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芙蓉园在都城的东南隅, 正门在都城内,众宾客皆是从此入园赏玩。
园内有一池,名为曲池,位于芙蓉园西侧, 乃是活水, 由都城中流入, 再从芙蓉园东南流出。
裴君躲清闲时,便是沿池向西北行, 过桥找到这么一处僻静之地, 未曾想就碰见了另外两个“私会”的男女。
先前在阁中, 裴君以为四公主和谢涟是般配的,可瞧见方才那一幕, 便像是看到了现实——般配不等同于合适。
一个飞蛾扑火, 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试一试;一个独善其身, 永远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虽不知今晚他们会发生什么, 但大概是没有可能了。
可惜局内之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裴君摇摇头, 拎起酒壶, 仰头灌了一口酒, 重新躺下,轻笑,不过追名逐利, 怎么就不能是君子了?
好在她是清醒的。
这里再没有人来打扰,暖阳之下,裴君昏昏欲睡, 她也顺从着这一刻的倦意,闭上了眼睛。
裴君没有投入进赏花宴,园中其他的男男女女却在上演着一场又一场一眼误终生的戏码。
五公主秦琳目的明确, 从裴君和谢涟离开,就也和四公主秦珈分开,明明是顺着裴君离开的方向走得,可是总也见不到人。
她本就是个娇蛮的性子,耐心有限,走到桥边,气得一脚踹向桥柱,然后便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嘶——”
侍女连忙过来扶,“公主,您没事儿吧?”
五公主眼角有泪花,骂道:“你看我像没事儿的样子吗?”
“公主,这儿没人,要不奴婢给您看看是否伤到?”
五公主抓着她的手臂,单腿跳,跳了两步,忽然瞧见前面的人影,“那不是四公主吗?”
侍女望过去,又在附近找了找,“四公主怎么一个人?”
五公主眼睛一转,“有鬼。”
这一下五公主也顾不上娇气了,小碎步飞快过桥,挡住四公主秦珈,刚要挑衅,发现她眼圈儿竟然有些红,惊讶地声音都变调了,“你哭了?!”
秦珈面无表情,优雅高贵地拨开她,踩着台阶上桥。
五公主扯住她的手腕,追问:“你是不是为了那个谢春和?”
秦珈冷着脸,“松开。”
“你有没有出息?还是公主呢!”五公主拿腔拿调地教训道,“我方才看见谢春和和那个装模作样的姬朝云相携而行,他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你还为他哭,自轻自贱。”
一句“自轻自贱”,刺激到了秦珈的自尊心,她向来知道怎么让五公主不开心,便故意刺道:“父皇想招裴君做驸马,我不要谢涟,难道要裴君吗?”
五公主一听,果然变色,“不准!”
秦珈冲她挑衅地勾起嘴角,然后甩开她的手,径直向前。
五公主追上去,气急败坏地说:“你不准跟我抢!你听见没有!”
秦珈并不理会她,不过经五公主这一番闹腾,她倒是稍稍从那些难堪的情绪之中抽出些许。
两人走得不慢,五公主又为了扳回一城故意引她往谢涟二人的方向走,很快便瞧见那一白一蓝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谢涟便如仙人一般,能够与秦珈颜色齐名的姬朝云更是宛如仙女,那二人并行,只看背影,都仿佛是一对璧人。
秦珈眼中闪过酸楚。
五公主立即便撺掇道:“姬家的女儿,就爱装出一副清纯不染尘的样子,勾得各家郎君都惦记,姬家再从中拿好处。先前还听说姬家想让姬朝云入东宫做太子哥哥的侧妃,现在又和谢春和走近,肯定不安好心!”
秦珈定定地看着那二人的背影,一动未动,直到两人不见,方才脚下一转,从另一条路离开。
五公主莫名,“她今日好生奇怪,竟然避让……”
侍女不解,“公主,四公主平时也不会跟姬小娘子争锋啊?”
“你知道什么。”五公主故作高深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城不容二姝,肯定暗自较劲。”
“可是……”侍女悄悄瞧了五公主一眼,没敢说出来,她觉得四公主除了对谢少卿,可没将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包括五公主。
也幸好她没说出来,免了一场风暴。
未时末,众人陆陆续续开始离开芙蓉园,裴君也终于在园门处现身,然后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迅速上马车离开。
五公主又没能和她说上话,气得直跺脚。
四公主则是早就从芙蓉园西门去她的庄子,她提前跟明帝请示过,今日不回宫。
裴君本打算先到金吾卫处理今日的公务,但马车刚行过一坊,便听到军中报信的哨声。
她掀开马车帘看过去,就见到一个着常服的金吾卫和她对视之后,进入旁边的巷子中。
“左转。”
“是,将军。”
马车停在那条巷子口,裴君下马车走进去,边走边看,然后停在一座院门前,敲门。
门立即从里头打开,果然是那金吾卫,而院中不止他一人,还有郝得志等二十来个金吾卫。
郝得志大笑,“我就知道将军肯定能找到这里。”
裴君踏进去,平静地指出来,“你画的那些个记号,每个都丑的出类拔萃。”
郝得志不以为耻,“将军能认出来就行,好看有什么用。”
裴君问他:“你们这一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郝得志神色马上正经些许,说道:“将军,今日好几个府来人报案,说是有飞贼团伙作案,所以我和曹老虎带人出来埋伏。”
裴君看了眼周遭,“在这儿埋伏?”
郝得志解释:“曹老虎在飞贼出没的坊区附近,我打算天色再暗些便去城外埋伏,若是飞贼今晚再犯事,我们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城外?”裴君询问,“一次说清楚。这夜间偷盗,城门落锁,都城四面皆是高墙,还有羽林军巡逻,躲藏在都城之内便极不易搜寻,为何要费力出城?又如何能出城?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郝得志答道:“是一个更夫,昨夜瞧见有几人在芙蓉园外入水,他过去探看,却什么都没发现,觉得不对,今日便来金吾卫衙门禀报。”
“我和曹老虎根据各府说明的飞贼奔逃方向,猜测可能有些关系。”
芙蓉园是皇家园林,不过主要却是京中达官贵人借此宴饮赏玩,白日里喧闹非凡,夜间人皆散去,确实极有可能藏污纳垢。
入金吾卫有几日了,平常巡防都是些普通治安事件,虽说是好事,可难得出了个大事儿,裴君也有些手痒,便道:“是得摸清楚,万一芙蓉园真的有漏洞,也好及早修正。晚些我再进到芙蓉园守株待兔,你们去城外接应。”
“是,将军。”
正事儿说完,郝得志一改正经之色,忽而促狭一笑,“将军,宴上可有好事发生?”
其他金吾卫纷纷忍笑,胆子大的还小声起哄。
裴君早上便想揍他了,也不说一声,一拳便击向郝得志,而郝得志脑子还没跟上,身体已经躲开并且回击。
金吾卫们看得兴奋,却不敢大声呼喊,只能控制着声音用气音喝彩。
两人在小院儿里比划了一通,裴君微微出了点汗,松了松筋骨,天色微暗后,便与郝得志等人分开,带着两个金吾卫悄悄回到芙蓉园。
裴君白日里对这园林留意过,直接在西南渠水入池处寻了隐蔽的掩体蹲守,这一等,就从日沉等到夜阑人静,周围一片漆黑,只闻虫声窸窣。
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隐没在黑暗中,几乎融为一体。
“哗——”
裴君耳朵一动,鹰隼一般,瞬间锁定池中,果然见月光照应下,微微泛着银光的水面上有几道人影游过。
裴君三人按兵不动,等着他们爬上岸,迅速向北移动,这才悄悄跟在后面。
飞贼有四个人,似乎对芙蓉园极为熟悉,一路潜行,几乎未作停顿,而且完全没碰上芙蓉园巡逻的守卫。
裴君跟着他们左绕右绕,终于来到芙蓉园尽头,见四个飞贼停在墙边,互相踩着膝盖便翻越出园。
一金吾卫捂嘴,做虫鸣口技,接连四声提点外头埋伏的金吾卫有四个飞贼。
他们的计划,是一路跟着这群飞贼找到他们的老巢,郝得志等人在芙蓉园外蹲守,发现人出来便继续跟踪。
裴君三人则暂时等在墙内,约莫四个贼人应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方才攀上墙头,继续追上去。
然而他们根据郝得志等人留下的印记才追踪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便听到前面有打斗声,三人迅速疾驰过去支援。
人多有时候不见得是优势,配合不当就会束手束脚,十来个金吾卫围攻四人,正常应该占上风才对,可他们或许是担心黑漆漆地伤到自己人,根本不敢硬上。
这就导致那四个飞贼滑不溜手的,始终没有被抓住。
但就算如此,普通的飞贼,怎么可能跟郝得志等人缠斗许久?
裴君心下奇怪,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而是等到眼睛分辨清楚四个飞贼的身形,这才提刀飞身而上。
她这一加入战局,其他金吾卫便稍稍让出战场,裴君和郝得志配合默契,几招便开始压制飞贼。
飞贼们见势不妙,便欲遁走,可更教人奇怪的是,他们并非慌不择路地逃走,反而三人上前阻挡,另外一人边打边退,期间并无一句交流,却十分默契。
裴君自然不能让他们从她手里溜走,攻势越猛,一刀挥过去便打破三人的防线,郝得志立即逮住落单的一人,一个重劈,砍断了对方的刀,随后将人踹到其他金吾卫那儿,再转身去帮裴君。
裴君此时一对二也得心应手,不过有郝得志接手,她便迅速脱离战局,一跃而起,阻截即将跑出去的飞贼。
她对自己的刀极自信,这是多年苦练和实战得来的自信,每一刀挥出去,裴君的心里就已经开始预判对方的下一刀甚至很多刀。
可正是因为这种自信,以及对对方的预判,裴君心中怪异之感越甚。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飞贼。
裴君挥刀越发凌厉,一定要留下此人带回去审问。
她是想要活口的,不想那飞贼忽然撤刀,竟是以胸膛迎向裴君,主动撞向她的刀尖。
那一瞬间,裴君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被活捉的突厥大将疯狂大笑后忽然冲向她的刀尖,她收刀时划破了对方的领口,但刀还是插进了他的胸膛。
血如泉涌,但锁骨上似乎露出一个黑色图腾的一角……
而她这一下的停顿,飞贼抓住了逃跑的时机,胸膛擦着刀尖,转身便跑。
裴君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回过神迅速向逃走的飞贼追去。
那飞贼跑得极快,裴君紧紧跟在后面,两人原本间隔着一丈左右的距离,因为裴君不熟悉地形,距离渐渐拉大。
二人追赶着穿过一片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庄子,那庄子建的极大,院墙便有八尺多高,里面恐怕房屋众多,若是教这飞贼跑进去,定是极难抓住人了。
是以裴君拼劲力气提速飞驰,未成想此人竟还有余力,速度更快地奔向那庄子院墙,脚踏墙边,三步便攀上院墙,然后跃下去。
裴君紧跟而上,眼瞅着此飞贼逃向后院方向,追至后院却四下无人。
偌大的庄子竟然没人守卫,像是故意为谁空出来一般……
裴君握紧刀,视线搜寻,两侧耳房和偏房之间的角落皆可藏人,最后,她缓缓走向东侧。
忽然,正屋中似有声响,裴君一顿,立刻小心地向正屋走去,手覆在门上的一瞬,里面响起男子清越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公主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谢涟实在叹为观止。”
裴君一怔,即将推门的手顿住,怎么是他们?这么巧?
屋内,四公主秦珈点起床头的蜡烛,柔荑捡起散落在地面上的衣衫,一点点地穿上身,肩膀微颤,竟是渐渐笑出声来。
谢涟皱眉,眼中难掩对她的失望,“公主竟还能笑出来……”
“我当然能笑,为什么不能笑?”秦珈衣衫未整,转过身来,见谢涟撇开眼,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故意,“谢涟,那酒里根本没下药,只是普通的鹿血酒,我是骗你的。”
谢涟倏地抬眼,不敢置信。
秦珈笑得越发快意,“你看,我只不过随便一句话,你就信了,我往你怀里一扑,你就抱住了我,你就是喜欢我,如今你还怎么骗自己?”
谢涟一贯的淡然从容终于出现裂缝,良久,依旧决绝,“谢涟不值得公主如此轻贱自己,污了公主的清白,我愿意以死谢罪。”
他没有否认,可还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心中的悲伤快要淹没秦珈,她只能倔强道:“我就是要证明,我不是天生犯贱,是你谢涟懦弱,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谢涟默然,“公主,我们不可能的……”
头一次,还是在刚坦诚相见之后,谢涟终于和她开诚布公,“陛下制衡朝堂各方势力,绝不准许任何一方独大,如今的局面,无论是两位公主的婚事,还是燕王殿下的婚事,都不可能选世家或者勋贵。”
“我不能弃家族于不顾。”
“好像只有你们男人才懂朝堂一样,你休想用那些家族大义来搪塞我。”
秦珈眼角忍不住滑下一滴泪,没法儿自欺欺人,他就是爱旁的胜过她罢了,多简单。
女人的心思总是很难测,他来了,秦珈就忍不住幻想,是不是他们之间有可能……
但她又忍不住难过,“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起码那样她也还能骗自己,谢涟相信她的为人,相信她不会真地想要毁了他,或许还能继续抱有期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明白,他们之间,彻底完了。
谢涟悲哀地闭上眼,“若公主怨怪谢涟,能有些许宽慰,谢涟绝无二话。”
“只是,谢涟仍有一问。”
“如果……不是现在这般局面,而是突厥强势,大邺将危,非要公主和亲才能为大邺换得短暂的喘|息,公主会如何?”
秦珈深深地看着他,哪怕衣衫不整也挺直背脊,微微扬起下巴,说道:“我会去。”
“我是大邺的公主,可以为大邺的百姓牺牲,但大邺的无能,将永远无法抹去。”
谢涟……躬身拜下,“我已负公主,不能再负家族。”
“谢涟,你太可怜了。”
“起码我极力争取过,既然说是最后一次找你,就一定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不会再回头。我不需要你以死谢罪,谢涟,你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门外,裴君耳朵听进两人的对话,猜到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并无多大触动。
她始终警觉地注意着周围,不放过一丝一毫地动静,心中则是在思索,她和屋内的两人会出现怎样的牵连。
裴君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那么此时此刻,躲在暗处的飞贼,或许在谋划着什么……
有人想要利用她,还有屋里那两个人,达成某种目的,可她就甘愿做别人的棋子吗?
裴君重新回忆起那时闪过的画面,那是天和十七年,大邺和突厥争夺幽州,大邺打了一场鼓舞士气之战,活捉当时的突厥大将罗喀。
原本燕王想借此人狠挫突厥的锐气,可两军再次对垒之时,罗喀忽然大喊:“誓死效忠大汗。”以死向阿史那汗王宣誓。
如今突厥的图腾出现在大邺……
忽地,西北角传来破风声,一颗石子击向窗棂。
裴君根本不管那石子,迅速锁定那里,扔出腰刀,击中即将翻上屋顶的飞贼,随后,裴君赶至,拔起腰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飞贼的脖子。
几息之间,石子击中窗棂的声音,人摔落的声音和尖叫的声音,几乎同时传进屋中。
谢涟瞬间挡在秦珈身前,“你躲起来,我去看看。”
秦珈想要说什么,被他向后一推,便退进了床侧角落。
而谢涟走到窗边,透过窗上的破洞望出去,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咔吱——”
门应声而开,谢涟和角落的秦珈一同看过去。
月光下,一袭黑衣的裴君提着一把带血的刀,血沿着刀尖一滴滴落在地面,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脚印,而她的眼,是带笑的。
谢涟和秦珈瞳孔霎时一缩,皆惊,“裴将军?!”
裴君心中生出了一个刺激的念头,想起来便忍不住浑身战栗,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珈,“四公主,愿意让我做你的驸马吗?”
她就先做个听话的棋子,总有求到她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