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四章
“绿绕,你快闻闻,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没有?”因为裴崇道先前的一句话,玄英立刻警觉起来。作为密探,她还要各处搜集情报,如果这味道过于奇特,那么暴露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她不敢想象这种后果。
绿绕从一丈开外便开始使劲嗅着,慢慢踱步至玄英身边,直到凑近了才闻到一股清淡香气。“坊主放心,我也是直到站在你身侧才闻见这味道,有种山间清泉的清冽。”
玄英还是不放心,罕见的有些焦急,自从听他讲了后,手脚发凉,连握拳都使不上劲儿,拼命回忆起何时与人有过近距离接触,满脑子都乱得发昏,脸色难看至极。
“坊主,坊主,”绿绕扶住玄英的胳膊,明明极为担忧还只能藏在心里,“属下之前从没闻到过,哪怕贴身服侍为您换药都不曾,您可别自己吓坏了自己。”
“真的吗?”她借着绿绕的力气反抓住其手,往日充满自信的眸光都黯淡下来,像街边被人遗弃的小狗,只因为路人随手丢了块骨头而燃起希望。
绿绕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忍不住抱着她,不停轻抚她的后背,向她再三发誓。
毕竟是肩负又一坊和女皇信任的俏罗刹,玄英很快调整了过来,既然这已经发生,再多恐惧和担忧也无法消除,唯有静心考虑如何弥补。
她侧躺在榻上,任由绿绕帮她揉着太阳穴,自己闭上眼睛思索。
“他和我提过的有三回,一次是收到我作的画,那画上染了味道,当时我只当是纸墨香气,但那都太常见,而且我从来没闻到过。再两次就是昨日和今日,我与他也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甚至还不如俏罗刹来得亲近。”玄英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只好让绿绕帮忙分析。
“那先头崔娘子带裴少卿来那回呢?”
玄英仔细回想了一番,当时他们也是如昨日一样走着,相隔距离虽然没那么近,可也是在能闻到的范围内,如果真有异香,他便是碍于才刚认识不好说,那今日也能提及,何况当时他面上毫无波澜,不似作伪。
正当玄英又陷入沉思时,绿绕温柔沉着的语调响起:“坊主,那味道已经散了。”
“当真。”她猛地坐起来,明知自己闻不到,还是拉过袖子使劲嗅了一番,对上绿绕肯定的眼神后,才安下心。
“持续时间倒不算久,还好,还好。”
“会是喝了酒后,体内散出的香味吗?这种事虽不常见,可也不是没有。有些女子生来带有极淡的体香,静坐时倒是不觉得,若是骑马等活动则香味渐浓,且自己是闻不到的,只有亲近之人才可。”绿绕所说还是她少时搜集情报时听到的,早已无从考证。
玄英是当局者迷,一味想着是否与人有过亲密接触,反而忘了先决条件。
先前作画时,她喝了不少酒,伏案挥毫难免沾上,而昨日是除夕,她更是在全洛阳百姓面前坐实自己“神都第一酒奴”的称号,喝到最后让裴崇道都担心得只能引着她赶紧回来。
“可那日阿绮上午来寻我对弈时,也喝了一些的,他怎么会闻不到呢?”
“那都过一两个时辰了,况且坊主你喝的也没今日多,想是小憩时就散了。”绿绕的声音沉稳如常,浇熄了她心头的躁火。
她闭上眼躺下,脑海中不断闪现俏罗刹的点点滴滴,她要确保无误。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她虽嗜酒,可从来不会在办正事时饮酒,一年也就除夕夜狂饮一次,其余时候不会超过一壶,两三杯就差不多了。哪怕不会醉,哪怕酒水会让她愈加清醒,可这都不是她放纵自己的理由。
她肩负重任,绝不能行差踏错。
不,还有一次意外。
玄英突然睁开了眼,手捏住榻边,青筋凸起。她想到和裴崇道交颈之夜,好像喝了几口他案上的残酒,因为不过瘾,还把人酒壶给砸了。
应该是俏罗刹唯一一次饮酒。
“难怪,难怪他会忍不住问我……”任谁在两个女子身上闻到相同的罕见香味都会好奇,若是他再聪明一点,会联想一点,岂不是早就暴露了。
喝酒果真误事。
“难怪什么?”绿绕见她突然起身有些奇怪。
“无事,我累了,你下去吧,明日往崔府送信,请阿绮来……玩双陆。”
听到玄英的话,饶是绿绕也有些无言,她深知玄英最怕和崔绮儿对弈,这是被刺激得开始说胡话了吧。
其实玄英说完就有些后悔,想改口又觉得很是丢脸,好在绿绕实在是贴心,三两句就圆了过去。
次日用过午膳,崔绮儿就到了玉清观,得知玄英还请了萧成周下午过来玩双陆,更是快活。新年第一次见,绮儿就忍不住和她抱怨世家的繁文缛节,羡慕她身在观中,可以不理俗世。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而已,作为崔家贵女,绮儿一向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毕竟在其位谋其事,她应该尽到崔家女儿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这点也是玄英最为欣赏她的地方。
有崔家的庇佑,绮儿已经能在最大范围内自由行事,就连婚事都能自由选择,家里不需要她牺牲,她大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在当今是何其幸运。
这个年节,罕见的没什么人搞鬼,也许是圣人之前恩威并施,又拿庐陵王开刀的缘故,又或者是众人忌惮那个喜好造谣诬陷的来俊臣,不想被他盯上,反正又一坊众人都很轻松,工作量是平日的三分之一。
武则天嗜花成痴,颁布圣诏封十二月令花与花神,又在花朝节当日命婢子们采集百花,配以御米蒸熟,制成各色花朵形状的糕饼赏赐群臣。
上行下效,民间也盛行起来。花朝节之盛况,不输于上元节。
自从那日在崔绮儿口中确认了自己饮酒后会产生极淡的香气,并于一个时辰内就会消散后,玄英便没什么其他顾虑。至于裴崇道,那日他不算清醒,就是闻到了也可以搪塞过去,再不济想个办法让俏罗刹和陆玄英同时出现,不怕他多疑。
因此,办公起来就不停歇的玄英终于在绿绕的劝说下于花朝节当天出门踏青。
晨起妆毕,玄英随手从院子里摘了朵花簪上,青衫红花,娇艳无双。
她对这洛阳城的一草一木都太过熟悉,哪怕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哪里是好,索性抛骰子让老天来决定。
一路抛来,竟是行至涧水畔。这里离南门很近,是俏罗刹与裴崇道九日约定之地。
可惜,他食言了。
二月春风温柔,柳绿草青,前一日还下着雨,今日太阳倒给足了面子,照得涧水粼粼,更有雨后泥土的清新。
金光撒尽,给人镀上一层柔软金边,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透着几分可爱与清纯。
这是裴崇道眼里的风景。
美人随意坐在地上,裙摆翻起露出一半小腿,金灿灿的,看上去就漫着一股暖意。鞋袜上沾了些泥土,让她的美更具象,不再遥不可攀。发髻间的牡丹炫丽,与人融为一体,很难不怀疑是精怪现世。如此自然融洽,让人不忍打搅。
还是她感觉被注视,不是那种不怀好意的打量,是赞叹和欣赏,于是便回过头来。
饶是已经见过几次,还是近距离的交流,裴崇道也不得不感叹女娲造人的功力。盛妆下的玄英更添艳色,偏偏眼神清明无媚态,加上眼头的两点红痣,活脱脱一只误入人间的小狐狸。
“裴郎!”她冲他招手。
裴崇道只觉得日光太盛,不然怎么她眼中熠熠?他倒没想到来此处能碰上她,本意不过随便走走以期能偶遇俏俏,即使他明知俏罗刹绝不会在白日出现。
“九娘,别来无恙。”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端方有礼,外人只道裴少卿严肃寡言,却不知他对待朋友一贯温和,也只有俏罗刹能窥见一二真实。
一只白玉手伸到他面前,玄英撅着嘴示意他拉自己起来。
裴崇道摇头失笑,只递出扇柄,他可不想让玄英误会。即使三次闲谈中两人许多观念都一致,相处起来也没有他曾以为的局促,可哪怕倾盖如故,也得为心中人让路。他心系俏罗刹,再不能与旁人有过密接触,保持如今的距离最好。
其实交谈下来,他对玄英有很大改观。虽然他没有因为外界的言语而揣测玄英的为人,可毕竟曾怀疑过流言出处,又有她几次三番邀约,还当她是喜好皮相、死缠烂打之人。
就像玄英能感觉到裴崇道的目光中带着温和与欣赏,无关风月,裴崇道亦能察觉玄英心思纯善,不贪慕美色,是为他这个人而来。
所以,他不能在对方没有明确表达前拒绝,这样对一个小娘子太过残忍,只能从平日言谈举止中表露一二。
“要去水边散散心吗?我看你兴致不高,难道也有人逼迫你出来踏青?”
“也好,不过我是为公事困扰才出来走走,哪会有人逼我。”裴崇道侧头看去,湖畔边三三两两的少女笑闹,偶也有几对像他们这样的男女,鸳鸯成双。
可惜。
玄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骂他“假正经”,明明最近大理寺清闲得很,哪里有什么难题让他裴少卿困扰。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反正两人心思各异地走了一路,时不时交谈几句,不用刻意热场倒也自在些。
前面不远是裴家在郊外的庄子,正是先前他对月抚琴与她偶遇的那个。裴崇道本想邀请她进去歇歇脚,喝口茶,谁料绿缨急匆匆赶来,满头满身的汗。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玄英一个眼刀飞去,示意绿缨不要乱说话。
“女冠,观内有贵人来访,身份……不便透露,裴少卿见谅。”她仓促行了个礼,就要随玄英离开。
“可惜了,只能下次再喝你的茶,告辞。”
“九娘,这里离玉清观有一段路程,城内不可纵马,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坐车回去。”裴崇道唤来庄上管事,套了车马,玄英正求之不得,三人并车夫一道回了城内。
行至玉清观门前,为了免旁人说闲话,裴崇道没有露面。玄英隔着帘子看了他几眼,突然将头上的牡丹取下递进去。
“给你的,就当我下次的茶资,这样你可不能赖掉。”
“好,我不会再食言,定然扫塌以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