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
敌人不想要成就裴君,而朝堂上的大臣皆是男子,不满意一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上更是大有人在。
于众臣来说,这是一种入侵,尤其当裴君这一段话迎面击下来,许多表面上正义凛然的官员,心中都生出恶意来,嫉恨、厌恶,席卷内心。
唯有想象裴君的惨状,方能安抚些许。
为官之人,谋权利之外,谁不想名流千古?凭什么是一个女人!
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教裴君永世不得翻身!
是以短暂地停顿之后,一大群官员吐沫横飞,疯狂地围攻。
那种场面,仿佛裴君孑然一身站在悬崖之上,所有人都在推她下去,粉身碎骨都不够,定要她一身脏污,遗臭万年。
谢尚书和姜太傅都是一身好风度,见到众臣这般,一言不发,唯有叹息。
鲁肇始终看着裴君,拳头紧攥,若是手中有个什么东西,恐怕要教他捏碎。
谢涟则是看着言语之刻薄,犹如污言秽语一般的朝臣,眼中潜藏着讽刺。
裴君冷眼旁观着众人的癫狂,明明站在风暴中心,却超然物外一般岿然不动,丝毫不见狼狈。
她这一系的朝臣,亦有一部分人动摇,不反口便只能保持沉默。
事实未定之前,他们可以粉饰太平,坚定地认为裴将军就是男子,全都是敌对之人的污蔑之言,为她据理力争。
而裴君主动承认,于他们来说,亦是打击。
但利益的维系,并不能因为裴君是女子便霎时崩断,俞尚书、杨尚书以及一些武将为首的官员,只是几息的功夫,便重新抖擞精神,据理力争。
如今女子之身已不能更改,便要为裴君脱罪,保住她才可再图后事。
他们引经据典,历数前朝千百年的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降低她作为女子为官的不良后果,同时句句不落她不容否认的功绩,表明功大于过,最差也要功过相抵。
只是他们的人数比起另一方来说,实在太少,即便个个能言巧辩,依旧势弱。
然而不能退,退则断首,连俞尚书这样寻常事后稳如泰山,步步为营的人,亦是与崔家主针锋相对,分毫不让。
裴君本人有些话不能说不便说,他们冲锋在前,对手激烈反压,最后反倒裴君这个当事人渐渐被俞尚书等人刻意排除在外,只能袖手旁观。
两方分毫必争,仿佛忘了,真正能够定裴君生死的人,坐在上首。
裴君缓缓转身,重新面对明帝,没有抬头去看,也不需要抬头看。
而明帝作壁上观,偏偏他一贯如此,没人觉得陛下的态度有异。
争吵持续许久,无论是站在下首的朝臣还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都现出疲色。
这时,明帝提出,暂时休朝,此事容后再议。
崔家主一系不愿拖太久,生出变数,坚持上奏,请陛下下令关押裴君,令其卸除官职。
明帝态度暧昧,没说卸除官职,但似乎又是偏向要求严惩裴君的一系,言道:“今日朝议之后,将辅国大将军裴君暂时关押至御史台大牢。”
此令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崔家主等人纵使还有些不满,但明帝撂下话,修整一个时辰后重新上朝朝议他事,便起身暂时退朝,他们只能暂罢。
俞尚书等人也不希望裴君以罪身入牢,但没有定罪,尚有余地,神情之间到底松了几许。
今日早朝,只就裴君一人争论不休,还有许多朝事未议。太极殿有专为朝臣暂时休息的场所,众朝臣需得一同移步去偏殿。
明帝拂拂袖便走,留下朝臣们面对方才对骂过的同僚,气氛便怪异起来。
沉默在文武百官蔓延,众大臣站在殿中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如何,便无人动弹,僵持住。
好几个两方不掺和,一直假装不存在的官员觑着前头大人物们的神情,心中直呼“艰难”,直想原地消失。
可惜,他们没有遁地的本事,只能垂头耷肩地粘立在原地。
裴君完全不受这氛围影响,一只手背在身后,泰然地转身,跨出第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视线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几步,停在崔家主面前。
“嘶——”
列在后头一个官员一时没控制住,吸气声极大,连忙又抿住嘴,低头嘴角抽搐地降低存在感。
所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裴君身上,无人关注他。
而裴君没有一丝被群起而攻的狼狈窘迫,悠然地目视崔家主,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微笑,眼神轻慢地划过他们,“崔大人先前的叫嚣来势汹汹,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啊。”
崔家主等人脸色难看至极,气到及至,甚至显露出几分狰狞之意。
裴君眉目疏朗,一声大笑,大步流星而去。
俞尚书等人看她到这地步还在挑衅,皆有些不赞同,可她如此,莫名教人安定,遂极有风度地拱拱手,一众朝臣随后出了殿门。
崔家主脸色阴沉,眼神狠辣地看着裴君等人的背影。
姜太傅、谢尚书等人踏出殿门,看着裴君等人入了偏殿的一间,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谢尚书回头看了谢涟一眼,见他神思不属,便暂时按捺下疑惑。
一个时辰后的朝议,裴君没有参与,明帝也不知为何,没有让人押她去御史台大牢。
是以朝议之时,裴君便待在偏殿之中,独自饮茶。
与此同时,裴君是女子之身一事,在宫外流转开来,其速度之快,不同寻常,显然有人刻意散播。
而这一事实,霎时引爆京都,引起满京哗然。
女子为官,世所罕见,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因着有人恶意引导,民间大张挞伐。
很大一部分男子口径尤为统一,无论是士子还是普通百姓,便是原来追捧裴君的人,也纷纷改口沓舌,转而辱骂她“不守妇道”,甚而有人妄加揣测她在军中之时与人□□,很多将领,包括燕王都成了私底下桃色意淫中的主角。
男子如此,女子更甚,曾经如何仰慕,如今再提起从前,深恶痛绝,仿佛裴君女子的身份便是罪孽深重。
便是偶尔有人为裴君说话,也会被人群起而攻之,如同疯狗一般,撕咬着所有对裴君存善意的人。
金吾卫在京中各坊当值,几乎都碰到了这样的场景。
他们的将军是女子这件事,与众金吾卫乃至于整个京城的卫军来说,也都如同惊雷一般,震击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也很难接受,一直崇敬的将军竟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可与没接触过裴君的百姓不同,他们更深切地了解裴将军,无数将士视她为信仰,纵然别扭,也容不得旁人辱骂她至此。
郝得志午间在食肆吃饭,就听到几个着儒生长衫的郎君大放厥词,他是个暴脾气,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将军是女子”这件事,拳头已经举起来。
曹申反应迅速地制住他,警告:“别动手,别给将军再热麻烦。”
郝得志呼吸粗重,拳头握得嘎吱响,极力克制才没有闹出暴力事件。
而那几人见他们有所顾忌,竟然眼神一对有恃无恐起来,倒是不敢多嘴说什么,但是一边看他们二人一边挤眉弄眼,再结合他们方才挞伐裴君时的污蔑之言,分明是暗指两人与裴君有什么。
郝得志无法忍受,一把甩开曹申,拽住面前一人的领子,提起来,凶悍无比地喝道:“你们这些人如今的安生日子,是将军带着我们这些将士在战场上一场仗一场仗地拼杀出来的!女人怎么了?女人他娘的也是老子的将军!带我们活着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军!”
“将军就是女人,也是老子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小人懂个屁!!!!”
没错,将军就是将军,将军是女人咋了,女人也是将军!
郝得志瞬间清明,那些听到真相的震惊、惶惑一扫而空。
食肆里还有别的食客,郝得志自然不愿意给将军惹麻烦,狠狠推开抓着的人,扫视一圈儿,“从前将军一人撑在前,但背后有大邺万千将士,绝不容许你们侮辱她!老子有的是法子治你们,有种就继续。”
他说完,连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走。
曹申在后头,冷冷地瞥了众人一眼,便是出了食肆,一身金吾卫官服之下,面容严肃,教人望而生畏。
他和郝得志返回到金吾卫,见金吾卫衙门内聚集了不少金吾卫,立即命人将一众郎将和校尉召回,召集众人在校场上训话——
“记住你们的使命!金吾卫掌都城巡防,无论朝中发生何事,京城之外发生何事,城内治安有任何闪失,就是你们的失职!”
“金吾卫的规矩不容触犯,尔等需得更加克己,若有人敢趁此时机生乱,或是怠职,绝不姑息。”
“就算……”曹申不想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但他受将军之令,必须得警告金吾卫们,“就算将军获罪,处以死刑,金吾卫也不能乱!他日你们若是上战场,主帅战死,副将便顶上,谁敢乱军心,死不足惜!”
站在他旁边的郝得志脸色一变,铁青着脸,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
而众金吾卫神色一凛,一同抱拳,郑重地大声响应:“是!末将遵令!”
曹申三令五申,务必警醒起来,不得教人钻了空子,使京城生乱。
而后,便命一众金吾卫散开,前往京城各坊跟其他金吾卫转达他的命令。
罗康裕、鲁阳、宋乾三人没走,亦步亦趋地跟在曹申身后。
他们三人对“裴君是女子”并无恶感,就是震惊、茫然,想要问曹申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郝得志愤怒不已,跟着曹申进入房内,质问曹申:“将军现在不知安危,你怎么能说那么丧气的话?!”
曹申没理会他的质问,转头对罗康裕道:“罗郎将,将军最是重视七娘子,你今日先回府照看好七娘子和孩子们,明日再照常当值。”
罗康裕闻言,没有任何推辞,直接应下来,他也确实担心裴婵。
曹申看向宋乾和鲁阳,在两人的目光之中,淡淡地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两人垂头丧气,为了裴君,难得收起那点儿傲慢,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郝得志没有插话,憋气地坐在一旁,等到曹申又吩咐完三人“各司其职”,让三人离开,才又继续质问:“你咋能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但是经过方才的打断,语气比之前已经弱了许多。
曹申长叹一声,满脸苦涩道:“将军吩咐的。”
郝得志一怔,追问:“啥意思?你说清楚!”
曹申摇头,艰难地说:“将军似乎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
“将军……”郝得志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流血不流泪的人,一张嘴,竟然哽咽起来,“那一年,才十几岁的将军领着一支百人的先锋队,挫了突厥的锐气,战局才开始逆转……”
郝得志耷拉着脑袋,不愿意让曹申瞧见他眼里有泪水,“一群硬被推上去送死的新兵,是将军冲在前头,不要命地拼杀,带起士气……”
“我老郝这辈子只服将军一个人,没有将军就没有今日的郝得志,没有将军就没有大邺今日的太平。”郝得志不服,“功劳怎么就抵不过过错?凭什么我们守住的江山,将军还要让朝中那些软蛋拿捏?”
“这世道怎么这么不公平?!”
曹申精神消沉,是啊,凭什么呢?
欺瞒是错,凭什么女子之身是大错特错?
郝得志越想越是不服,怒气冲冲地重重拍桌,“若真是要砍了将军,我就去劫狱!”
“啪!”
曹申一巴掌拍打在他后脑勺上,斥道:“你是悍匪吗?将军提拔你为将,你想给将军惹出个谋逆之罪吗?安分些!”
“只在你面前说说罢了,我又不会真的去。”郝得志捂着后脑,尴尬,“我要是真的干了,将军也得收拾我……”
曹申没好气道:“你知道便好。”
郝得志揉后脑勺,想要转移话题,忽然想起一事,瞪向曹申,“你是早就知道将军的身份吗?”
曹申一顿,摇摇头,又点点头。
郝得志眉头紧锁,“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申解释,摇头是因为没有很早,点头是因为确实他提前知道一些。
郝得志不甘心,“将军为啥不告诉我?我不是将军最亲近的下属吗?同吃同住……”
他寻常最爱用住在裴府表示和将军亲近,正说着忽然想起将军是女子,急忙刹住嘴,面露尴尬。
曹申看他如此,眼神直白地表示“所以你以为为什么不告诉你”。
郝得志挠头,还是不服气,“我啥时候给将军惹过麻烦?你们当我老郝是金吾卫里这些青瓜蛋子吗?他们才净教将军收拾残局。”
曹申声音低沉地说:“将军给青瓜蛋子收拾残局,也不是从金吾卫开始。”还要更早。
因为她永远对年轻一辈儿寄予厚望,不为此生,不怕费心。
……
另一头,罗康裕三人出了金吾卫衙门,宋乾便抓着罗康裕道:“你回去向七娘子打听打听,我下值后去你府上。”
鲁阳竖着耳朵听完,也对罗康裕道:“我也去!”
罗康裕无奈,“去我府上也无用,七娘应是不知情的。”
鲁阳立即道:“你夫人不知情,那位木娘子也定然知情!”
反正就是一定要去。
罗康裕只得答应,随即问两人是否留宿。
鲁阳马上点头,“公府肯定要叫我回去问东问西,我正好躲着不回去。”
宋乾被他抢先,瞪鲁阳一眼,也忙点头。
罗康裕明白了,冲两人点点头。
他回到府里,一问才知道裴婵去了将军的宅子,孩子也都带了过去。
罗康裕先命人安排晚间宋乾和鲁阳的留宿,然后才出门前往裴君的宅邸。
裴君现在住的这间不甚大的宅子里,极其热闹。
不只裴婵,四公主和姬朝云也都在,她们也是听说裴将军竟然是女子,想到阿酒跟裴君的亲密,匆匆赶过来询问的。
事到如今,阿酒也没有什么可瞒着她们的,便承认了她很早就知道将军的身份。
但是她也没有想到一直压在心里的事儿会突然曝出来,正魂不守舍,根本无心与她们说其他。
但她不说,其他人也能想象其中的艰难。
“阿兄……一定吃了很多苦……”
裴婵捂脸,眼泪从指间流出,在今日之前,她一点都没察觉过阿兄实际上竟然是女子,谁会往那处想呢?她的阿兄那样可靠,那样强大……
可现在刚一知道,便是阿兄要入狱之时,裴婵只觉得痛苦,“该怎么办啊……”
四公主秦珈亦是担忧,“总不能不作为,不如我进宫去求陛下。”
姬朝云在担忧之时,更加理智冷静地寻求解决的法子,“裴将军所居之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曝出是女子,也绝不可能轻易被扳倒。单只求陛下恐怕无用,我们得联合裴将军在军中的势力施压……”
这确实是个方向,但是……裴婵微微咬唇,“我们如何联系?根本就不知道谁会真心帮阿兄。”
姬朝云视线从她身上转开,移向四公主,一顿,又落在阿酒身上。
阿酒摇头,“我只是个军医,专注医术才是我的责任,将军军中的事,我不甚清楚。”
姬朝云蹙眉,“裴将军与谁交好,你总该清楚一些吧?”
阿酒苦笑,“据我所知,其他亲信都在外任职,京中最亲近的两个下属,便是郝将军和曹将军了,其余人我不清楚。而且咱们都明白的事情,曹将军如何会不知道?”
这便要说到裴君的行事作风,她向来不会将所有人都拢在一处,早早就开始着手安排当年的部下全都分散出去,旁人如何能知道几年过去,谁还是她的亲信呢?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姬朝云嘴唇微抿,看着四公主和阿酒,“你们二人……谢寺卿和鲁将军那里,可能活动一二?”
四公主一怔,微微垂眸。
阿酒则是直接否定道:“鲁将军在公事上绝不会儿女情长,况且……他与将军的关系,你们不懂,他们立场虽不同,可也曾经生死相交,我若是去求,于他们是侮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姬朝云面上紧绷,胸中又涌起一股股的焦躁,如同当年姬家要出事时一样。
正在这时,罗康裕和木军医进来。
木军医一见屋内这么多人,停了一瞬,冲阿酒招手,叫她出去。
阿酒有些奇怪,但也没耽搁,起身跟了出去。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甚至猜测这个时候他们的单独交谈,兴许就是为裴将军的事儿。
然而裴君的人,对四公主恭敬,对裴婵维护,却不会听令于她们,在裴君没有准许之前,谁都不会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木军医不算裴君的人,却也并不给他们面子,否则直接就会当着众人开口。
而他叫阿酒出来,确实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未曾与你说。”
阿酒眼露疑惑之色。
木军医沉声道:“当年柳家事出,对我援手,帮我救你出来的人,其实是当今陛下。”
阿酒一下子震惊地睁大双眼,“陛下?!”
木军医肯定地点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是以……我当年在北境救治裴将军,发现裴将军的身份之后……”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口,但阿酒明白了过来,重重地咬住嘴唇,难以置信,“所以阿姐……”
“五娘子的事情,我也是跟你差不多时候知道的,我猜测应是这般。”木军医又是一叹,“我自然也不愿裴将军在京中举步维艰,便……将我所知皆告知了裴将军。”
木军医见她恍惚,提醒道:“以将军的算无遗策,许是有所准备,若是有需要你们之处,定会知会你们。既然没有,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弄巧成拙。”
阿酒……缓慢地点点头,知道这些,眉眼间的不安不自觉地散了些许。
他们就站在院中交谈,透过直棱窗缝隙,屋内便能瞧见木军医背对着他们,阿酒的脸则是正对着他们。
姬朝云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见阿酒的神色竟然转好,稍加思索,忽然眼中一亮,看向前院的方向,狂热道:“这宅子里的护卫都是裴将军的人,裴将军出事,上到宋管家,下到护卫,除了神情更加严峻,看起来更加机警,没有一丝慌乱,是不是……”
裴将军早就为她身份有可能暴露,做了周详的安排?
她的未尽之言,裴婵和四公主也想到了,纷纷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而罗康裕看着她们的神情,沉默,到底没有打破她们的欣喜。
曹将军的话还如在耳边,府中的护卫们都是将军的兵,既然是将军的兵,守得自然是与曹将军一样的规矩。
主帅纵使战死,将士不乱……
……
御史台监狱——
裴将军是女子,裴将军将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整个御史台上下,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官吏们当时全都目瞪口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待到醒过神,御史台上下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而监狱之中的狱卒们,作为裴将军出事之后即将离得最近的一批人,对她的到来,更是七嘴八舌,各执一词。
人多,看法不统一乃是常事。
狱卒之中,有人觉得一个女人做男人的事儿,有违礼法;有人想到她一个女人那样厉害,便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就该温婉贤淑地相夫教子;也有人觉得大人物的事情,与他们不相干……
狱卒廖大一直便极为推崇、拥戴裴将军,即便知道裴将军是女子之身,也很快便接受下来。
他在御史台监狱见多了人情冷暖、盛衰荣辱,知道跟他们争论无用,只默默地拿了扫把抹布,往要关押裴将军的那间牢房走。
其他狱卒注意到他的动作,疑惑地问:“廖大,你这是要干什么?”
廖大平静地说:“我去打扫牢房,裴将军那样的人物不能住在脏污的牢房里。”
有狱卒不屑,“都要进监狱了,能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物?”
廖大攥紧扫把,还是无法忍耐,一回身怒目切齿道:“裴将军若是通敌卖国、贪墨、压榨百姓的坏官,我一个好脸色都不会给她,喝泔水都是活该!”
“可裴将军是女子怎么了?抗敌七年,驱逐敌虏,保卫大邺疆土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我们不必受战火侵扰,不必流离失所的人,是不是裴将军?让京都安宁,夜不闭户的人,是不是裴将军?!”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皆有些心虚气短,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既然如今太平全赖于裴将军,便是不感恩、不认同,也该缄口不言。”
廖大说完,便提着扫把出了班房。
牢房里通常只会做简单的打扫,有时候犯人屎尿都在牢房里解决,还有不知什么东西腐烂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从前,廖大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此时他一想到,裴将军要住进来,便无法忍受。
扫把清扫完,也不够,他又去外面拎水,打算整个牢房从地面到墙面,全都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
一桶水根本不够,廖大又提着水桶去监狱外打水,再次回到牢房时,愣住。
牢房里,所有当值的狱卒都在,他们一人拿着一个刷子,不辞辛苦地刷洗。
狱卒们装作若无其事,全都不看他,廖大呆立许久,默默地提着水桶进去,一群狱卒安静地清理牢房。
傍晚,皇宫——
长时间的朝议终于结束,明帝宣布下朝。
众臣的深思早就不在朝议上,离开太极殿正殿,纷纷慢下了脚步。
有宫侍去偏殿告知裴君已经“下朝”,裴君整理衣襟走出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拉出一条漫长队列的朝臣们,大步向前。
几个骁卫负责押送她去御史台监狱,但他们根本不敢像寻常犯人一样用枷锁拘她,只跟在裴君身后,反倒像是护卫一般。
朝臣们让出一条路来,泾渭分明,亲眼看着她以昂首挺胸的姿态去御史台监狱,心情皆复杂非常。
皇宫外,从皇宫到御史台的街道上,有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因为人数太多,京兆府府衙不得不派出大量衙役出来维持秩序,将百姓隔在街道两旁。
裴君的身影一出现,街道上便喧闹起来,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不是每个人都有见识,懂得不能太早下定论的道理,有些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以为裴君要进大牢,就已经注定翻不了身,便站在人群之中大放厥词。
“咋就是女人呢?可真看不出来……”
“不相夫教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女人像她这么残暴狠毒,肯定要绞了头发送到庙里去!”
“不守女德!”
“呸,真是晦气。”
……
他们好像忘了她的功绩,忘了她救过国,忘了她的所有的好……
也有人为裴君求情,为裴君说话,只是这些恶毒的言辞,尤为尖锐,如刀锋一般,刺向裴君。
几个骁卫跟在裴君身后走了这短短的一小段路,就已经有些受不了,狠厉地瞪向两侧的百姓,然后恭敬地问裴君:“裴将军,不如稍等片刻,末将去准备马车……”
“不必。”裴君步履坚定从容,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我裴君问心无愧,无惧人言。”
上位者总是以愚民称百姓,想要百姓浅愚而易摆布,这些吠影吠声,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成功。
裴君要走,还要堂堂正正地走。
突然,左侧有一男子叱骂道:“女子之身为官,祸乱朝纲,怎么不自裁谢罪!”
喊声出现的同时,一颗鸡蛋飞向裴君。
裴君甚至没有去看,只一低头,那枚鸡蛋便从她头原本所在的位置飞过,啪地摔碎在地上。
几个骁卫一瞬间围住裴君,下意识地护住她。
街道两侧的百姓因为这突来的状况,有些骚动,互相推挤,衙役们一边极力向外推人一边大声呵斥,“不准挤!都走远点儿!”
裴君低头看着那枚碎裂的鸡蛋,脑子里突发奇想:一枚鸡蛋是一枚铜钱还是多少来着?
她重新抬起头,刚一迈步,余光注意到一个白发苍苍地老人被挤得左摇右晃,颤颤巍巍地几乎要摔倒,便又停下来。
“执法以严,然不可严酷、残暴。”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严厉,可以她为心,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都安静下来,衙役们推攘的动作也渐渐放轻。
而裴君既然开口,自然要对方才的斥责予以回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方才发出“乱朝纲”的指责的一侧百姓,掷地有声道:“我裴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何不能为官?”
“难道要我屈就一卑劣、无能之辈,相夫教子才是女德?”
“若没有我裴君和数万将士浴血奋战,敌虏踏破山河,哀鸿遍野,还晦气吗?”
人头攒动的街道,鸦雀无声。
裴君嗤笑一声,昂首阔步,一往无前。
两侧,百姓们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目送裴君远走。
皇宫门外不远,好些大臣不自觉地驻足,注视着裴君挺直的脊梁。
宫墙上,一抹黄色身影不起眼地伫立在高处,静静地眺望渐行渐远、始终挺拔的人。
无论裴君的结局如何,这一刻,一定会教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没有人能怀疑,裴君会向她所说的那般名流千古,如果裴君这样的风采气度都不能,这世间,又还有谁能够做到呢?
皇宫门守卫双手恭敬地托着裴君的佩刀——无刃,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理。
“刀给我吧。”
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刀鞘,直接取走长刀。
守卫反应不及,下意识地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手掌,抬头跟着刀看过去,这才发现拿走刀的人竟然是鲁肇鲁将军。
守卫知道鲁将军和裴将军立场不同,不甚和睦,却不敢反驳,任由鲁将军带走了裴将军的佩刀。
御史台监狱——
裴君被“迎”进大牢,脚踩在大牢地面的一瞬,她感觉到些微不同,微微低头。
她脚下的地面微微濡湿,沿着昏暗的牢道看过去,基本都是这样。
慢慢往里走,整个监牢异常的整洁,鼻尖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儿潮味儿,但是并不重,与她所知的大牢相差甚远。
如果这还不算奇怪,等到裴君被狱卒们引到靠近深处一个围着帐幔的牢房,再闻到熏香的味道时,心情极难言。
而牢房里,摆放了一套桌椅,床铺被褥全都是新的,甚至还用一座简陋的屏风隔出净室。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显见是用了心。
“裴将军,您还有什么需求吗?”狱卒廖大拘谨地问,“小的会尽力满足,若是小的做不到,也会替您传信。”
裴君向他道谢,“已是极好,暂时不必了。”
廖大扯出一个僵硬局促的笑容。
裴君再看向牢房中,她方才第一反应是有人提前交代打点,便顺口一问。
然而廖大否认:“裴将军,并没有交代过小的们。”
裴君微讶,迅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这些狱卒们的善意,那她先前的猜测便有些不妥,是以她又向狱卒们郑重地道谢。
狱卒们纷纷让她“不要客气”。
裴君来的路上,才经历了另一重天地,忍不住问他们缘由。
廖大朴实无华地说:“您是英雄,英雄不分男女。”
裴君一怔,随即背过身去,笑中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