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躺在床上的我体会到了生命的流逝,体内的呼吸越来越弱,似乎可有可无。
但还是有的。我努力撑着坐起来,至少今天比昨天精神多了,我甚至想下床活动。房间很暗,摸来摸去也没找到窗帘的按钮,这边是原始的房子,没有语音传感,只能手动了。
我尝试下床。这个年纪,身体老化、力量流失是正常,不用再待在医院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碰到地面后,即使四肢和大脑不再感受到印象里的实感,也没什么好怨天怨地的。
是随时要被带走的人。
扶在扶手上,我尽力呼吸,集中力量正欲迈腿,门开了,景澄出现在门口。“起来了。”他叫了我的名字,蹒跚着要过来扶我。
不知道他按了什么地方,帘子开了,时有金黄色的银杏叶飘落,往高还能看到远处空轨上的人。
我如树枝一样的手搭在他温暖的手上,迷迷糊糊地问道:“斯斯他们回去了吗?”又问,“现在几点了?”
“十七点十五分零九秒。”桌上的时钟乖巧地报时。
景澄笑了声,“下午过五点了,斯斯说他们明天再过来。”
我们搀扶着往外走,叙说着我睡过去时,儿孙们发起的趣事。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是极喜欢听他说话,他有一个舒适的嗓音,像是滚过岩浆的沙砾,永远炽热。
厨房飘出浓郁的椰奶香,是小孩们一起煮的西米露,留了碗给我。
我扶着景澄端来的碗,坐在餐桌前慢吞吞吃着。料理台上摆着解冻的牛肉,我看了看对面微笑注视我的人,说:“晚餐我给你煮面吧。”
自身体衰弱以来,我已经许久不做晚饭了。住在那边时,家务活有热心的智能伙伴帮忙完成,上个月回到这边,景澄为了让我保留力气,也不愿让我操劳半点,一般会“叫醒”地下室的“伊莱莎”,或是安排人上门,没办法,我们都是这个年纪了,遗憾的是,我可能无法陪你到最后。
“我今天挺精神的,想给你做顿饭。”遭到拒绝后,我再一次说。
他眨了眨依旧明亮的眼睛,妥协了,替我套上了围裙,站在旁边帮我和面。像以前一样。
景澄很喜欢我做的牛肉面。同住后,他有次问我会不会做这个,至于原因他没说,大概是顾虑我当时还只是个菜鸟学徒,所以挑简单的问吧。
我亦是有求必应了,“应”的时效是空白,已经从世纪初来到了世纪末。
吃饭时,景澄夹了几口面,忽然流下泪,我大为一惊,忙问是不是汤又咸了。他摇摇头,说只是太久没尝我做的食物了。这回答使我既想哭又想笑,我郑重对他说,以后多给他做。
他说好。
我们没有太多活动,放了会儿轻音乐,洗澡后,我率先回到自己床上,按习惯整理被铺。枕头套内有个小巧软绵的方形物,摸出来打开看,里面是一条红手绳,我放在手心里捏了捏,良久方想起这是从前景澄放进去的。
听说是他在哪里求得的护身符。
我小心翼翼地捂在手里,失神坐着,直到一片阴影掠过,景澄坐到床边的藤椅上。“在想什么?”屋里暖气开得足,他只穿了薄单衣,花白的头发上盖了条毛巾。
“阿澈。”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把手心摊开在他面前,那一瞬,他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眼里转而蒙上了说不出的悲伤。
“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问。
他点头,掐起手绳戴在我的左手上,岁月留在他手上的痕迹温柔地触碰着我干瘪瘪的皮肤,他手微微颤抖,散发着窝心的温度。
“是给你的。”他说,“我们阿晚要平平安安。”
从未接触过的绳子,在拉好绳结那一刻,施予了我失重般的安落感。
“谢谢。”我抚摸着手腕,绳结还是光滑的,结编得讲究别致,摸上去很舒服。
“说什么傻话。”景澄替我拉了下被子,问,“要睡了吗?”
这么一说,还真是开始困了,我抓住他的手不愿松,执着道:“只是一点。”他微笑着,像往常一样扶我躺好,坐回旁边说:“困了就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他最近总是等我入眠才去睡觉,我在天翻出鱼肚白时就会醒来,而旁边的床被通常已经整齐铺好。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你也哭了。”我平躺着,尽力保持清醒,用自认足够大的音量说话,“没见过眼皮这么薄的男孩子,动不动就红了。”
景澄专注听着,握住我的手不多语,我慢慢也就睡着了。
房间温馨的味道传入梦里,我以为就要这么永远睡下去了,不料脚下却踩空。下坠过程中产生的难受和疼痛根本无法形容,我眉头紧锁,嘴里不知为何全是苦味。不多时,刺耳的铃声直接把我揪入现实。
雪白的天花板,对墙上的日光灯,我不记得这是我的房间。
苦味散不去,我拖着晕沉的脑袋起来,舔了舔腮帮子,使劲咽了口唾液,腹部却开始绞痛起来。
我催促着自己赶紧醒来的同时,还在房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卫生间。
解决完后,意识也渐渐回来,我察觉到这不似梦境的真实,漱了个口抬头,镜子里是完全陌生的容貌,稚嫩的脸颊,没有了沟壑般的皱纹;明明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被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球不时遭受到密密麻麻的刺痛,难受得很。
我不敢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温度和疼痛感一并传来。
不能吧。我深吸一口气,急急忙忙返回刚才的房间,空调呼呼吹着,我用力拉开窗帘,一大片光亮洒进来。房间里一张靠墙的单人床,桌上有闹钟,我能清晰地看到时针指着数字“11”,分针过两个大格。
我睡了整整大半天?
枕边是金色边的水果牌手机,刚拿起还没考虑清楚隐私问题,指纹就直接开锁了。屏幕上是令人怀念的图标,但显然不是我本人的物品。
通知栏看到的日期让我直抽一口气,我盯着日历半晌,点进去再次确认——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确确实实还在2014年。
“2014。”
我默念着,放下了手机,仔细观察这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开敞的衣柜里挂着曾经也是我那个年代的中□□动服,桌上有教科书和一些小药瓶,书柜上各色杂志和小说,许多也是我能说上名字的。我凭直觉拉开最顶上的抽屉,一下就看到了套着学生证的挂牌。
“洛樱。”我举起来,认真辨认上面的信息,“晏华高中,学号12……”
晏华,我以前住的城市好像也有这么一所学校,这孩子还在读高中啊,我再次看向校服,头痛毫无预备地再度袭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这应该不是梦,因为一部分属于我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这一辈子(还是上一辈子)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于“我”的脑海里,接踵而至。
我比着校卡上的照片和现在的脸对照,除了头发长了点,确实是同一个人,这么说,我现在叫“洛樱”?可我不记得有过和“洛樱”相关的记忆啊。
掀起刘海看了老半天,右手上的红绳忽然吸走了我的注意。
临睡前阿澈替我戴上的手绳,怎么会也在?还是……不对,我抚摸着红绳,它表面已经粗糙,不像是同一条,而且阿澈明明戴的是我的左手。
我把刘海扎了起来,决定出门进一步确认,反正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房子构造不复杂,我很快找到了楼梯。感觉也变得灵敏起来,我听到了楼下电视声,是一部中配的日本动画。
没看到大人,沙发处露出一个喷泉一样的冲天辫。
我假意清了下喉咙。朝天辫上下一耸动,女孩转过头来,八岁九岁的样子,看到我时眼睛倏然睁大,不确定地叫了声:“姐……姐姐?”
怎么,难道这人在的还不是她自己的家?我暗想。
“呃,妹妹?”为了不露出破绽,我保守试探。不料这一说完,女孩更是吃惊,直接腾地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我。
她就那样呆住了,我的视线越过她看向电视机,随后又在墙上看到一个红红绿绿的东西。我激动地走过去,摸着挂历滑滑的纸张,大大的一个“29”和手机的日期相吻合——2014年7月29日。
“姐姐?”女孩回神了,“厨房留了早餐。”
“多谢啊。”我朝女孩笑着,眼睛上下左右地乱瞟,希望能找到个东西提示我一下这小孩的名字。她还是直勾勾地把眼睛放在我身上,在我故作镇定地打开某一扇门时,出声道:“那、那里是厕所,姐。”
“啊?”我摸着脑勺拉开了门,迅速反应道,“我去洗个手。”
从厕所钻出来后,女孩已经不在沙发上,她从客厅后头探出头来叫我:“你快来吃。”我走过去,记住那里是厨房,里面的方桌上已经摆出了碗拌面。
三个位子。我坐在面条前,静静地吃,以免多说露出破绽,毕竟我也清楚,一般兄弟姐妹间,对小辈都是直呼其名的多,很少会叫弟弟或妹妹的。
女孩还站在厨房口,看着我说:“妈咪说中午饭我们自己搞定。”
“哦?那家里有什么?”我很快把面吃完,由于不方便喝水一直未得到中和的苦味,终于变淡了,我拿着碗到厨房门口的饮水处接了碗温水。
“家里?”女孩感到十分不可置信,“姐姐你要做饭吗?”
“我都行啊。”我叉着腰,在女孩诧异的眼神下喝完一碗水,见她不作答,不免一阵忐忑,“妹妹你想吃什么?”
她用力吞了口口水,略不自在道:“姐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啊?”
“是吗?”我唯有装傻,“可能,没睡醒吧?”
她用食指刮了刮脸颊,没再怀疑:“你像平时那样叫我就可以了。”
“好啊,呃……”
“就叫我名字啊,洛桃。”她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话。
噢!樱,桃,真是对可爱的名字。
我连忙应好,问她想吃什么,洛桃回答:“本来说你没那么早起,我去森与吃完,给你打包的。”
心脏狂跳了下,我缓慢地吐出那两个字:“森与?”
“昂。”洛桃点头。
“森与索拉?”我再问。
“是啊。”她说。
我放碗的动作微微颤抖。
那年和家人搬到了隔壁城市,那儿有所高中是叫“晏华”,有一家我曾熟悉的名为“森与索拉”的餐厅。
我不知道这正在进行时的一切会持续多久,但这是真的,它真的发生了,我真的借着某个人的身体,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