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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信仰之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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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雄心化成刀鸣日月,壮怀从此剑啸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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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二更过半。

    景年将长冰破月剑系在背后,长身独立,站在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顶,向白马寺的方向张望。

    孔少隹从身后扒拉着屋檐爬上来,也站在一旁。

    据点里还剩了几个巡逻的兄弟,在底下各自守岗,没人闲着。

    “今夜为你举行入门仪式,”少隹双手抱胸,“怕吗?”

    景年想了一想:“怕。”

    “这倒是实话。咱们不兴赶鸭子上架,若是断了指会后悔,便不去。不要教他们那些话一句句地赶着走。”

    “我怕的不是断指,”少年郎呵了一口白气,“是往后会死在我手里的人。”

    “嘿呦,口气不小。不过人么,确是比鬼要厉害的。你杀了人,人还会化作鬼回来找你,够麻烦的。”

    “还不是这个,师兄。我怕听见他们的生平,手中刀难以斩下。”

    少隹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这话也忒稀罕……阿年,你太悲悯,也太正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可用不着这么善良。”他转过头来,打量着那双与宋人截然不同的眼睛,“你怜悯他们,他们可曾怜悯你?还不是想趁你是个小孩,便要杀人灭口——一个小孩,连刺客都不算!”

    见师弟缄默无言,少隹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风花雪月的命,就少些悲天悯人的心。”

    “我有分寸。”景年答他,往前迈了一步,“走罢。”

    师兄便再看了他一眼,笑道:“希望如此。走!”

    二人将兜帽戴好,相视点头,便一前一后地飞跳到一旁院落院墙上头,又攀着鸱尾爬上楼顶,向着白马寺的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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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寺东北不远处,果然有座高高的哨塔立在那里。木石哨塔塔身高耸,中有几处截断,七七八八地伸出些没修缮好的原木来。顶上是个大圆盘似的哨岗亭。塔底大门紧闭,门外堆着些破旧的桌板、门板等杂物,堆了个斜坡出来。

    “我竟不知这里有座废塔。伯父他们都在上头等我们么?”

    “可不是,”少隹叉着腰,仰头往上看看,“爬吧,你跟紧我。”

    二人便在底下绕弯踩点,踏着门板木头上去,扒住塔身石块裂缝,又以脚勾住伸出来的半截木头,一路向上攀爬,很快便先后到了离地二三十尺的地方。

    景年本向上窜得快些,正留神找着下一处攀爬点,却忽然给一道横断挡住。待发觉自己如何伸长胳膊,也无法触及下一条石板砌出来的横栏,他便小心翼翼地左右挪动,搜寻其他路径,依然无果,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落后的少隹呼啦啦一声便轻巧跃过那一处间隔颇大的空地。

    “师兄!你这是甚么本领?!”

    少隹在上头往下一看,了然道:“我说呢,老李定然没教你这个。来,爷爷再教你一招!”

    他重新退下来,踩着师弟方才踏过的木头,左手捉住一旁石头缝,继而甩手向上,同时足蹬支点,两厢一齐发力,便将身子轻松递出一大截去,刚好能扒住上面那块石板边沿。

    “好身手!”景年赞道,“这猛一大跳,许多地方便能上去了。幸好离地不远,待我学来!”

    语毕,他如法炮制,果然奏效。再一试,不甚稳妥,少年便知这招还得多练。

    一路攀登而上,二人渐渐拉开距离。

    景年借着塔身亮光面找着路子,离地愈发远了。

    眼见着头上便是延伸出去的塔顶守卫岗亭基座,还未伸手去够,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喝止质问声,紧接着,一支飞箭呼哨而来,擦着他的靴底破空而去。

    景年一惊,险些滑手:“哪里来的箭!”

    “躲起来阿年,这里恐怕也有禁卫军弓手!”少隹在暗处喊他,“往上扒着横梁,把身子抵在木板底下!”

    “好!”

    景年立刻抓牢塔身,把腿向后一踢,躲过第二支箭,将整个人卡在基座下面,仿佛是根人肉横梁。

    “你抓紧了,可千万别掉下去!”少隹挂在塔身上,朝外喊他,“躲着弓手,到我这里来!”

    此处离地约摸数十尺,景年向下瞥了一眼,一股眩晕感直冲大脑。

    他闭上眼睛,死死撑着想向下掉的腰身,一路战战兢兢地挪到了弓手视野之外、师兄藏身之处。

    “别松劲儿!把脚收下来,别把自己撞下去。”少隹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比划,“千万当心些,掉下去会死人的!”

    景年咬咬牙,把身体荡下来,啪的一声撞向塔身,左手险些没扒住,抠了一块碎石出来,在壁上弹跳着坠进深空。他不敢多看,赶紧抓牢塔身,跟着师兄扒着基座底下的横梁一路向外悬吊出去,两人便如同竿上的鱼儿,在空中扑腾着、悬挂着,挣扎着向终点进发。

    少隹先一步找到了攀爬点,翻身踩上实地,又向下探身,把胳膊伸出去:“手给我!”

    身在高空,景年不敢托大,便一把将手递上去,借着师兄拉拽的力气,也跟着翻了进来。

    “嗬!你手里头净是汗!”少隹松开师弟,把手在自己腿上擦了擦,“猫着腰走,进到哨岗屋子里头,弓手就看不着咱们。”

    “先前爬过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是相国寺正殿,这塔也忒险,我如履薄冰,哪能不出汗!”景年为自己分辩了两句,“好在上来了,真是吓人。”

    “这塔虽高,爬过一次便不会再束手束脚。别在这里歇着,先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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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溜到哨岗亭门口,叩门而入,里面已经站着柳直、孔飞与周荷等人。

    见两个小辈顺利上来,柳直也不多话,只是点点头,叫周荷关上大门,又招手,命张、孔二人近前来,把手指头在身前桌上铺着的地图上敲了敲。

    景年便过去看那张图,界线整齐,形似鸟瞰谁家府邸。

    “这是……”

    “京中传过来的蔡府地图。”柳直答,“在为你举行仪式之前,我需先与大家粗略定下计策,回京多有不便,人亦难聚。”

    “嘿呦……这老蔡家是真大啊,”少隹觉得眼睛有些不够用,闲嘴说道,“瞧这一个两个三五个的屋子,能住多少人进去!”

    “不错。”柳直把手拿开,背在身后,“蔡府规模不小,家宴之时,必然会暗驻不少禁卫军。”

    景年弯腰,凑近地图:“但我看,其中有几个大小园子,两边又有林荫小道、长短连廊,还有水池两个,倒是方便我们隐匿。禁卫军的人,总不会躲在这些地方。”

    “难说,”孔飞在一边开口,“我们的人能乔装打扮,他们也可以。蔡相府上虽守卫森严,但时值宴会,必然不会派出重甲部队威吓同党同僚,保不准便会令手下扮作劳役、仆人、差遣,暗中把守。”

    “添翼麾下兄弟大多散入市井,此间道理,不得不听。”柳直又把手拿出来,在地图上划着一条路,“不过,禁卫军之动常分一队一伍,不会真如仆从那般零零散散。若要入府,我们便得绕开家丁聚集之处……”

    “可我们如何分辨真假家仆?”

    他抬眼往旁边一看,立刻便有个兄弟掏出另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来,恭恭敬敬地铺在地图上。

    “这是啥东西……哟!轮值册子?”少隹挑眉。

    “蔡府内杂役名册,还有每人的轮值周期、轮岗地点。”

    “厉害!”景年脱口叹道,“咱们竟能拿出这种情报来!”

    “你当我们是吃白饭的!”少隹呛他,“来回跑腿盯梢,为的便是攒出成用的消息来。”又看向柳直,“导师,我却不知你何时安排的人,竟已上蔡府盯着去了!”

    “此事关系重大,我暗中拣了些资历深的去探。”柳直不欲废话,继续对看两张图纸,“如此一来,真正的家丁在哪处轮班,我们便能记个大概。景年,你要带人进去,便将这两张图拿回去,好生牢记,一处也不能疏漏。”

    景年点头:“没问题!”

    “好。具体路线,待回了东京再另行商议。”柳直撤下花名册,又将指肚按在蔡府主屋的位置上,“接下来,便是这宴席位次之事。那张邦昌与王缎是同党,座次不会离得太远,难以对王缎有所动作,这便是我们得解决的另一个问题。”

    周荷搓着手腕想了一阵,犹豫道:“宴会之上无法偷窃,除非能让景年小兄弟也扮作仆人,借着端茶递水之机,再暗中寻机下手……”

    “不可。”柳直摇头,否定周荷的提议,“我们要保住景年这个眼线,便绝不能叫他在张邦昌面前露面。”

    “张邦昌恐怕并未见过他的模样……”

    “但他会带着亲信张景弘同去。景年此前也说过,张景弘并不打算带着他一同前往。”柳直依然摇首,“若是景年贸然现身,张景弘必然察觉,而后有所反应。至于张邦昌,那厮能坐上大统领之位,定然狡猾无比,身边稍有异样便会提防,是以只要瞒不过张景弘,便是瞒不过张邦昌。我们不能冒险。”

    “那,如何才有机会……”周荷有些焦急,“神物贵重,人多眼杂,王缎与张邦昌应是不会在宴席之上交接宝物。可宴席之上,随便寻个借口便也能离席易物,我们得赶在他们在外会面之前拿到金匕首……”

    “且慢,”柳直眼皮一抬,看向周荷,“随便寻个借口,便能溜出去……”

    景年在旁边早已动起了头脑:“依荷姐所言,我们是否可将王缎引出来,再将东西盗走?”

    “不错!”柳直肯定道,“可先差人盯着宴会上的动静,再见机行事,想个法子把王缎引诱出来。”

    “不是说那姓张的鼓捣了些甚么烟火么?”少隹提议,“干脆等时机到了,咱们把那烟火点起来,待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我们再浑水摸鱼?”

    “动静太大,如此行事,必然会引发守卫警觉。”柳直思忖,“另外,这烟火是张邦昌准备的东西,烟火有异,他必然要第一个留神警惕。”

    “要是能把他也引出来,直接下手做掉,岂不快哉!”

    “我们此次的目的,不是张邦昌,而是金匕首。”柳直看了看少隹中过毒箭的肩膀,“若没记错,他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影卫罢。”

    少隹一下子瘪了气:“嗐……那怎么办?光引一个王缎出来,这也忒难了!”

    一提影卫,景年心里寻思起那晚的唐靖姑娘来了。也不知她寻仇而去,现下是死是活,亦不知那影卫唐妤究竟身藏何方。

    正琢磨着,伯父的声音又送到耳畔。

    “是啊。不能惊动蔡京、张邦昌,又要单独钓王缎出来……要想掩人耳目,便不能被任何人瞧见。上兵伐谋,只是这谋略,确是有些难想。”

    这倒是,四周无人才最为稳妥。景年便也跟着继续思虑。

    如何才能想个办法,只把王缎一人引出来?

    一人……一人……四周无人……

    王缎……王缎其人……

    忽然间,他脑际浮出甚么人的话来,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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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大人此次邀我入府,乃是想要我为他做山水十幅,以备做奉送与王缎大人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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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成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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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人醉心山水花鸟绘卷,每有名作入手,必要废寝忘食、沐浴观赏,然后心情大盛。黄大人便是想借我的图画去讨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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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寝忘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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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他打破众人思索的沉寂:“诸位前辈,我有一计。”

    众人看他。

    “先前在京,我曾听闻王缎热爱山水图画,每得好画,必废寝忘食,优先观瞻。”他捏着下巴,说得小心,“趁巧,我认识一位画工兄弟,他虽无名,却有一手好技艺,我便寻思不若请他作好山水一轴,一月或可完成。待我拿到图轴,便择人假扮侍从,以京师黄吴生大人的名义宴中献画,引他自去无人叨扰之处,再下手取走金匕首……”

    说着,景年看向柳直,征求他的意见。

    “嗯,嗯……此计可行。”刺客导师不敢马虎,“你说的画工兄弟,可是你前些日子提及的赵甫成?”

    “正是。”

    “赵氏与你,关系如何?”

    “曾有生死之交。他暗中为我们勾改通缉令,免除了好些兄弟的牢狱之灾。”

    柳直点头:“那好。只是画工多有酬约在身,短短一月,真能作出画来?”

    “能!——我去说服,应该无事。”

    “好,若能顺利,我们便只需再预先排布好接应、望风等事务。此外,以你的主意,谁扮作露面的仆从比较好?”

    “我我我,”少隹在一边搭腔,“我去,让他想法子偷来。”

    柳直看向景年。

    少年还在考虑人选,看他志得意满,想着若是他来也好互相照应,便点点头:“也成。师兄届时以画诱人出来,便立即离去,在外面接应便可。”

    柳直忽然插声:“少隹,你被影卫袭击之时,可没被张邦昌瞧见面相罢?”

    “我可没有,戴着兜帽呢。到洛阳后,除去荷姐与姓陈的先生,便无外人见过我的模样。”

    景年便也放下心来:“哎!如此便好了。等回到东京,咱们再聚起来琢磨琢磨,可别有甚么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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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策布置得差不多了,柳直收了两张图,交给景年,又从一旁周荷处拿来一方印着“向”字的硕大木盒,咔哒一声,搁在桌上。

    景年看着那盒子,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他抬头与少隹对视了一眼,师兄皱着眉看他,一看他眼神扫过来了,又冲师弟挤眉弄眼。

    “此次潜入蔡府,万不可掉以轻心。景年,你来。”

    张景年上前两步,走到柳直右手边去。

    “今日,我欲为你行刺客之礼,便容你再三思量,以免生悔。”

    “伯父,我没有甚么好思量的。”景年盯着那个盒子,把腰间的匕首连同皮鞘一起解下来,放在桌上,“先前伯父也看到了,我与师兄对打,兵器不趁手。此回要去,我便不能放纵分毫不利,要行,就行万全之法。”

    “若是只因兵器,我不能放你断指。”

    “年不为兵器,而是为了……”

    “什么?”

    景年沉吟再三,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伯父,我要成刺客之身,行刺客之道,不为他人,只为此心能平。”

    “心之一字何解?”

    “天下之大,百态恒生。恃强凌弱者,当有人出手相阻;利欲熏心者,应有人劝其清明。怜妻顾家者,本应远去宦海;心系氏族者,身困维谷难脱。又有向往自由之人,隐名受苦;入世为官之人,不弃本心。失家之人,命悬一箭;叛族之人,逍遥快活……”景年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左手的护腕解开,护掌摘下,把隐有茧子疤痕的手掌轻轻按在桌上,“我一路眼见耳闻,心中所念,仍与旧时同。既身入黑夜,便做支炬燎;若不能去向亮处,便自己燃成白昼。伯父、秋月姨,荷姐、师兄,这便是景年心中真实所想,句句肺腑,无可更易!”

    柳直看着他养大的孩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他挥挥手,周荷上前,在少年手底下铺上了一块干净的麻布。

    景年再次把手落下,四指抵在桌边,只留无名指紧紧贴在桌面上。

    “你心中所想,我已明白。先前,我难舍你大好前途,不忍放你走上此路。眼下你已长大,心思成熟不少,我再拦你,可称迂腐。”

    “伯父,”少年看着秋月姨取出斩骨刀来,虽心中紧张,却仍露出笑容,“我总不能永远被您捂着眼睛。”

    “好志气。话已至此……”柳直郑重地点了点头,将腰间锦囊里的导师令牌取出,悬于景年面前,待屋中所有人皆向之肃立行礼之时,他开口道,“刺客张景年。”

    “在!”

    “上前听令!”

    “是!”

    “以中原兄弟会导师李祯之名,有诸位兄弟姊妹见证,今日,我将为你举行刺客入门之礼。”

    一时间,屋中众人屏息静气。

    导师正色,朗声道:

    “世人不察,以圣人为天理。然官家高位,大权蒙蔽,天理未曾分明。你当以身踏四海,牢记万物皆虚,于混沌万民之中,追寻至真之理。又有千家万姓,困囿德行礼法。而秩序之制,礼乐之定,无一不是束缚。你便应明断是非,谨记万事皆允,自天地间逆流而上,方能拨云见日,无愧青天。”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景年铭记于心!”

    “好!我且问你,我等匿于暗夜、逐于光明,以匡正社稷为己任,以庇佑苍生为正道。你可愿习刺客之道,奉行信义、为天下计,共担中原兄弟会之大梁?”

    时隔八年,耳边再度响起了同样的问题。

    八年前的汴京那夜,他尚懵懂,没有出声。

    八年后的洛阳,景年昂首挺胸,振声答道:

    “我为信义而来,为公道而往。愿,断指遮面,袖剑惩恶,此行此道,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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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落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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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提风起……

    “砰!”

    刀落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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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

    景年睁开眼睛,举起滴着血的左手看了看,只觉原先有指头的地方缺失了些东西,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出现。

    周荷拿着药膏和绷带过来要上药,还未开口说话,就看那刚断指的突然捏住手腕,猛地一个踉跄扑在桌子上,手肘撑着身子,双脚死死踩住地面,膝盖僵直不肯跪,喉中频频低吼,状极狰狞。

    “小兄弟!”

    只见景年目眦欲裂,好像要喊,继而咬住嘴唇,双目紧闭,眉目鼻根捏成一团,额头抵在手腕上,任由指间血丝丝缕缕顺流而下、沾湿头发;眉尾冷汗频出,青筋暴涨,脉络清晰可见。

    他攥着手腕,把断指伤口举过头顶,只觉得痛楚沿着无名指一阵阵传到心里,又从心口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又顺着脊柱爬上后脑,连带着后脖颈僵绷如铁,亦难挡此钻心之痛。

    没人说过这么疼……

    没人说过。

    柳直不忍再看,一挥手,原本揪心着的刺客们一拥而上,要来搀他。

    “我!没事……我没事……”

    景年开口阻拦,张嘴便破了音,众人因此觉出他在强忍。

    “小兄弟,人各有异,有人生来便不痛,有人十指连心。你莫要忍着,痛了便说。姐姐备了药膏给你,等下止了血便好多了。”周荷皱着眉头,手里端着个瓷罐子,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景年连着喘了几大口气,总算熬过第一阵剧痛。他松开发白的手腕,一阵麻痒过去,无名指处又流了些血下来。孔飞推了周荷一把,荷姐儿便前来给他止血上药。

    “我身子里淌着一半草原的血,你们莫忧心,我很快便好。”

    这话说得底虚,想是方才把力气全用在吃痛上了,周荷便益发谨慎,令他坐下,将那断指整整齐齐地处理干净,仔细包扎好了,染血的麻布也收拾走,才放他活动手指。

    眼前没了那摊血,少年心里好受不少,也才觉出来站在后头的少隹竟一直用劲按着他两肩,好似把心事都给捏在手上了。

    柳直则在一旁调试向字盒子里的物事,见他血已止住,便将一把袖剑与一只黑硬的护腕递到他面前来:“装上罢,这是你的了。”

    景年把那袖剑拿过来,新奇地翻看了好一阵,才与左护腕绑在一起,装配到臂膊上。

    他垂手震臂,银光一闪,崭新锋利的刀刃自断指处刺出。

    袖剑之上,倒映着眼神坚毅如铁的碧目。

    此兵机巧,发力则出,松懈力道,剑刃便自行收回,如此反复几次,他便领悟到袖剑内的玄机。

    再装备那黑护腕,上面绑着一只焦黑铁竹筒,内装足量火药,以薄纸包裹,运动不致震荡。若以手指勾动外露导线,则有小锤击打火石,火星燃去纸皮,点燃火药,前头的弹丸便能轰然带焰击出,顷刻之间,便能杀人。

    “还有这个,”周荷又拿出向禹交付的东西来,“这块硬皮护掌能护住手背,若需发动袖火绳,可免去燎到肉皮之苦。”

    “向掌柜真是心细,”景年感慨道,“原来这黑竹筒便是他说过的袖火绳——上次见到袖剑与袖火绳,已是我幼时的事了。”

    “他本替我维修,又自掏腰包为你量身定做了一套,上次存在这里,我便一起给你了。”柳直道,“景年,你已是兄弟会的刺客,我会将我毕生所学一一传授与你。现在,你与他们一起,跟着我来。”

    “我们要回去?”

    看周荷去开门,景年心中疑惑,却仍乖乖跟着大伙出去,攀上塔顶。

    于此哨塔之上远眺,但见西京白雪覆连天。

    冬风吹草木,万里皆黑白。

    “回据点去。”柳直的衣袍飘拂起来。

    “怎么回?”

    刺客导师一抬下巴,景年看向前方,差点惊出眼珠子来。

    秋月姨与荷姐大略观察了一下方位,便毫不犹豫地从塔顶伸出的木构架上跃了下去。

    其他几个兄弟也紧随其后,纵身飞下,毫无惧色。

    他抢步到边缘,朝下面望,难以置信。

    “等等!这么高的地方……伯父,这又是什么本领?!”

    “展臂如鹰,空翻如狸,坠草如鱼入水。”伯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身系一念,信之依之,仰之仗之,百尺而下,无声无影。此技之名即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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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仰之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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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与少隹一起站上一旁塔顶边缘的架台,向下瞥了一眼,不禁一阵眩晕。

    师兄拍了拍他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向前飞隼般跃下,沉入望不见底似的黑暗里。

    少年郎回头看了看导师,又琢磨几番方才所言的要领,便也咬咬牙,双手伸开,闭目屏息,心中定神三回,继而双足奋起发力,蹬架而起。

    刹那间,但闻不知何处一声鹰唳划破长空,景年黑影袭月,跃空高跳,身若千斤,急掉而去。一时之间,寒风灌耳,身如栽葱,颅中血涌。及至中途,回转仰面,姿态轻盈,仿佛巧狸。脑内千回百转,化作扑簌簌一响,原来百尺危楼,顷刻已下。眼前乌黑不可辨,身子早已弹入厚厚干草之中,魂儿却留在天上久久未还,半天才清明过来——舍命一跳,他成了!

    景年起身,摸遍身遭完好无缺,一时惊了。

    睁眼看去,柳直仍在高塔之上,如同老鹫。

    再倾耳听,高空之上鹰啼再起,伯父化作一道黑电纵身而下,灵巧腾挪直坠入草,立时便能起身出来,行色自若,如履平地。

    “如何?”

    “我在空中不敢他想,只觉手脚皆成了翅膀,身子化作一支箭,待回神,已平安着陆。”景年还在回味那失重滋味,“这一跃如同从天跨地,区区肉骨凡胎,竟能毫发无损,真是神了!”

    “待你习惯,乃觉平常。”柳直看着他打掉身上的泥巴草杆,向众人吩咐道,“我们走,今夜把行李收拾停当,明日回京,各司其职。”

    “是。”

    “是!”

    景年也应声:“好!”

    接着便戴上兜帽,与其他人一同匿入黑暗,潜行离去。

    柳直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正月初五……”他举首望月,面隐忧愁,叹了一声,旋即又走,“就在眼前了。”

    ·

    影入丛林,再看去,洛阳冬冷,寂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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