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正月初三, 第一个到裴君府上的是三公主和崔阜。
裴君是崔阜走过礼的先生,虽还没有正式教导过他什么,但是师者如父,世人将欺师灭祖相提并论, 便可知这段关系的紧密。
崔阜日后都要对裴君恭敬孝顺, 同时若他长大后德行上有何不妥,也会影响裴君的名声, 但是总的来说, 还是对崔阜的约束更高一些,当然, 他获得的好处同样也不少。
崔阜在裴君面前, 颇有些拘谨, 裴君并不刻意说什么缓解他的拘谨, 只端了老太太给崔阜准备的胶牙饧,便领着他去前院。
三公主瞧着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将军身后, 对老郭氏道:“先前阜儿常来裴府跟护卫们玩耍,性子眼见要开朗起来, 这些日子拘在家里, 又缩回去了。”
老郭氏不当回事儿, “这有什么的,孩子的性子,本就一年一个样儿, 长大都不见得能定性呢。”
三公主赞同地点头,“是这个理儿。”
“其实小孩子还是要有玩伴。”老郭氏问她, “阜儿跟哪家的小郎君玩得好?”
三公主仔细想了想,面上露出一丝愧疚,“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我平素太过紧张阜儿,多拘着他,竟是没有玩得好的孩子。”
老郭氏没想到,惊讶地问:“亲戚也没有吗?”
三公主叹气,“原来常去崔家,跟他大伯家的三儿子倒是还算亲近,只是如今我与崔家这般,我担心崔家迁怒他,便教他去的少了。”
“这……”老郭氏只知道三公主和崔家和离,不清楚更多的弯弯绕绕,不知该如何劝。
三公主笑道:“您不必担心,大家面儿上是过得去的,崔家先前将阜儿生父分出去,将他那一部分家产送到了公主府,日后无论如何,阜儿都不缺钱花。”
老郭氏听说过世家豪富,崔家绵延几百年,哪怕只能分得三成家产,定也是旁人不能想象的财富。
反正她活了六十多年,即便老了过上老夫人的享福日子,见识过真正高门大户的奢靡生活,也想象不到会是怎样的富裕。
而以老郭氏乡野出身的眼界,有钱,有极多钱,那还能有什么烦恼?整个就住在福窝里,肯定没烦恼。
是以,老郭氏便不再说崔阜,反而好奇地问三公主:“你还年轻,可还要再招驸马?”
三公主苦笑,“这事儿,我实在无权决定。”
老郭氏顿时说不出话来,又担心说多错多,再不敢随便问。
不过三公主没老太太想得那般难过,还能宽慰老太太。
知足的人才能常乐,三公主已经极庆幸,她是公主,不似世间大多女子那般无力。
她就算没和离,要忍受崔修哲那个恶心的玩意儿一辈子,也可以将他隔在公主府外。如今有这样的结果,简直是意外之喜。
至于往后,是否会有另外一个驸马,三公主也无所谓,她再没权没势,也是公主,还是跟崔家子和离成功的公主,只要她不软弱,能差到哪儿去。
裴君送走宾客们,听老太太说起此事,也是这般说的。
“从来都不是人善被人欺,是软弱可欺。”
善良、软弱都不该受人欺凌,恶因在欺人之人,但世人多欺软怕硬,与其指望旁人善良,不如自个儿强硬起来。
所以裴君表现得再如何好脾气,如今也没有人认为她可欺,她的弱点就摆在这儿,有种就试试。
……
对整个京城建档的初步核查任务历时半年,赶在正月初彻底收尾。
第二步多是文吏的差事,先前孙长史提议再招些文吏,裴君已经派人去做,初五便正式入职金吾卫。
如今金吾卫的文吏也有百来人,裴君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便是将文吏和金吾卫武卫分开来,变成金吾卫的独立部门。
主要是为了金吾卫衙门新建的籍册,以及日后对应的工作,文吏将不再单纯服务于武卫的事宜。
不过这样一来,文吏的官位官阶也得稍稍改革。
原本正六品长史是金吾卫最高的文官品级,裴君在奏折中提出将长史提为五品,再新增几个职位,两个六品的副史,数个看管籍册库的小吏,数个记事书吏,还得有专人与其他部门对接。
需要对接的部门,包括但不限于京兆尹衙门、大理寺,以及守卫京城各城门的监门卫。
其中京兆尹衙门与金吾卫的职能有一定重合,这半年来合作已经初见默契,以后接触定然只会多不会少。
大理寺则是查案时可能会来调籍册或者需要金吾卫配合追凶。
而监门卫,裴君在奏折中表明,希望监门卫配合,日后所有进出京城的人员皆记录在案,以便金吾卫随时更新籍册记录。
这份奏折的细节,乃是裴君召集曹申、郝得志、孙长史四人一同探讨而来。她主张提级长史一职,没避讳孙长史,便是有为他升职之意。
孙长史也明白,因此这些日子都一脸的春风得意。
但事无定论,不可外扬,旁人问他皆笑而不语,只回家中与妻子倾诉喜意。
孙夫人也高兴,“原还以为老爷这辈子只能止步于六品,没想到裴将军才来半年,就能升职了!”
孙长史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笑道:“你先前还对我的忙碌颇有微词,如今知道了吧?衙门中诸人做事如何,将军皆看在眼里呢。”
“我那是心疼你辛苦。”孙夫人嗔了他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喜起来,“年前将军多发俸禄,我已是极感恩,真没想到还有好处,裴将军跟旁的上官可真是不同。”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到,就是在诋毁之前的金吾卫长官,也会给裴将军惹麻烦。孙长史严肃道:“这话,切莫在外头说。”
“知道知道,我这不是高兴吗?只我们夫妻说。”孙夫人保证道,“你升职这事儿,没落准前,我也谁都不说,万一不成呢。”
孙长史点头,“你明白便好。”
孙夫人喜形于色,幻想道:“若真能升职,底下孩子的婚事,也能更好一些。”
孙长史捋胡须,频频点头。
夫妻俩瞧着对方,忍不住笑起来。
京中各卫的官阶基本相同,然而因为人数上有差别,某些官职的数量会不同,同时人比较多的部门,竞争也就更大一些。
如今金吾卫的人数在京城各卫军之中排在前列,而且裴君奏折写得合情合理,奏折送上去三日,明帝便批准了此事。
孙长史升职,越发用心地做事,不用裴君过问,也会主动督促,日日禀报籍册整理的进度。
这半年来孙长史已经向裴君证明了他的能力和态度,裴君对他很是认可,也十分放心,便专心与监门卫大将军谈日后的配合。
都城四方共十一座城门可出入,每座城门有一个城门郞主管,每日进出人数众多,登记十分繁琐,可为了京城的安全,此事极有必要。
这半年金吾卫和京兆府衙审查京城所有人员,犯罪之事较之从前,已经有所减少,显然想要犯罪的人还是有忌讳的。
此时便要说到建档的第三步,裴君上书,建议为所有京城籍百姓以及长住京城的人发一个木制身份牌,上面标明住处以及相貌特征等。
木牌一直在制作中,已经陆陆续续发放到各坊坊正,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反馈给各坊坊正,坊正会再反馈给京兆府衙。
这种身份牌肯定会有弊端,丢失、损毁或者被人仿制等皆有可能,但这是目前裴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而京城本地百姓持身份牌出入,城门守卫审查他们的身份时,登记起来也会轻松一些,主要针对外来人员严格便可。
可能仍然免不了假冒身份,但出入皆有记录,两厢一对比,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提供线索。
具体的细节,裴君还在和监门卫商讨中,正式敲定落实下去,可能要些许时日。
然而想要犯罪的人不会等他们准备好。
前日娄府尹还在上朝时向明帝奏报,说近一个月京中发生的犯罪事件比往年年末都少,今日谢涟便找上门。
他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事,而且还是案子。
而谢涟随金吾卫进入裴君办公的厅堂,一眼便瞧见一幅整面墙大的京城舆图,之精细,吸引住谢涟的心神。
“裴将军,这是何人所绘?”
裴君请他入座,随口解释道:“乃是我和金吾卫擅长绘图的文吏所画,这是第一幅,待到临摹出第二幅之后,这副便会献给陛下。”
谢涟从舆图中挪开眼,看向裴君,毫无芥蒂地称赞:“裴将军细致入微。”
裴君笑了笑,问道:“谢少卿来金吾卫衙门,不知所为何事?”
谢涟说出来意:“不知裴将军可听说,年后京中接连起了三场大火。”
裴君点头,“是,我知道。”
正月金吾卫巡防更严,三场大火皆发生在夜里,前两场金吾卫皆有参与灭火,唯独第三场,也就是昨夜这场火,因是官宦之家,府中下人便进行扑救,是以金吾卫和坊吏并未参与。
此时谢涟提起大火……“难不成昨夜的走水,并非意外?”
谢涟点头,“昨夜走水的是从五品工部郎中范郎中家,而范郎中死于书房之中,书房尽毁。”
“范夫人声称是意外,说之前范大人便曾瞌睡致使烛台歪倒,这一次亦然。”
“但是开年已经三次大火,皆损失不小,百姓之间有些风言,未免事态扩大,京兆府衙便前往各家查探,意外发现,范郎中家的走水,不是范夫人所言,从书案开始烧起。”
火烧的源头,定然比别出烧得更严重,稍有经验的差役便能看出来,所以这场起火,如若是人为,很有可能是蓄意谋杀。
裴君叫人去取范郎中家的籍册,然后对谢涟道:“籍册还未整理完,请谢少卿稍等片刻。”
谢涟拱手谢道:“下官不急,劳烦裴将军。”
等待之时,裴君自然不能将谢涟晾在一旁,便道:“谢少卿,我对柳家当年的事颇感兴趣,不知可否看一看柳家旧案的卷宗?”
“柳家?”谢涟探究地看向她,“不知裴将军为何对柳家之事感兴趣?”
裴将军轻笑,“我其实对世家和勋贵皆感兴趣,只是好端端地,我总不好与谢少卿本人打听广陵谢氏的事吧?自然只能先了解柳家一二。”
她说得大喇喇,仿佛没有心机似的,可谢涟知道,裴将军还没入京前,各家便已经将她的过往查清楚,只是甚少有人会像她这般坦荡地说出来。
裴将军行事,与京中各家子弟皆不同……
谢涟沉默片刻,应道:“既然裴将军有兴趣,不妨到大理寺一阅,大理寺的卷宗不便带出。”
裴君便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谢涟没有拒绝。
不到一刻钟,书吏送来一册籍册,裴君让他递给谢少卿。
谢涟也没有要求带出,坐在厅堂内便翻阅起来。
裴君没忘记他过目不忘,也不去管他,找出她先前誊抄出来的金风玉露楼的一部分信息,自然地揣进袖中。
谢涟看完后,有礼地还册给裴君,裴君拿着册子,召来校场中一个金吾卫,命他将籍册完好的还回库中去。
随后,裴君便随谢涟前往大理寺。
到达大理寺,谢涟先引裴君见大理寺卿杨献,并未说裴君是为柳家旧案的卷宗而来,只说裴君是对昨夜的纵火案有兴趣,想要尽绵薄之力。
他自动为裴君找补,裴君也没拆穿,含笑点头,默认。
杨寺卿自然没有怀疑,谢涟便带裴君进了卷宗室,然后指明柳家旧案卷宗所在。
裴君也没着急去看,而是环胸靠在书架一侧,看着谢涟径直拐入两个书架之间翻找,便问道:“谢少卿,这范郎中还与旧案有关吗?”
谢涟暂停手中动作,看向裴君回答:“金吾卫所录籍册中说,天和十一年,工部督建后陵,然建设之时,后陵西北角不慎倒塌,当时主要负责的工部官员有二,其一便是当时刚入工部任主事的范郎中,其二是当年的工部郎中陶达。”
裴君听到“天和十一年”,眉头一跳,未说话。
谢涟重新看向书架,边翻找边道:“范郎中在工部任职期间,能力不俗,与同僚交好。唯一可能与人结怨的事,便是当年主动举报陶达渎职致使后陵倒塌,以至陶达被流放北境。”
“而今年,他刚晋升至从五品郎中便被害。”
每有重大案件,皆有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大理寺审讯查案,刑部复核,再由御史台监审。
工部督建工事坍塌一角,本不算大事,但后陵倒塌,无论是与先皇后帝后相敬如宾的明帝,还是太子和当时的燕王,都不会善了,必定要严查。
所以谢涟认为大理寺会有卷宗记录。
他既然用裴君是来帮忙为借口,裴君便也走过去,帮忙找起来。
两个人确实要快一些,一本一本翻开,看一眼就放回去,一直找到裴君这侧书架第三层,裴君先看到陶达的名字。
“谢少卿,找到了。”
谢涟立即放下手中刚拿起来的卷宗,转身走向裴君。
裴君递给他,“陶达的罪名并未牵连家人,按照谢少卿所怀疑,有可能与陶家其他人有关,陶夫人,以及陶家三个孩子。”
谢涟拿着卷宗走向书案,磨墨准备记录。
裴君则是找到柳家旧案的卷宗,仔仔细细地看着。
柳家的覆灭,是墙倒众人推,墙本身是烂墙,倒得也是极快。
裴君翻到柳家三房一页,柳家倒之前,阿酒的父亲任职于水部司,而他论罪的最大一项罪名,乃是贪腐,身为水部司郎中,在江南督建水利,却大肆贪腐,致使天和十年江南水患,河堤一触即溃。
竟然也是工部的。
裴君翻到柳家三房其他人这页,柳家罪大,柳氏嫡支流放已是轻罪,父母皆未出京便故去,阿酒的姐姐柳云雾除了记录的生辰八字与金风玉露楼的云娘相同,其他倒是没有一处相同。
而阿酒的弟弟柳云晖,天和八年九月初三戌时生,裴君是知道的,前几日老太太请大师祈福,她亲手将阿酒写得生辰八字装进荷包放在香案上。
单凭这些记录,没法儿证命云娘就是柳云雾。
裴君又往后翻,看到有柳家下人的记录,便拿出她袖中的纸,边看边比对。
名字全都不同,生辰八字倒是能对应上一些,而这些人……裴君手指在卷宗上滑下,最后定在柳家三夫人的名字上。
他们都是柳家三夫人,也就是阿酒母亲的陪嫁。
又一个“巧合”……
裴君听到衣袂摩擦的动静,收好那几张纸,空着手看剩下的卷宗。
谢涟走过来,问道:“裴将军可看完了?下官恐怕还要劳烦裴将军。”
裴君随意地合上卷宗,放回书架时,问他:“皆是为大邺和陛下效命,谢少卿有何事,不妨直言。”
谢涟便直言道:“陶达有两子一女,长子陶承嗣当年已经十岁,次子才三岁,若经历巨变,恐怕陶承嗣最有可能心生恨意。”
裴君不置可否,只问道:“谢少卿是想查陶承嗣是否进京?”
谢涟点头,“正是。”
如今的金吾卫查起来,确实容易一些。
不过她的属下,本来就已经很忙了,凭白多干活,裴君可不愿意,便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两,付给我金吾卫的文吏,明日一早,告知谢少卿结果。”
谢涟默然:“……”不是说为大邺和陛下效命吗?
但二十两于他微不足道,谢涟还是默默拿出了钱袋,取出二十两,放在裴君的手中。
裴君握上手,极和善道:“谢少卿爽快,本官替属下们谢过谢少卿。”
谢涟一顿,今日才知道,这位英雄了得的裴将军十分不拘小节。
但想想她能够在发现他和四公主有那样的私情之后,还主动求娶四公主,便知道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而裴君为下属们多赚到一点钱,心情不错,对谢涟大方道:“若真查出陶承嗣在京中,本官会再命人查清楚他进京后去过何处,算是送谢少卿的。”
本来打算再拿出十两银子查此事的谢涟,默默收回钱袋,“下官谢过裴将军。”
裴君举起握着银子的右手,晃了晃,笑道:“若谢少卿下次还需要帮忙,尽管来金吾卫,金吾卫上下都愿意帮忙。”
谢涟无言以对,只能敷衍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