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姐姐介意我是人族？
虞国公祖上是跟着齐武帝征战沙场的开国大将，世承祖荫，到了这一代虞国公已是家道中落，爵位不保。如今的老国公孟思明今年已有一百六七十岁，幼时本是家中最不受器重的庶子，游手好闲，不读书不习武不修术法，却整天沉迷于长生不老的鬼神之说。只因几十前他兄长子侄为护御驾死于大妖之手，建武帝念其满门忠烈便将虞国公的爵位保留了下来，赐予当时孟家唯一的后人，孟思明。
孟思明一心求仙，未曾在朝里谋得一官半职，挥霍祖产问丹求药，又好房中术，姬妾纳了无数，却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孟思明时常流连秦淮酒楼，不爱名妓只爱卖唱的穷家女，合了心意便带回府中纳为姬妾。那晚那琴娘落水被陆鸣救起离开后，没走多远便遇到了虞国公，而后便受邀去了虞国公府，只是不知在路上发生了什么，那琴娘跳车离开，而虞国公回府后不消片刻就七窍流血而死。
苏幼卿夜间巡逻路过，听到虞国公府的哭声，下来询问，国公府上的下人一口咬定是方才马车上的卖艺女子下毒。苏幼卿又从马车上嗅到了妖气，便一路追了过去，没成想，遇到了扶夜等人。
苏幼卿和轩辕宇大略讲了自己失踪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说了虞国公的事。
轩辕宇只方才乍然见到她时情绪失控了片刻，此时一张小脸又板了起来，“虞国公的事我已收到禀告，咱们除妖司夜里也去调查过，现在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在那边。”
苏幼卿本想着轩辕宇见到她安全了便会打道回府，哪想小太子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虽说轩辕宇知道她妖族的身份，可往日里他对其他妖族并无亲近之意，又掌管着除妖司。苏幼卿担心小太子见了石怀玉他们不喜，两方再起了冲突，一心想要小太子赶紧回去。孰料小太子反而一脸严肃的跟她讨论起了虞国公的案子。
她让管家先带石怀玉他们去用些点心，再叫醉仙楼来府上备一桌上等的酒席，自己和小太子先去了书房说话。
等只剩了他们两人，小太子的正经劲儿又没了，可怜巴巴的望着苏幼卿，“姐姐，你要回青丘了么？”
苏幼卿是看着小太子长大的，把他当做弟弟来宠。小太子自幼便离开父母，身边只有她一直陪着，所以对她异常依恋，苏幼卿已经习惯了小太子时常的撒娇。
“不会的。”苏幼卿叹了口气，“青丘，我也不想回了。”以前的事情，她很少说，苏白白不问她的过往，小太子也从未追究过。
“那你就在金陵永远陪着我，好不好？”小太子笑容太大，一不小心露出还未长齐的豁牙，素来冷峻的小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
苏幼卿不好说什么来破坏他脸上的笑容，便跟着笑了笑，问他，“虞国公的死有什么隐情吗？”
小太子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回她道，“虞国公不是被那卖艺女子害死的。他是五脏六腑被妖毒侵蚀日久，正巧赶上那晚毒发身亡。”
“妖毒？”苏幼卿有些不太明白，以为轩辕宇还不知道那卖艺女子身边有个琵琶妖，便告知于他。
“与她们关系不大。”小太子摇头道。
虞国公寻求长生之法多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邪典怪方，说是豢养小妖，每日取一碗心头血服用，待小妖修出妖丹之时，再将其妖丹生取吞下，便能如妖怪般感通天地，吸收灵气，长寿千年。
虞国公便在城外的山庄里养了只小乘黄，日日取血服用，已有七八年之久。虞国公为了长生其实不近女色，打着纳妾的名义将身份卑微死亡失踪也无人在意的青楼女子拐回府中，只是为了饲养那只乘黄。
“除妖司已将那只乘黄收伏。”小太子惋惜道，“乘黄本是瑞兽，原是轩辕黄帝的坐骑，神话里传言骑之可增兽两千岁，却被那姓孟的糊涂蛋养成了妖兽，蓬莱的师兄们正着手将其驯服净化。”
苏幼卿也跟着叹了口气，问道，“那名卖艺女子……”
小太子严肃道，“既是姐姐辛苦抓来的，那便请去咱们除妖司问问话，看可曾做过坏事。”
苏幼卿的眉头皱了起来。
小太子笑道，“姐姐别担心，不会为难她们的，只是问问她们有关虞国公的事情。”
除妖司在小太子的治下对待妖怪并不赶尽杀绝，反而会对并未害过人的妖怪另有处置。大齐国土辽阔，人口兴旺，物产丰盛。自大齐将道宗奉为国教之后，万民修仙，寿长过百已不是罕事。轩辕氏又将仙术用之于民，从铺路建桥到生产养殖，从衣食住行到游玩赏乐，再有百姓的疫病健康，技术大发展，将仙术的用途开发到了极致。
做这些工作，只靠凡人中的修行者万万不够，所以他们也会豢养妖兽，驱使小妖。与云梦人妖势力两方割据所不同的是，在大齐人眼中，可驯服的小妖，与鸡鸭猪狗无异，是兽，更是奴。至于那些无法驯服的大妖，则是需要赶尽杀绝的天敌。
“那便好。”苏幼卿松了口气，说到底她还是妖族。
这时管家来请他们去用饭，苏幼卿看了看轩辕宇，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还是直言道，“星儿，你还是回宫去吧。我叔叔和他朋友都是妖，你是大齐太子，这样不太合适。”
小太子嘟起嘴巴，哼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不是说我是武帝再世吗？武帝生前领着妖兵妖将收服四方，后宫里男女不忌养了一群妖。所以，我身边有你便是有武帝之德，他们不仅不敢说什么，反而还要捏着鼻子夸上几句。”
小太子说着，委屈了起来，垂着脑袋道，“还是说，姐姐介意我是人族，不想让我见你的亲人和朋友？”
“没有这回事。”苏幼卿哭笑不得，“既如此，那还请太子殿下赏脸，和我们一起用晚饭吧。”
“哼！”小太子扭过头，摸着自己的肚子故意道，“为了找到姐姐，我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尽，见到姐姐才发现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啦！就这样姐姐还想把我赶回去！”
“好好好，是姐姐的错。”苏幼卿揉着小太子的脑袋往膳厅走，“吴叔，给太子备碗软烂的粥，莫伤了肠胃。”
管家忙回道，“已经让后厨备上了，老奴这就亲自去取。”
小太子常来府上，这次又在这里待了一天，管家早让后厨备好了饭，就怕饿着了这小祖宗。
石怀玉他们已入了座，这仨也不会跟人客气，更不懂礼数，等苏幼卿领着小太子到了膳厅，他们已经吃上了。管家端了粥来，陆鸣理所当然的接过来勺着喂给了阿九。而石怀玉把整盘桂花鸭拉过来，只挑上面连着皮的肉，用手拆下来一口一口塞到阿九嘴里。
阿九左一口右一口吃得不亦乐乎，见到苏幼卿和小太子，夸道，“凡间的食物真是太美味了，我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粥！”
小太子：……
苏幼卿让管家再去盛一碗粥来，吩咐他给那琴娘与琵琶精也送些吃食，自己动手给小太子舀了一碗汤，“先喝些暖暖胃。”而后又跟他介绍，指着石怀玉道，“这位是我叔叔，旁边这两位是他的朋友，阿九，陆鸣。”又跟对面三人道，“这位便是我跟你们说的，大齐的太子殿下。”
对面毫无三人毫无响应。
石怀玉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不过到底算是替扶夜应下了这声叔叔。陆鸣忙着喂阿九，没空搭理，只有阿九对小太子还有些兴趣，推开陆鸣送过来的勺子，问道，“你就是小白姐姐的儿子吗？”
小太子矜持地喝了一口汤，听到问话，先将汤咽了，拿帕子擦了擦嘴，“您认识我母亲么？”
“认识啊，我之前就住在小白姐姐那里！”阿九开心道，跟小太子讲了小白姐姐救了三只小狗崽和自己的事情，又吹了半天苏白白的彩虹屁。
小太子脸上有了笑意，“母亲心善，姐姐也是她救回来的。”小太子在人前从不喊苏幼卿姐姐，一是他本就年幼难以立威，二是苏幼卿为了方便行走，一直以男装示人。
苏幼卿只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这里也没有外人，随他吧。
小太子又跟阿九问了些苏白白的近况，神情低落道，“母亲心中有大爱……”
苏幼卿把管家新盛的粥端给他，低声道，“别伤心，等过年的时候，苏道长就会回来看你的。”
小太子沉默着吃完了那碗粥，对面那仨人根本就不在乎他是谁，自顾自吃得热闹，只有苏幼卿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
吃完晚饭，小太子先让跟着他的护卫把那琴娘和琵琶精带回除妖司，自己在苏幼卿的书房里处理事务。
虞国公的案子，或许并不是孤例。城中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王公贵族，豪门子弟，不在少数。虞国公一个破落国公都能养上一只瑞兽乘黄，诱拐几十名妇女充作肉饲，那其他人呢？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那些坐镇封地天高皇帝远的诸侯县公呢？
苏幼卿安排好石怀玉他们，再回到书房找小太子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星儿，该回宫了。”苏幼卿找了件自己的披风给他套上，让给小太子研磨的侍从退下，自己亲自伺候。
小太子将写好的折子收起来，跟苏幼卿道，“我要奏请父皇彻查虞国公案。”
“好。”苏幼卿道，“那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跟陛下细说此事。我要告假几日，陪我叔叔他们在金陵城里逛一逛，这几天就不去宫里陪你了。”
小太子低着头，半晌，猛地抱住苏幼卿，哽咽道，“姐姐，你会像母亲一样离开我么？”
苏幼卿失笑道，“我只是请几日假……”
“不，”小太子把问题摆出来不让她再逃避，“每次我问你会不会离开我的时候，你都顾左右而言他避而不答。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不对？你想等我长大了成人了，完成了母亲的托付，就离开皇宫离开金陵，回青丘也好，回符惕山也好，或者同母亲一起云游四方也好，就是不再回来陪我，对不对？”
苏幼卿叹了口气，“星儿，你是大齐唯一的太子，将来是要担负起这天下的。我只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小妖，文武不通，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小太子红着眼睛道，“可我就想要你陪着，只要你。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不能得到吗？”
“我不是物品。”苏幼卿又叹了口气，妥协道，“好，我陪着你，等你哪天厌倦了，我再走。”
“绝对不会的。”小太子终于得到了她的允诺，开心了起来，得寸进尺道，“姐姐，我今晚不回宫，要跟你睡。”
在蓬莱岛的时候，太子不能带多余的侍从，他那时又年幼不能自理，苏幼卿为了方便照顾他，与他同吃同住，直到回来金陵两人才分开居住。
“不行，”苏幼卿拒绝道，“陛下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跟我睡了。”
“就这一次嘛～”小太子跟她撒娇，“你不知道，看到你的命石裂开，我害怕极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敢合眼，只有待在你身边看到你安全，才能安心入睡。你把我赶回宫里我也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姐姐，我真的好怕你出事。”
苏幼卿再次妥协了，“好吧。陛下要是骂我，你来顶着。”
“好。”小太子满口答应。
苏幼卿便带着小太子回了自己的房间，让侍女去准备热水给太子更衣洗漱。小太子以前也从宫里偷溜出来找过她，一开始是刚回来不习惯，后来便是伤心难过了想找她安慰。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像那些比他大了几十岁几百岁的老家伙一样在朝堂勾心斗角，有时候瞧着是挺可怜。
苏幼卿怜惜他年幼辛苦，却不是很明白小太子对自己的依赖。
她自认性格寡淡无趣，幼时亲眼目睹父母双亡，让她的心里对所有的感情都隔了一层隔膜。她麻木冷漠，靠仇恨激励着自己才能活到现在。照顾小太子，只是报答苏白白的救命之恩。
可她自以为机械般的行为，却得到了小太子诚挚的感激。小太子唤她姐姐，为她担忧到寝食难安，又红着眼睛求她不要离开……
她何德何能……
苏幼卿又想到扶夜，因为她的几声叔叔，就生出了恻隐之心，又救了她一命，将原属于自己的妖力和灵根都给了她。
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易的被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触动？这是什么情感密码吗？
还是说，他们不如自己这般冷漠，拥有充沛完整的感情，可以感受到她感受不到的，那些细腻的，深刻的，赋予他们鲜活生命的，东西？
她修道法，穿男装，当除妖师，眼也不眨的手刃同族。
她忘掉过去，不去想未来，麻木的活在当下，得过且过。
她在逃避，不敢面对她的过去，过去的她，那个真实的她。
隐藏起自己，无法被触动的她，如行尸走肉。
可是这样的她，也会被人牵挂，也会被人依赖吗？
还是大齐最尊贵的太子，未来的天子。
她不值得。
苏幼卿亲自给小太子用热水泡了脚擦干，让他睡在床里边，又给他掖好被子，“你先睡，我去洗漱。”熄了大灯，只给他留了一盏小灯便出去了。
小太子钻在满是她气息的被窝里，嘴巴都快咧到了耳后根。苏幼卿一走，他便打开水镜，呼唤他亲爹。
轩辕昊很快就有了回应，他那边一看就是御书房，御桌下方还跪着两个大臣。水镜一连通，轩辕昊便摆手让人都下去了，自己乐呵呵的跟小太子聊天：“小星星啊，在哪里呢？”
小太子转着水镜跟他低调炫耀，“我在卿卿姐姐这里。”
“又跑出去找媳妇儿了？”轩辕昊非但没训斥他，反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行，这脸皮比你爹还厚。”
小太子弯着眼睛把豁牙都笑了出来。他和轩辕昊又说了些其他事情，听到苏幼卿回来的声音，便匆匆结束，在被窝里闭上眼睛乖乖躺好。
苏幼卿简单沐浴了下，散开的头发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她另找了个床被子在小太子身边睡下，刚躺好，小太子的手就熟门熟路的伸过来捏住她的耳垂。
苏幼卿无奈的笑了笑，这孩子小时候的毛病怎么还没好？这么大了还喜欢睡觉摸耳朵。
小太子摸着她的耳朵很快就有了睡意，等苏幼卿将小灯也熄了，小太子撑着困意道，“姐姐，你们妖是不是能活上千岁？”
“嗯。”苏幼卿也闭上了眼睛。这一天经历的太多，身心俱疲，她也困了。
“那……”小太子撑起身子凑过来趁着夜色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面容，“你要等着我，在我死之前，你都得好好活着。”
苏幼卿麻木的心颤了颤，睁开眼睛便看到，一片黑暗中，只有小太子的眸子，亮如星辰。
“好。”
苏幼卿起身给小太子掖好被子，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