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她老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程沛整个人像是大冬天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一样,冷到了心肺里。
沈安茹仅仅只是个凡妇不假,她也确实未曾修行, 可因为他兄长,因为他, 她从来就不缺那些养身、滋补之物。所以哪怕她依然活了数十年, 也仍然是二十芳华时候的模样。
但那是在他们来这展双界之前。
程沛傻傻站了许久, 沈安茹也没再去看他,转身回屋。
她来到针线篓子前, 看着那篓子里只堪堪做出一个模子来的针线,不自觉地想起今日里的一幕幕。
自那敲门声传来开始,到净涪跨过门槛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些画面在她脑海中转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茹才转动眼珠,摸索着在那针线篓子里翻出一把剪刀。
一声接着一声的“撕拉”在这静谧的夜里响起, 落在这院子里唯二的两个人耳边, 格外的刺耳。
程沛仿佛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 他慢慢转头,望入那映着烛光的屋里。
他坐着的位置不算偏, 但要穿过那些墙壁望见屋里的情形,程沛还做不到。不过饶是如此,屋里沈安茹的一举一动他却也仿佛像是亲眼目睹一样。
他慢慢收紧了拳头,却没有动,只听着那布帛撕裂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响起。
他错了吗?
程沛这样问着自己, 那望入浓重夜色里的目光染着他自己都不知晓的茫然、无措,以及悔意。
他错了吗?
因为他,母亲与兄长割裂,母亲失去了她的长子,而兄长
今日白日里的那一幕幕也在程沛脑海中翻起,每闪过一幕画面,他就问自己一遍。看得多了,问得多了,哪怕是此时的程沛,也仿佛有答案自心底悄悄浮现。
是他错了啊。
他错了,可是他要去做些什么吗?
为了母亲,为了兄长,也为了他自己,他能去做些什么呢?
到得天边亮起一片微光的时候,木然坐了一夜的程沛忽然又笑了。
仿佛笑得狠了,程沛还抬起手来遮掩去半边面庞,才稳定住他那不停颤动的身体。
好不容易笑够了,也收拾过自己的心情,程沛站起身来,只在这院中稍稍留了一阵,看了看那发白的天边半响,转身入屋去。
那尤带着夜间凉意的晨风从这石案转过,扫落草丛上一大片的露珠。
屋里的沈安茹果然没有休息,她坐在榻上,左右散落着破碎的布帛。
程沛不过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那布帛早先时候的模样。
他在门边站了一阵,直到沈安茹抬起眼睛来看他,他才走过去。
程沛没有找个位置坐下,他来到沈安茹身前,双膝跪了下去,又伸手去托起沈安茹的双手。
程沛的手是凉的,但沈安茹的手更凉。
沈安茹看着程沛,那一眨不眨的目光里根本就没有丝毫神采,黯淡得仿佛昨日里的夜幕。
“娘。”
程沛唤了一声,沈安茹没有动作。
程沛又道,“娘如果生气,也别拿那些做给儿子的衣裳撒气,你可以冲着儿子来。”
沈安茹也只是看着他,仍然没什么反应。
“娘,孩儿知错了。”
沈安茹的手这才颤抖了一瞬。
程沛扯着唇角苦笑了一下。
沈安茹望定他,一字一句道,“那你去跟你兄长道歉。”
程沛的眼波动了动。
但沈安茹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她又接着道,“我陪你一起,我也跟他道歉。”
闻言,程沛脸上的苦涩又更浓郁了几分。
沈安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盯紧了程沛,问道,“你不愿?”
“不,”程沛摇头,“我愿意。但是娘”
“道歉之后呢?”
沈安茹又没有了言语。
程沛也抬起目光来迎上沈安茹的视线,这一遭,是沈安茹率先避开了程沛的目光。
道歉之后
程沛也垂落了视线,“娘,我们与兄长之间,隔着一条太长太长的距离了”
不单是修为,还有其他太多的东西。
他兄长所在的位置太高太远,远到他们哪怕想要去理解,也完全做不到。这一次,是他们之间发生的第一次碰撞,就这样,也闹得大家都烦心。那下一回呢?又会是个什么情况?
真要大家撞到头破血流,你憎我恨,才懂得要去放手么?
程沛低声道,“娘,我们放过兄长,也放过自己吧。”
沈安茹眼睑落下的同时,也有一滴水珠从她眼角垂落,没入软榻里,不曾弄出过丝毫声响。
程沛看见了,但他只作没有看见。
他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听到沈安茹的声音,有些哑又有些涩,“那就这样吧。”
程沛猛地抬起头去,正正看见沈安茹脸上的痛苦及无奈。
他站起身来,打开双手将沈安茹抱在怀里,像是当年沈安茹护着他一样护住沈安茹。
“娘,我也是男子,我会保护你的。”
沈安茹没有说话,只将自己的脑袋埋入程沛的怀里,也将那呜咽的哭声堵在程沛的腰腹处。
程沛再没说话,环住沈安茹的手也只在她肩膀上轻拍,安抚着沈安茹的心情。
母亲说她贪心了,其实是有一点。但真正做错了的,是他啊
他太弱,连自保都做不到,自然就更无法得到兄长的信任。所以兄长不愿他留在景浩界世界,找到机会就将他送出去,所以兄长才会与他师父生出异议,将他记忆封印。
他弱,偏还不只是他实力低微,还在他的心。
他的心也软弱。
若不然,再如何,他也不会对兄长生出怨怼乃至怨憎来。
他为什么会认为兄长封印他的记忆,就是对他的背叛,而不是对他的保护呢?
倘若他真的是完全信任兄长,他又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
所以,还是他太弱。
太弱了啊,程沛
这样微弱且软弱的你,还是莫要连累了兄长。所以,就送他远走吧。
不要打扰他,也不要拖拽他,而是目送着他,昂首踏步地往前走,去往那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证他心中所想。
也是这时候,本来要为自己早课做准备的净涪佛身忽然停下动作,转眼看向外间。
执掌肉身的心魔身心有所感,也循着佛身的目光看了过去。
望见那边的状况,心魔身、佛身乃至本尊也都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之后,心魔身垂落了眼睑,问道,‘你们会怨我吗?’
昨日的那一出,有多少是心魔身蓄意而为,又有多少是他顺水推舟,佛身及本尊全都知晓,心魔身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
佛身默然一阵,笑了,‘其实这一切的根源,在我。’
这句话说完之后,佛身只顿了一顿,便又继续道,‘就算真的要怪,那责任也该落到我头上,怎么就到了你那里去?’
心魔身那日说给沈安茹和程沛一个机会,他其实也真的给了,不过那机会相当的隐蔽,沈安茹和程沛那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反而还被心魔身触怒了,以致于最后的场面也难以收拾。
佛身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没去看心魔身,却是笑道,‘这一回,是你赢了。’
佛身说完,抬手捻起一片金色佛光,佛光转过这一个识海,陡然散作光尘。这一片光尘又倒卷着冲向那片茫茫无际的星海。
心魔身哼了一声,‘尽玩些花样。’
佛身就说道,‘确实只是些花样,没什么实际。不过如果你想得到些什么,也不是不行。’
他似模似样地思考了一阵,才说道,‘这样,我将我执掌肉身的时间输给你,如何?’
心魔身嗤笑了一声,‘真要是这样,那赢的是你,还是我?’
佛身笑开,‘这一回赢的真是你啊,刚才我都亲口认输了,本尊也都听见了,难道你没听见?’
‘是吧,本尊?’
佛身说着,竟还真找上了本尊,要本尊为他作保。
本尊掀开眼皮看了他们一阵,没什么表示,又垂落眼睑去了。
景浩界世界曾经开放给他的历史以及竹海一众异竹们收拾出来的书海,这么多的信息需要他梳理收拢,他可是很忙的,没时间跟他们两个玩闹。
更何况,佛身的心情不是已经回转过来了吗?
想到这里,本尊又掀开眼皮,望向佛身,‘你很闲?’
佛身正想要说什么,心魔身先就接话了,‘我作证,他确实很闲。’
佛身瞪了一眼心魔身,心魔身全甚是理直气壮,半点心虚的模样也没有,‘你刚刚才说过的,你输了。’
佛身也就闭嘴了。
心魔身哼笑一声,又对本尊说道,‘本尊你看,佛身他确实很闲。所以本尊你有什么事情,只管交给佛身去就行,他会帮你的。’
佛身面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只得一点笑意虚虚淡淡地挂着。
本尊等了一阵,到得这两人分出了胜负,才对佛身道,‘等将他们两人送回景浩界之后,我们就该出发去探查那处秘境墓穴,你得继续准备起来了。’
虽然他们早先也做了一些准备,但杨元觉及安元和来得太过突然,他准备的那些物什就算已经分给了杨元觉及安元和,只怕也还不够,得再准备一点。
说到正事,心魔身和佛身也直接收了方才那般打趣、玩闹的作态,郑重应了下来。
那秘境墓穴确实危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净涪确实需要做好周全的准备。
既然应了本尊,这事又关乎着他、杨元觉及安元和三人,净涪很快就开始收拾起来了。
所以杨元觉及安元和联袂找来的时候,净涪正坐在院子里,拿着一块灵木仔细雕琢。
杨元觉及安元和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出声,只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着看。
等净涪手中的那个木人成形,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之后,他也才放下手上的刻刀,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杨元觉及安元和没回答,而是盯着净涪看。
净涪抬头望去,很有些狐疑,便问道,“怎么了?”
杨元觉抢先一步,问道,“你刚刚在做替身傀儡?”
杨元觉及安元和也是净涪多年的挚友,当年净涪还是天圣魔君皇甫成时候就结交下来的,自然是听净涪说起过这些魔道秘法。不过他们没想到,哪怕净涪转世投入了佛门,居然还能通晓这一手魔道秘法,而且这会儿他施展出来的,居然还相当的精妙。
这真的合乎常理?
净涪对他们笑笑,“没错。”
他简单地将魔傀宗开山老祖的事情与他们两人说了一遍,然后才道,“可惜先前时候,我都在准备佛经佛典,这些傀儡,还得再等等。”
杨元觉及安元和也都很理解。
就凭景浩界那个破败的小世界,能有什么顶级的灵材可以供给净涪制作适合他们两人的替身傀儡?
杨元觉索性大手一挥,道,“我这里还有些家底,你觉得什么合适了,就去拿,只要能用得上,你都拿去。”
说完这话,杨元觉迟疑了一下,先左右看了看,随即摸出一个阵盘,送入灵力激活其中法阵。
很快,那阵盘就升起一圈无形的壁障,将他们这一处角落团团护住了。
如此忙活了一番之后,杨元觉才伸手往自己的储物戒指摸。
净涪与安元和看他这作贼一般的模样,不论先前是个什么心情,这一刻全都扫荡殆尽了,只有脸皮在不住的抽动。
杨元觉很快将手抽了出来,然后又将手里厚厚的册子塞给净涪。
“这个你也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我说,我给你去拿!”
他说得大包大揽,倒让净涪及安元和有些坐不安定。
他们都猜到了什么。
杨元觉见净涪只拿着那厚册子不动,又见净涪及安元和的面色都甚是怪异,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哼了一声,道,“你们想的什么呢?”
净涪与安元和对视了一眼。
安元和就道,“你真的没有偷溜进你师父的库房?”
净涪也是点头。
他们还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合理。
杨元觉重重哼了一声,“当然没有!”
幸好他还注意着,没有放大声音,不然只怕净涪、安元和两人还要猜测他是不是心虚了。
杨元觉明白净涪这两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不由更气了,可该解释的还是得解释,不然事情没办好,回头被他师父训斥的只会是他。
“我师父知道你来了,想请你搭把手,也帮他准备起来。”
净涪就有些奇怪了,“任前辈对那秘境墓穴也有兴趣?”
不是说任子实对那秘境墓穴心动有多么的惊人,实在是因为那秘境墓穴危险,任子实和杨元觉都是他们宗门稀少的阵道大家,为了宗门乃至他们各自的家族计,他们这师徒俩总该留一个下来看家,否则真有个万一,只怕
也别看任子实对杨元觉打骂不忌,但其实他对杨元觉很满意,也很宠杨元觉。像这样的秘境探索,如果杨元觉感兴趣的话,不是实在超出杨元觉能力范围,任子实都会让着他。
杨元觉也端正了脸色,道,“没办法,那秘境墓穴所在的世界离我们这方世界不远,倘若那秘境墓穴所在的世界情况恶化,世界中的大修士们很有可能会撤离”
净涪及安元和心里就明白了。
那秘境墓穴所在的世界是一方中等世界,不论底蕴还是实力,都远非景浩界那般残破的小世界可以比拟。一旦那方世界情况持续恶化,那里头的修士们也是有手段脱离世界的。
而他们倘若撤离,杨元觉他们这一方临近的世界自然也会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虽然和秘境墓穴所在的那方世界临近的,不是只有杨元觉这里。除了杨元觉他们这里之外,临近还有一个中等世界。
二选一的几率,杨元觉也不能确定自家的这方世界能够落空。更何况,谁能肯定那秘境墓穴所在世界的修士们会只挑选一个世界撤离?
净涪与安元和都沉默了一瞬。
“我们这都是什么运气啊。”
净涪叹了一声,杨元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先是净涪所在的景浩界世界,然后又是杨元觉他们的这一方世界,他们三人中就有两个人的故土在这几十年间蒙上阴影
所以也真不怪净涪会这样说。
杨元觉和净涪静了一会儿,同时抬头望向安元和。
安元和一看他们的表情,也是无奈,但他也没说什么,甚至连让杨元觉与净涪别提也不说一句。
但即便他不说,杨元觉和净涪也都很警觉,只是看了安元和一阵,就转移开了话题。
净涪先道,“一直说秘境墓穴、秘境墓穴的,我还没听你们说起那方世界的名号呢。先告诉我吧,那方世界叫什么?”
“那方世界啊”杨元觉道,“名叫沉桑界。”
安元和也道,“因为那方世界曾经有一株桑木灵根扎根,所以才以此得名。”
净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厚厚的册子,转眼看了看杨元觉,正色道,“适合任前辈的替身傀儡,我还做不出来,至于佛经和佛典我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在我们三人手上。”
杨元觉面色有些难看,但不是冲着净涪去的,而是对那未来可能出现的危机。
再说了,净涪确实厉害不假,可他这一回转世重修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没有足够的时间积累,很多手段就此被封印,也是正常的。
杨元觉也真不能指望净涪可以力挽狂澜,在扭转过景浩界的危机之后,再帮着他们展双界将这一次极可能出现的麻烦也解决了。
就像当日,杨元觉及安元和以远超景浩界世界上一众修士的实力,也只能帮着净涪斩杀些闻风而动的大魔,安排一下阵禁而已。
真正该为之努力的,还得是他们展双界的修士。
杨元觉抬手抓了抓头发,将那一头被整齐收拢在发冠里的头发都抓得乱蓬蓬的。
安元和与净涪都知道,这就是杨元觉真正烦心时候的习惯。
安元和看向了净涪。
净涪想了想,又问道,“那沉桑界的情况真的很不妙?”
净涪没有去过沉桑界,单只听安元和及杨元觉讲述,还不太了解里面的情况到底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杨元觉点了点头,他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只从袖袋里摸出一片片的玉简来。
净涪将手中的厚册子放到一侧,坐直了身体看着杨元觉动作。
杨元觉将那些玉简放好后,只拿起了其中的一片玉简,催动自身的灵力。
灵力灌入那玉简中,又随着杨元觉的心意,将其中的内容引出,映照在三人面前。
那玉简里面封存的不是文字记载,而是一段记忆。
安元和到底是去过那沉桑界的,他仔细看了一下画面中的那些文字与建筑,点头道,“确实是沉桑界。”
净涪没有说话,只凝神看着那映照出来的画面。
那画面也是寻常,不过就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庄,村庄里有寻常的鸡鸣狗吠,有升起的烟气,有小儿欢笑,孩童玩闹。
杨元觉又道,“这是一位天仙境界修士的记忆,他是宗门的弟子”
顿了顿后,他才又道,“本来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回来后不久,他就入魔了。”
安元和虽然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情,可脸色还是更沉了几分。
净涪沉沉点头。
那画面中,村庄渐渐的就近了。
显然,这段记忆的主人正在靠近村庄。过不了多时,就有人正面出现在画面里。
净涪凝神看去。
记忆的主人显然是在问路,而那被叫住询问的汉子见得他,先是惶恐地跪拜下去,直到听得那记忆的主人问话后,才壮着胆子答话。
这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很是寻常,饶是净涪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直到画面转换,那记忆的主人被汉子引着踏入村庄,在村子里留宿,乃至饮食,净涪才忽然叫道,“停。”
杨元觉也很利索地停住了那流转的画面,让画面定格在一碗清水上。
净涪凝神观察了那碗清水好一阵,才转眼去看杨元觉,“你们也发现了?”
净涪不会自大地认为只有自己发现了这一处问题。所以杨元觉及任子实乃至展双界中其他能够看到这一段记忆的明眼人,必定也都发现了。
杨元觉苦笑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