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托付
说出“还有一位皇子”后,内殿忽而传出一声轻嗤,也只有在讽刺人的时候,南流景脸上才会多出些细微的表情,收剑入鞘疑道:“皇上连自己几个儿子都不知道?”
萧武帝愣怔回神,被她揶揄地又是一阵猛咳。
“皇上政务繁忙,一时想不起来也正常,那位长居掖庭宫已经很多年了。”周福赶忙寻了个借口。
其实也不能全怪皇帝,实在是这位七皇子着实有些拿不出手,其生母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挟子上位的妓/子。
周福一番小心提醒,萧武帝也终于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起荒唐事,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彼时他还是荣亲王,尚未登位称帝,彧儿亲娘就因难产骤然离世,他悲痛欲绝之下去了酒馆买醉,谁料却被一个女人趁虚而入。
这对他来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成了他的女人,纳入府中便是,可那女人……却出身风尘!
青楼女子又怎能为良妾?况且他又不爱她,更犯不着因一个妓/子去跟皇室反目叫板,多给了些钱,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谁曾想,这女人后来居然偷偷生下了一个孩子,妄想母凭子贵当他荣亲王府的侧妃,简直是贪婪又愚蠢。
左不过一个女人,在他的授意下,很快便被秘密处理了,只留那个出生还不到半个月的孩子。
称帝继位后,将他也一并带进了宫,之后就没再管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活着!
南流景微抬浓似羽扇的眼睫,见萧武帝拧眉陷入沉思,就知道大抵真的有个七皇子存在,随即唤来两名侍卫去将人带来。
倒要看看这个便宜捡漏,挡她称帝之路的七殿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刚出掖庭,夹杂着血腥味的冷风迎面拂来,萧七无意识抖了两下,双手抱臂,微弓着身以求能汲取些暖意。
一路上因腿脚冻得发麻走走停停,走得极慢,领路的这两名侍卫倒并未急着催促,但很快他便发现,这两人不是直接带他去朝阳宫,而是故意选了条远路,绕着往前不久刚经历过厮杀的宫道上走。
角门夹缝中,青砖石缝里……尚还淌着与飞雪融为一体的血水。
尸体已被南流景手下的人清理,只余这些印证着四皇子谋反失败付出的代价仍被留在这里,但在前世,当他吃饱喝足再从掖庭出来时,整个皇宫早已焕然一新,莫说血水,就连树上的叶子都干净地好似重新长出来的。
现在想想,在他逃避、憎恨皇帝的那段时间,老师,南流景是不是就已经在给他清扫铺路了。
萧七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收回视线后慢慢垂下眼帘,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倒让走在他右侧的侍卫青白高看了他一眼。
在青白心里,自家主子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皇,只等老皇帝一死,合该是主子称帝继位才是,谁知半路竟杀出这么个小东西,硬生生挡了主子的路。
他就和月白合计着,给这位七殿下一点颜色看看,让他先知难而退。
只是按理说,一个自小被扔在深宫自生自灭的孩子,哪怕没看到之前堆成小山的尸体,瞧见这满地血水,脸色也总该跟着变两下,可这位就只是瞟了一眼,之后就又低下头沉默地跟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这位七皇子——当真是小瞧他了。
萧七全然不知两名侍卫的想法,在拐过三道宫门,即将抵达朝阳宫前,又忽然生出些抗拒,但更像是近乡情怯,紧张地不停拉扯衣角,脑子更是一团浆糊,一会儿想南流景看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一会儿又想既然自己都能重生,南流景会不会也跟着重生?毕竟这么好的事,他并不认为上天会只优待他一人。
但是无论哪种想法,萧七一次也没想到过多年未见,此刻病入膏肓即将归西的父皇。
“皇上,七皇子来了。”周福正候在殿外,打眼瞧见萧七慢腾腾走来,回身朝内殿轻道一语。
南流景立即停下与皇帝的交谈,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望向殿门口,瞧见一道瘦小身影,下意识蹙紧眉头,周公公不是说七皇子今年已有十三么?这看起来哪像十三岁,顶多也就八九岁吧。
随着那孩子垂首跟着周福走近,南流景压了压眸,幽幽瞥向榻上的老皇帝,像是在问“这真是你儿子?南越皇子?”
如今已至寒冬,身上却仅着一件洗到发白的单衣,也不知是几年前的,袖子可怜地卡在臂弯处上下难行,裤腿也明显短了一截,压根兜不住风,纤细瘦弱的脚踝亦冻得发胀发紫。
许是殿内熏着浓浓暖意,边往前走边弓着身吸鼻子,从穿着到走路仪态没有一点像个皇子,倒更像是街头以乞讨为生的乞儿。
纵使母亲再如何不是,孩子总归是亲生的,萧武帝便是这般对待的?还是说,他中意的就只有与心爱之人生的那个。
萧七并不知南流景已在心里给他打上了“可怜”“没人疼”的标签,未等走近就先看到了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萧然,愣怔一瞬,赶紧压着发冷发硬的双腿扑通一声,出乎所有人预料地跪下,哆哆嗦嗦白着唇颤道:“奴,奴才叩见皇上。”
话落,本就寂静的内殿越发噤若寒蝉,周福更是一个趔趄直接跪倒,苦着张老脸回头小声道:“殿下,您该称皇上为父皇。”
“父皇?”萧七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萧武帝,余光里发现榻旁边站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瞬间攥紧即将愈合的掌心,压下满心激动低下头默不作声。
将一个挣扎在底层,从未见过皇帝,甚至连称呼都会用错的卑微皇子表现得淋漓尽致。
萧武帝自他进来就一直在打量,须臾,哼笑了一声似自言自语:“朕这算不算遭了报应。”
最爱的女人死了,最爱的儿子也落了残疾成为废人,而这个被他忘到犄角旮旯里的孩子却好端端艰难地活着,活成了这副畏畏缩缩的憋屈样。
早知如此……现在也没有早知道这种假设了。
“周公公,去取件厚衣裳来。”南流景权当没听见他的话,扭头命周福给七皇子添上御寒衣物。
是不是真遭报应了,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很肯定,萧武帝虽是个尽心尽职的皇帝却不是个好父亲。
这话她不说,萧武帝自己也知道,猛咳两声,咳出血来,淡定地用帕子抹去,抬手朝萧七招了招。
但是当萧七乖巧地走上前,甚至因绊了下踏脚直接跪倒在榻前时,萧武帝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呼吸声极重地靠在榻上看着他。
相比他一时地不知所措,萧七更是紧张地冒了一层虚汗,拢在大氅下的单衣隐隐有些湿润。
此时此刻,他距离南流景不过两步之遥,走近甚至还能看到飞溅到她脸上的血滴。
前世是后来通过旁人的嘴才得知她杀了四皇子萧然,算是只听到了一个结果,如今亲眼见了,恍惚间就又想起她毫不留情斩杀他贴身太监的画面。
如此一想,身体顿时抖如筛糠。
“你怕朕?”萧武帝打了无数腹稿又尽数作废,正不知该从何开口就见他莫名抖了两下。
萧七瞬间回神,迟疑片刻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裹紧了略带幽香的大氅。
这个动作,很明显是因为冷。
“那你……恨朕么?”萧武帝又顺势问出下一句。
萧七这回终于不抖了,仍旧垂着头一言不发。
要说不恨,在场中人恐怕就连那早已死去的萧然都不会信,但要说恨,他真这么说了,皇帝还会把皇位交给他么?还会让南流景担任他的帝师么?
答案显然是不可能,如此,倒不如闭嘴保持沉默。
“皇上这话问的,叫人如何回答。”他不说,自有人替他开口,南流景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如今人也带来了,皇上还是早做决断吧。”
萧武帝被她横插一脚,噎地呵呵笑了两声,倒也没生气,咳着将玉玺递出去,细细观摩眼前这个没有一处像他的孩子。
“朕已知晓你这些年来的遭遇,如今到了这一步,朕……也不奢求你能原谅朕,怕是没在心里骂朕都算不错的了。说实话,朕也从未想过将这个担子交到你手上,只是现在似乎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是当皇帝未必是件幸事,就算是为了补偿你,朕现在给你个选择,你若不愿,朕也不强求。”
萧武帝大抵对他怀有一丝愧疚,另给他想了条路:“从前确实是朕忽略了你,以后朕会命新皇封你为王,划块封地给你,往后山高水远,你愿去哪儿便去哪儿,无人阻拦,倘若——接下,可就要担起这个责任了。”
萧七诧异地抬起头,重活一世又哪会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要是不想蹚这趟浑水,不想落得跟上一世一样的下场,现在走还来得及。
可是那样的话,他跟南流景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会成为新皇帝师,去辅佐另一个人。
一想到这儿,萧七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名为嫉妒的情绪,挣扎在自由和南流景之间,良久,伸出细小瘦弱的双手接过皇帝手中的玉玺。
比起被困在笼子里,他更不愿失去南流景,将她推给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