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五章
裴崇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有淡淡的光透过黑暗射进眼中。也许是酒还未完全醒,他摸索着起身,感觉身上不着一缕,登时就彻底醒了。
他刚要扯掉眼睛上的绑带,就被一只熟悉的小手给制止住了。这让他有些不敢乱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等我穿好衣服,不许拿下来。”那声音沙哑,与俏俏往日的不同。
他再蠢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忆里有许多不可言说的碎片,还来不及一一拼凑,就被人揽住脖子亲了一下脸颊。
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其他感官尤为敏锐,他能感觉到她从面前飘过,能听到丝绸划过的声音,能闻到那独特而清冽的香气,往常只属于他的卧房,彻底被人占领。空气中涌动着甘霖灌溉的气息,丝丝绵绵,紧紧追逐着他,让他快喘不过气来。
“好了。”眼睛重获光明,面前还是那个戴着罗刹假面的女人,穿着夜行衣,与往日别无二致。若非他眼尖看见了脖颈上的痕迹和她腰带上的水渍印记,怕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玄英难得餍足,见面前这人还在发呆,便好心地拾起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衣裳递给他,催促道:“你今天不上朝了?”
裴崇道语塞,对于在她面前更衣有些难言的羞耻。见他如此,玄英更是在心里偷着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就看见那俊脸染上一层淡粉色。
“我走啦。”
不待裴崇道挽留,她每次都是这样匆匆,独留下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玄英没有直接回玉清观,而是溜进了江月楼地下,谁知还是被绿绕给捉住了。
“你昨晚去了哪里,还偷偷把酒壶带走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经绿绕一提醒,玄英才意识到自己落了什么在裴府,但是光一个酒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宿在裴府了。”反正也瞒不过了,玄英便也不在乎她怎么想。
绿绕早已猜到了这个结局,只是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干脆,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你不怕喝酒后被他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闻到也无妨,他不会认为陆玄英和俏罗刹是同一人的。”玄英一向敏锐,自然能感觉到他昨日握着自己手时在指腹各处的茧子那里轻轻摩挲,然后又怔愣了一会儿,既然当时他没有表现出其他异常,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将这两个身份联系在一处。
“算了,你开心就好。我去给你煎药,喝完才能走。”绿绕无奈地摇头,可也拿玄英没办法,谁让她自己已经认定了呢,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玄英也不闲着,拿出先前没有整理完的东西继续,只是写了几行字手腕有些酸痛,不由暗骂了几句,可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作为一个以公务为先的人,玄英绝不会因为私情而耽误正事。一口干完了避子汤,她开始交待绿绕近期需要做的事情。
“对了,有件事别忘了,把光宅初年的所有情报都找出来,有些在个人志中,也都要找到,这件事我只交给你做,懂吗?在观中书房里那靠里间的三叠,左边和中间都是我梳理过的,你把右边的看了就行。其他的我暂时没想起有没有,你若记得就一起找出来。”经过昨夜的谈心,玄英决定投桃报李,起码先帮裴崇道把他想查的裴相国谋反之事弄清楚。而天底下,哪怕皇城里,加起来都没有又一坊的情报多。再加上源源不断从大理寺等处汇总过来的消息,她只恨自己没有生八双眼睛。
忙碌了一上午,所获得的信息不过两三条,还都是没什么用处的废话。玄英刚想翻过去,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将先前整理给裴崇道看的图找了出来。
那图上的角落处写了一句话:武承嗣提议为武氏一族立庙。
虽然具体时间不可考,但是大体估算下来,此时裴炎还担任宰相一职,若是能明确裴炎对此事的态度,那么也能为理清武承嗣与其恩怨关系有极大帮助。
先前是她被那两个案子搅昏了头,认为韦元明所代表的韦氏和陇西李氏有很大的嫌疑,可是从周兴、丘神绩案来看,甚至包括了岑相国之事,其中处处可见武承嗣的身影。以她对武承嗣的了解,但凡你反驳了他一句话,哪怕是说他今日穿的鞋不相配,都会被他记恨一辈子。
所以,理清裴炎是否和武承嗣有过节,这一点十分必要。
起先裴崇道在暗中调查时,玄英就已经注意到他。可当时的她完全相信圣人和史书工笔之言,加之数年来反叛之人众多,她并不觉得裴炎就是真的无辜。在她亲手将周兴等人谋反的证据送上御案,以及经历岑相国和欧阳通等人之死后,玄英才发现这个世界可操控的东西太多太多。
宇宙之大,无穷也。政治亦然。
她低估了权力的价值和意义,也高看了人性的善与恶。
既然裴崇道帮助了自己,那她肯定也需要回报一二。
玄英还记得裴崇道说自己不适合玩弄政治,可他忘了,如他这样刚直不折之人,才是真的不适合。那么多例子都是前车之鉴,如果不加快调查的步伐,那下一个被毁灭的很可能就是他。
“你可是我这些年来,看到过比较可取的人了。”
“我暂时还不想看到你死呐,裴敬之。”
被玄英念念叨叨的裴崇道并不知道他已经凭借光辉的形象和个人魅力让俏罗刹愿意为他行个方便。
在他看来,查找真相是一条漫漫长路,他已经蛰伏数年却所获极少,能在去岁得到那些信息算是很可以了。
大理寺中,他又和上次云雨后一样,发起了呆来。
“喂,想什么呢你!刘寺卿刚才都看你好几眼了,今天能不能把这两个案子结掉啊!”莫九郎一向跳脱,这会儿见刘寺卿走后,就蹦跶到裴崇道这边来。
还不等裴崇道说什么,他就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叫起来,索性还知道要捂着嘴:“嘿,说实话,你昨晚是不是和美人有约啊?啧啧啧,脖子上那么长一道,你可再不能骗我是狐狸挠的了吧!”
裴崇道语塞,下意识摸了摸后脖子,那里的皮肤不平整,确实有一道指甲划痕,其实在他左肩处还有一个清晰的牙印,力道之大都咬破了皮。
他算是确认了,他的俏俏就是一只野狐狸。
“不,和你想的不一样,没有什么美人,还是上次那只狐狸,过了一年,她胆子更大了而已,现在抓了人还会留在现场,非要炫耀一番才当着人的面得意洋洋地溜掉。”他一本正经说着瞎话,虽然只是把人换成了狐狸。
莫九郎显然是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不由自主地想去摸摸野生小狐狸留下的抓痕,却被裴崇道一下挥开。
裴崇道见他两眼出神,实在是没有办法,天底下竟还有如此人才,难怪是会相信又一坊那些坊间离奇传闻的人了。
“哇,好厉害啊,那这狐狸还挺长情,隔了一年还回来找到你,佩服佩服。”说完他就飘回了自己的位置,刚才还让裴崇道要专心工作,眼下自己却开始发痴,也想要偶遇这么一个有灵性的狐狸,或者别的动物。
被莫九郎一打岔,裴崇道是没法再回忆什么了,不过莫九刚才那句话倒是深得他心。
他的小狐狸,又可爱、又让人怜惜,最重要的是,她长情得很。
洛阳郊外。
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内,一个穿着白色圆领袍的男子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他嘴角向下挂,鼻子因为剧烈喘息而翕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神。
“一个个都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他一拍案,震得茶盏都一晃。
“属下知错,望主人息怒,属下这就安排人去处理。”
“把他们最近的行踪都报上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那么你们所有人都给老子去死,听到没有?”那人气得不轻,面容都有了一丝扭曲,眼底透出几分阴毒来。
下首那人只能应下,声音里也有些瑟缩恐惧,不禁想到先前那几个办事不力者的可怖死法,心跳如擂鼓。
“你除了派人盯住他们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他们现在所作的是否于大计有碍,切记不可打草惊蛇,他们小心谨慎惯了,如果稍微露出点马脚,那下次再想找到把柄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了。”白衣男子渐渐缓和了态度,闭上眼靠在案边。
“是,属下领命,谢主人恩典。”这人偷偷抬头向上看,只觉得男人不生气时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冷漠,刚才的桀骜不驯都消散在平缓的眉眼间。
有些可惜,也更加让人脸红心热。
过了片刻,男人又狠狠吐了几口浊气,睁眼看到眼前跪着的人,不免又眉毛倒竖,恨声斥责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没听懂老子交待的事情吗?还不快滚!”
“是,属下领命。”说完,这人就躬身退下,只是眼睛就没从男子身上移开,即使自以为做得隐蔽,可勾勾缠缠的,让人无法忽视,连空气中都染上了丝丝黏腻。
这让男子心生厌烦,可偏偏脑海中还是不住闪过那人跪在脚下的模样,他分不清是因为人,还是为了那足以操控他人生死,俯瞰他人命运的位置。
难得的,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