了自己,找回了自己,或许倚仗了三分的气数,也借了留影老祖两分的势,但剩余的五分,全靠的是他自己。
那时候真正弱小时候,他走了过来,现在
相比起诸天寰宇中的太多太多人来说,他仍然是弱小的,弱小到甚至都受不住人家肆无忌惮的一道目光,可同时,和当年的那个六岁皇甫成来说,他打磨的心性,掌握了力量,启迪了智慧。但这样的他,能大声地对当年的六岁皇甫成宣告,他比他做得更好吗?
不。
不能。
甚至恰恰相反,倘若真让他再见那个曾经的自己,作为净涪佛身的他,甚至还该是掩面退让的那一方。
何其的荒谬。
佛身脸皮抽动,一直自然垂落的手也在颤抖。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一直空荡荡的另外三分之一识海世界界域,却是悄无声息地显出了一个人来。
竟是才闭关不久的净涪本尊。
心魔身察觉到另一边的动静,散了周身的星光,侧眼看了过去,净涪本尊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将目光从佛身那边厢往心魔身这边侧挪。
两个净涪的目光在这识海世界的虚空中无声碰撞,又似乎震撼如惊雷。
心魔身没有挪开目光。
这件事,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
净涪本尊显然也没有觉得心魔身做错了,于是他率先对心魔身点了点头,才重新看向佛身。
或许是因为净涪本尊醒来,哪怕他没有特意帮着佛身做些什么,作为净涪三身之一,佛身也依旧从净涪本尊那里得到了些帮助。
毕竟,比起佛身及心魔身来,净涪本尊才是那个更为纯粹的净涪。
他也是更能代表净涪的那一个。
甚至随着净涪本尊修行的日益精进,他还会映照出部分的净涪真我。他的意志,也会更贴近净涪本心。
借助净涪本尊醒来时候对他与心魔身本能一般的影响,佛身快速平复了心情。
合掌对两位净涪深拜下去,佛身道,‘是我做错了。’
心魔身瞥了净涪本尊一眼,却是没有多话。
‘哪里做错了?’净涪本尊问道。
佛身便答,‘我的力量才是我的力量,我的智慧才是我的智慧,旁的,都是随时会被旁人取走的物件。’
‘我们的路,该是我们自己去走,才最是稳当。’
‘生了仰赖别人的心思,自己就会懈怠;时常仰赖别人,自己就会成为他人的附庸;只会借助他人力量才能行事的,到得最后,做的也会是他人想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