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重返洛阳
——活阎王难斗毒手女,遁西京景年再起程——
上回说到:景年与独狼在州桥找到了辛子骏,三人回去后,惊悉子骏曾被郑柘所救。随后景年被刺客导师叫去问话,一时压力颇大,再加子骏再度发病,万般疲劳之下,心力交瘁,险些猝然晕死。赶来的大夫告知景年子骏中毒太久无力回天,最多还有半年活头。二人交谈片刻,才了解子骏身上之毒乃是被火花寨奇人之狐女所下,然而此人已死,无法追究。随后一段时日,兄弟会一切如常,如同暴风雨前的宁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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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四月末,汴梁城西。
天夕时分,城中州桥市集最热火朝天,街巷里的行人略显稀少。
一女子单手抱刀,趁昏色溜入一处冷清宅院,闯进去便在院子里急匆匆地翻了个遍,好似要找人。未料那人就在身后,将院门一关,不耐烦道:“翻啥翻,早同你说了我就在院墙下头等,回回来了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
那女子挠了挠头,颇为无奈:“可我要记住你那句话,就记不住来这里的路了!”继而到那人跟前,“柘哥,我今天是来说正事的。你说的那人,近两月只在巡逻路线上活动,我便疏忽了两日,方才再出去看,便看他已偷偷溜出去,往城东那边跑了!”
郑柘立即追问:“城东哪里?”
辛子骏道:“我看已经跟不上了,就赶紧过来了。”
“走得这样急这样快,必是有事。”郑柘将衣裳紧了一紧,将靠墙的两把刀背在背上,“走吧,又到了该干活的时候了!”
话音方落,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子骏一惊,飞速躲进屋内。郑柘再侧耳逼近院门,那声音却已消失了。他谨慎着将门用小指撑开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却见门外一个人都没有,再拉开一看,院门正中插着一支镖刀,把一个纸卷牢牢地钉在了门上。
他取下纸条,打开一扫,骂了一句娘。
子骏在屋门口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但见郑柘没好气地将纸条碾碎,口中恨恨道:“这女人惯会兴师动众,偏在这节骨眼上叫我……罢了!干不成活了,今晚还得去趟别的地方。”又向子骏道,“你快沿着城东继续跟着,且帮我盯着,待我回来,再去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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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城东张府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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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柘避开热闹处,自某处翻进张家院墙。那唐妤今夜要他来取解药,算算时日,确也到了该领药的时候。便没好气道:“唐家娘子,你喊我来了便快点出来,我将东西拿了,今夜还有事做!”
谁知从院子里走出来的却是田信。
“做事?”田管家油腔滑调,“若真做事倒也好了,可别一不小心又杀了咱们自己人!”
郑柘皱眉:“爷爷喊的是你?少在那里叫唤!”
田信却揣着手挤眉弄眼:“你弄死我手底下的人,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在这里跟我吆五喝六,嘿嘿,不怕我向大统领告发了你!”
“还告我?”郑柘将手放在背后刀柄上,鄙夷一笑,“要我杀刺客的是你们,说我杀错了的还是你们,老子一介死牢犯,怕你告状不成?”
田信怕他动家伙,往后退了半步:“你只管仗着两把刀得意去罢!要大统领听见这话,我看是你嘴巴硬,还是脑袋更硬!”
“滚滚滚,爷爷没空跟你在这费工夫。”郑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唐妤呢?”
两人僵持了一会,唐妤也没现身。他便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半天,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影,便又骂了一句,转头便要走。谁知那一直怪声怪气的却忽然在后面慢悠悠地发问:“来了也别急着走哇,又两个月了,你可有甚么新的功劳没有?”
郑柘没理他。
“我瞧你除去我那十一个兄弟,余下的一个都没动手……”田信在后面慢慢走向他,“莫不是我家主人要你这样做的罢?”
此言一出,郑柘便觉出不对——这人想在他嘴里套话!
他转过身去,轻蔑道:“他人都不在这里,还想管得了爷爷我?哈!倒是姓吕的无事便将我呼来喝去,要我做这做那,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怎的不问是不是他?”
田信瞪眼:“你他娘才吃里扒外!老子是大统领的人,管你听谁的命,你不干活,老子就告诉大统领!叫他剁了你跟你主子的人头!”
郑柘冷笑:“我跟我主子?田信,我就当你忘了你我的主子都是张景弘,大统领救过你一条贱命也好,替你家妹子指婚也罢,可你当你是甚么人,也配拿着他的名字狗仗人势?哈……今夜你矢口之言,爷爷我权当没听见,但今夜之后,你胆敢乱说话,便别怪爷爷我替你主子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说罢,转头就走。谁知一转头,却又同一个瘦削的少年迎面撞上,郑柘一看,此人头发枯蓬如野草,一张脸死人样的白,正是自己追杀许久的刺客白一苛。那刺客浑身是汗,仿佛跑了一路,当头看见他这个活阎王,早已是手脚发凉、浑身僵硬,一步也走不动,跑也不是、叫也不是,一幅见了鬼的模样。
“你……你……啊啊啊啊!!”
刺客发出惊恐的怪叫,从后门仓皇而逃。
郑柘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缓缓将手放在背后双刀刀柄,向后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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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信,”他的声音带着自抑的怒气,“如果我没猜错,方才这个人,你大概也认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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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巡逻的刺客,为何会出现在禁卫军统领张景弘的家中?
为何他出入后院轻车熟路?他是冲着谁来的?在场的人皆是禁卫军,他为何逃跑却不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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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信,刺客白一苛,也是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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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管家见手下眼线被郑柘撞破,一时竟有些慌神,看着他已然起了杀心,便退后几步,要往柴房跑。郑柘怎会手下留情?早如一阵风般袭去,双刀拉开攻势便朝他后心一砍。却只听叮当两声脆响,刀刃被不知何物击偏,地上现出两把镖刀来。
郑柘怒而看向飞刀来处,只见旁侧屋檐上立着那久不现身的唐妤,正似笑非笑地抱臂看着二人,便知方才种种早已被此女尽收眼底,亦知自己心思快要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蹬地而起跃上房顶,冲着唐妤便杀将过去。
“为何挡我?为何不让我杀了他!”他怒吼道,“信不信我也杀了你!”
唐妤左右闪躲两步,避开全部招式,继而跃上房顶另一侧,轻轻一抬手。那双刀便忽然闻到一股异香,胸口处随即一阵剧痛,似在回应那阵阵香气。郑柘半跪在屋顶,紧攥胸口,嘴唇抖得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啪嗒一声打在无力拾起的刀片上。
“杀我?”唐妤的声音还是那样如同仙籁,就连嗤笑都极为动听,“想多啦,没有我,张景弘是保不住你的。”
“我用不着他保我!”郑柘咆哮道,“我当年就该死在那鬼地方!你们留我一条贱命,为的不过是拿我当做棋子,既然杀我不过眨眨眼,又何必用这样的手段侮辱我!”
“不过是让你消停一会儿,听我说话,这就算侮辱你,那你的脸面可真不值钱。”
“你!”郑柘恶狠狠道,“你还想说甚么?方才怕不是早已抓了我的把柄,只管拿人便是,明日押去张邦昌府里,哪怕人头落地也好过做你们的狗!”
“不不不……”唐妤惋惜地连连摇头,“我们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好狗,放出去便能咬人,想抓你也抓得住……所以很可惜,眼下还杀不了你。”
“你还想用我做什么?”
“哎……别用那样的白眼看着我。”唐妤逼上前来,异香更浓,“我可不想拿你做什么,只不过是喜欢看你们这些武夫演一演勾心斗角的戏罢了。”她轻轻捏起郑柘的下巴,附耳道,“放心,只要你安心为大统领效力,今夜之事,我便不会向大统领禀报,当然,也不会让你碰田信和吕仲圣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柘努力甩开她的桎梏:“为何?他们给了你甚么好处,竟能让你为他们出手?”
唐妤只轻盈盈蹲在此人面前,借着夜色欣赏自己苍白的手掌,不紧不慢道:“还当你是聪明人呢,脑子却这么瓜。你杀了他们,便是禁卫军的叛徒,我自然也就要杀了你。可你又是张景弘保出来的人,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了,你可知道意味着甚么?”见郑柘不语,她叹气道,“——那就意味着张景弘背叛了大统领呀!这么一表人才的男人,要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啧啧啧……太可惜了呀……”
“除去大统领,你向来不会偏心任何人,”郑柘低声道,“你既然要保他们,又何必告诉我这些?”
“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这群武夫聚在一起,比那些文绉绉的书生有意思多了,倘若没有张景弘在,你们几条杂碎闹来闹去多没意思,就算能活下来一个,最后送到我手里也就不剩几口气了,不是吗?”她笑得舒心极了,伸出一指按下郑柘的脑袋,欣赏着猎物无力挣扎的模样,像是邻家阿姊一般劝慰着死死按着双刀的男人,“所以啊,气性那么大可不太好,张景弘的命就是你的命,别连累了人家,也别像今天这样莽撞,以后可要仔细着点……”
唐妤还说了什么,都已经随着夜风散去。
郑柘低伏在房顶,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发觉面前躺着一包用于镇痛的解药,大概是唐妤走时丢下来的。不知怎么,若搁在平时被人扔了东西叫他捡,他必会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肯弯腰,可这一次,他望着近在眼前的解药,却猛地丢了刀扑过去,颤抖着双手将药丸倒在手里,就那么干干地喂到嘴里去,连嚼都不嚼,便往下拼命地咽。
很快,胸口便不痛了,他也重新恢复了力气,站了起来。
张府的家主夫妇,前阵子一同出了门,这偌大的院子内外安静得教人心里发冷。郑柘提着刀,一个人在月下站着,望着月亮,望着前院,又看向南方。
“是啊,爷爷我是没那个本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砍了他们的狗头,”他自言自语,“可杀不了你们,我还杀不了他?”
语罢,将双刀齐齐入鞘,跃下屋檐,便在月色下潜行出府,隐匿进灯火通明的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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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兄弟会内。
几名刺客匆匆走进景年屋中,禀报道:“二哥,兄弟们今日潜入禁卫军管辖地带探听了消息,那活阎王的确不在城内了。”
景年从一堆又一堆案卷中抬起头:“可打听到此人去向?”
“没有,那一带巡逻的卒子忒多,咱们不敢逗留。”其中一个道,“不过郑柘离开东京的消息千真万确,是我亲耳听城门守军说的。”
“好,我知道了。”年轻人点点头,不置可否,只让他们下去歇息。
几人便出了屋,同正迎面往这走的子骏打了个照面。辛子骏也不客气,闷着头就钻了进来,大大咧咧坐在景年对面便道:“兄弟,你这里——”
“没有吃的。”他伸出胳膊,正好挡在子骏前额,在桌子被撞个趔趄前成功阻挡住这没轻没重的,“饿了去管伙房要,我这里正忙着。”
子骏耷下来:“这才几时,伙房还没开灶!”
景年笑:“你也知道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
“我这不是大清早就出去了一趟,回来肚子便饿了……”子骏嘟嘟囔囔,“独狼姐也没在附近,她身上有钱得很,要碰见她了,多少我还能开个荤呢。”
“你又出去作甚?”景年翻着手里的纸张,嘴巴不停,眼睛也不停,“我看你这两个月可勤快得很,叫你别出门也不听。这一阵可当心些,弟兄们没发现郑柘行踪,还有消息说他不在东京了,但我不敢当真,你也别太放肆。”
“不放肆还有甚么活头?”子骏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也看起那些信报来,“不过你放心,郑柘还真不在这里了!”继而坐起来,神秘兮兮地前倾过去,“嘿嘿,他们可打听不着——他往洛阳去了!”
“你怎么知道?”景年狐疑地看向她,“你说实话,这阵子,你是不是私下常与郑柘联络?”
“是,”子骏并不避讳,托腮道,“他救了我,我不找他,怎么继续拿我的药?”继而宽慰似的往景年面前拍了拍,“安心安心!我知道你怕什么,好兄弟,你也是救我一命的恩人,背信弃义的事儿我可不干!”
看她不像是能有所隐瞒的样子,景年勉强放了放心。可随即他又一惊:“等下,你说郑柘在洛阳?确定?”
“还能有假?”
“不好……”年轻人突然按几而起,“不好!——白一苛日前才说过要去洛阳探亲,前日才走……我就说郑柘怎会无缘无故去洛阳,他必是为了这个去的!”
子骏也跟着坐正了:“咱们的人也在洛阳?兄弟,我现在动身去洛阳,兴许还能追上他们!”
“不,这回有点蹊跷……”景年扶着桌子,寻思片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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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刺客不敢多等,与几个招呼一声便准备启程。
这一遭出行,景年原本想先去老向那里将娘亲给的护身符给磨蹭回来,谁知那老向一听他又要出城,便给也不给,只轰他有这闲心不如先回去看看自己亲娘。被骂的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只能灰溜溜夹着尾巴,在老向的臭骂声里去了城东。
此时的家中朱门紧锁,母亲早同父亲一道去了苏州赏春,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景年怏怏地从院墙里翻进去,见百鹤堂的小蘅娘子也回去了,瞧着连老田也不在府内,只怕又趁机出去大赌特赌了,便在院子里小站一会,趁着家中仆从都在后院忙活,去了景弘屋中。
大哥的屋门不怎么上锁,家里也没人敢随意进入,这倒方便了景年。他钻进去一瞅,屋里的陈设又同以前不大一样了,看来他可没少在屋子的布置上操心。再随意翻翻,便见兄长枕头下面压着点东西,景年心中一动:莫非是什么有用的信报?抽出一瞧,却愣在原地。
——这是自己当年留在他烛台下面的信。
三年过去,信纸已经发黄,可如今的他实在读不下当年那一行行一段段轻狂自负之言,不知景弘初读时是否大发雷霆,也不知他读了三年下来,若还能再见,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毫不留情。
景年还是要离开了。
红门轻开,他闪身出来。才挤出来,便见一旁一颗脑袋探头探脑,没等他仔细看,便听耳旁响起一声熟悉的惊呼:“景年兄弟!”
来人正是赵甫成。
“唉,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怎么却是你这个没心肺的东西。”他佯作鄙夷,脸上的惊喜却藏不住,“你来干嘛?”
“我一直走不开,实在抱歉……”
“哎,这么久没见了,我可不听这种低三下四的话。”甫成笑道,“你这急匆匆地来了又急匆匆地走,这是要去哪儿?”
“我……”景年对他多少有些歉疚,“没什么。甫成兄怎么在这里?”
甫成却不理他的茬:“又来了又来了,甚么话都只藏在心里不肯说,要你说,你嫌旁人听不懂;待你说不得了,看你怎么后悔去。”
景年听出甫成在点他,赶紧赔笑:“好甫成兄!你这嘴可真不饶人,我一时糊涂,哪儿还有不能同你说的话?”又道,“我是要去洛阳一趟,走之前再回来看看,定定心。”
“呀!”甫成一拍掌,“这不是巧了!我来也是想把老张大人要的画儿带来,天夕得去洛阳采风呢!哎,陈学正也打算去的,说要顺道陪陪他娘子,咱们干脆一起去,路上还能说说话儿!”
景年刚想婉拒,一想甫成身体弱些,没个照应总归不放心;又想陈尧臣和周荷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能向他们打听,便点点头,一口应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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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夕时分,车马西面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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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觉得入夜了天色还亮,不想一出了城,没了热闹,这官道两边村子也逐渐地越走越少,四野的天色便黑得愈发浓烈。时有夜枭号叫,教人不敢多听,那陈学正睡得早,便一早钻进车篷里面休息,独留赵甫成与张景年二人在外面坐着闲侃。
在车夫的吆喝与马儿的咴鸣中,甫成靠在车框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困了便去睡一会,夜里我守着就成了。”景年在一旁也倚着门框,望着月亮。
“我可不是困,”甫成看他,“画画儿的画到子时也不会困,我不过是觉得这月色清凉闲适,舒展一下精神罢了。”
“闲适?”
“是啊,你瞧这夜色深沉,唯独月光清浅,春日晚风爽人,鸟雀时鸣,我们驾车而行,正如同游荡在泉水中的鱼儿一般,多么闲适的光景……”他的眼睛里闪着一汪月色,“景年兄弟,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月亮了?”
景年被他问得愣住:“我每晚都看。”
“你是看,可你忘了学正教咱们甚么了?常人看月亮,是计时,要谋生,可画师却不能这样看。画师要先看宇宙,看星文,再看月亮今日是高悬天顶,还是低垂临江,月色不同,意境不同,是而我们看月的时候,也是在观心呀。”
“真好……”景年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我看不到你心中看见的月亮,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觉得月色闲适,我就觉得高兴。”
“你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甫成瞥了他一眼,“心里有甚么事,何不对着月亮说说?”
“我看是你自个儿想听故事。”景年笑起来,又正色道,“不过既然说起这个,在我说心事之前,倒想先和你问一个人。白一苛此人,你熟悉吗?”
甫成点点头:“自然熟悉!他经常来照顾我,我起初还以为是独姑娘差遣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原是他自己乐意的。想来大概是看我心肠好,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年轻人欲言又止,又听他继续道:“说到这位小兄弟,倒也挺有意思。你不在东京时,有回他扛了三袋粳米来,央求我为他画一幅小像。结果墨都研好了,他却改口说想请我画景年兄弟你的小像。我便寻思,要我画你还不简单,便也没收他的东西,只管涂了两笔画与他去了。”
景年一动:“小像?你说的小像可是画在一张信笺上的?”
“对呀,你怎么知道?”
“他……他寄给我了。”景年撒了个谎。
“哟?”甫成打趣他,“那真是奇怪了,平白地找我画了你,又大费周章地寄给你,你这没心肺的东西,竟值得人家用三袋米来换?”
这话听在耳边,年轻人心中却听不进去。原来那小像还真是白一苛弄到的,这样一来,那寄给苗秀才的通篇别字的纸条也就解释得通了。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看他半晌没动静,甫成推了推他:“生气了?”
景年摇摇头,仰头叹息,答非所问。
“甫成兄,若老天开眼,我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兄弟姐妹离我而去。”
“咦……怎么突然说这个?”甫成纳闷,又寻思片刻,赞同道,“这倒是,我也看不得生离死别。”
那刺客出神地望着月亮,没来由的心绪丝丝缕缕。
“甫成兄,我从小不懂事,没在爹娘哥哥身边长大,向来将身边伙伴当作亲兄弟一般看待……可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们这几个兄弟算得上至亲挚友,如今亲生的兄长处处针锋相对,看着我长大的师兄也死于非命,连后面认下的兄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他充满歉意地看着好友,“甫成兄,原先失约,我心中悔了没有八千遍也有百万遍。可我身不由己,只能夜夜遥祝你身体康健。如今回来汴梁,却整日事务缠身,每每念起你我学画同窗时,却只能感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常想,若是能做个京中闲游少年,蹴彩球,擎猛鹰,不必为天下苍生烦忧,该有多好……”
甫成许久不语。
“我曾经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可闲游少年的滋味,并不比如今更好。”他拍了拍那捏着太阳穴伤神的好友,轻轻道,“所以景年兄弟,你放心走就是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两人对视片刻,景年笑了。
“好啦,过了今夜,你我与春风同赴洛阳,何须感伤?”画师道,“难得月色怡人,不如你我对月吟词,若是能吟出两个好牌子,说不定还能被他们唱遍东西两京。到那时,便算你也做过一回京中富贵闲游人,如何?”
景年嗯了一声,当作应募。二人便会心而笑,暂且搁置烦恼,万事皆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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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马蹄疾疾,轮声笃笃,明月潺潺。
此夜不再孤寂,知己在侧,万般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