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裴君入金吾卫第一日, 便杖责数人,又宣布日后金吾卫校尉实行挑战制,整个金吾卫都处于震撼之中, 短时间内恐怕都没办法回神。
宋乾等人细皮嫩肉,挨了打, 回家自然要告状,好几家长辈都义愤填膺, 互通有无, 商量着明日一定要入宫弹劾裴君。
裴君敢动手,自然是考虑了后果,按部就班地接手金吾卫, 下职后则是带着郝得志一起去看今日受杖责的郭响等人。
当初郝得志等人找房子时,也顺带帮着其他将士们打听了一下,郭响等人调入金吾卫后,便在同一个坊一起买了宅子,郭响和其中几个人一起买了两座相邻的小三进宅院, 重新砌墙,做了邻居。
裴君忽然到访, 惊到了郭响等人, 郭响不知所措地邀请她入内, 郭响家的娘子则是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
“不用忙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伤。”裴君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可看过大夫了?”
郭响答道:“末将等一起去木军医那儿包扎好,也拿了药,请将军放心,只是小伤,用不了几日便会痊愈。”
“好好休养, 别耽误下个月的比试。”
郭响立即大力拍胸膛,“绝对不会给将军您丢脸。”
“这是你们自己的机会,把握住便是。”
“是,将军。”
裴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打量着郭响家的堂屋,随意地问:“到京城后,可有不习惯之处?”
“没有,好着呢。”
“是啊将军,京城繁华,可比边境舒服多了。”
“吃食也多,饼子就有许多种,还没尝尽呢。”
“是啊是啊……”
“情绪呢?”
“啊?”众人不解。
裴君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耐心地问:“会时有不好的心情生出吗?易怒吗?可有控制不住想要动手的时候?”
郭响仿佛被刺伤一样,猛地站起,“将军,您是不相信我们吗?若不是那些公子哥儿无事挑衅,我们怎么会动手?”
郝得志立即叱骂道:“嚷嚷什么!坐下!”
郭响呼哧喘气,良久方才重重地坐下,他的妻子端着茶杯站在门外,担忧不已。
裴君眼神平静,轻轻叹道:“自离开北境,我夜里便常失眠,全靠阿酒开得安神汤养神,是以在御前时听万将军说边军将士们行事暴躁,我便担忧你们也未习惯如今的日子,只是在人前竭力粉饰太平。”
她更担心的是,将士们会有战后创伤难以抚平,最终行差踏错,误了终身。
这时代无人重视这样的问题,更忌讳被人视若疯癫,裴君便也只以“不习惯”说事儿,还拿自己举例:“前几日我发火,使刀砍坏了庭院里的珍贵花草,还被阿酒骂了败家,说要将院子改成练武场,一棵草都不留。”
郭响等人忍不住笑起来,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有一个士兵挠挠头,率先开口关心地问:“原来将军也不适应,您如今好了吗?”
裴君轻笑,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刚入军营时,不也适应了许久才习惯军营的生活?不必太忌讳,睡不好便去木军医那儿开些安神药,火气旺便喝些降火的,多和兄弟们说说,慢慢来总会适应的。”
她说得越是轻松,其他人越是放松,郭响也没方才那般激动了,只是看起来颇有心事。
郭响妻子姓祝,祝娘子给众人上完茶,咬了咬嘴唇,挣扎片刻,还是开口道:“将军,郭郎……”
她一开口,郭响便喝道:“你一个妇人,别在将军面前失礼!”
裴君眉头微微一皱,为祝娘子说话:“咱们只是话家常,没有女人不能插话的讲究,嫂夫人有话说,请她说便是。”
郭响抬头看了一眼妻子,又低下头,整个人显得有些颓丧。
祝娘子也确实担心夫君,便继续道:“郭郎每晚都要将刀放在枕边,夜里一惊醒,便要拔刀乱挥一气,他怕伤到我,后来便不在主屋里睡了……”
“下职之后,若是其他将士们不找他,他从来不出门,也不爱说话……”
她接连说了好些事儿,眼里噙着泪,哽咽道:“我一直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将军特地来宽慰。”
郭响抓头发,“末将……被激怒后,就像回到了战场上,眼前一片红,只想杀了敌人……”
“若不是曹将军阻止,恐怕会犯下大错,将军,是末将的错,末将没控制好自己。”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我已经罚过你们了。”
外头忽然传来小孩子吵架的尖叫声,墙头枝上的鸟儿被惊起,裴君侧头看着,露出一抹笑意,“慢慢你就会发现,见过战火硝烟,是不忍破坏这人间烟火一片祥和的。”
“不急,我们都要适应。”
朝堂上风云变幻,很多时候是牵扯不到下头普通的官吏百姓的,裴君选择回来,只是希望,有她撑在上头,有更多的人能够过得安心些,哪怕他们的日子实际上不会有太大变化。
……
从郭响家离开,裴君在马车上对郝得志道:“回京后,我倒是瞧不出你有任何不适。”
郝得志不在意,“只要将军在,我老郝天不怕地不怕。”
裴君沉默,然后问郝得志:“你的宅子也买了,准备何时搬走?”
郝得志厚脸皮,“将军,我老郝孤身一人,就想在您府上蹭一间屋子住,我给阿酒姑娘交租,您别赶我走了。”
“我差你一点租子吗?”裴君无奈,“你不是我的家将,常住下去,不担心旁人说嘴吗?”
“我老郝吃将军的喝将军的,可没沾旁人一点东西,听他们乱吠,有种拿拳头说话。”
裴君无奈地摇头,“想住便住吧,待你想要成家,想必不用我说也要搬走的。”
郝得志嬉皮笑脸,“将军若让我做您妹婿,倒插门儿就更不用搬走了。”
裴君一脚便踹过去,笑骂:“美得你,我妹妹才十六,你一个大老粗,没门儿。”
郝得志嘿嘿笑了两声,“反正只要将军不让我走,不做妹婿做兄长也成,谁要是欺负咱妹妹,我带人打烂他的头。”
裴君瞪他,没好气道:“我这个亲兄长在,就不劳烦你了。”
两人说着话回到家中,阿酒便迎上来,和郝得志问了声好,便对裴君道:“将军,今日咱们府里接到不少帖子,还有您老家的来信。”
郝得志挤眉弄眼,裴君踢了他一脚,带着阿酒到主院书房,先拿过家信。
信有两封,一封是她妹妹裴婵手书,一封出自裴氏族长。
裴君先撕开妹妹的信——
“阿兄惠鉴:
阿兄可安好?
听闻阿兄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祖母和婵儿喜极而泣,盼着阿兄归来,只是许久未闻阿兄只言片语,心焦不已,幸得族长爷爷提点,便书信一封寄到京城衙门。
母亲也几次回村,询问你何时归乡,我们皆思念心切,不知何时能见到阿兄……”
后面简单写了这七年来家中的情况,祖母在裴君入伍后病了几场,为了照顾年幼的裴婵才强撑着好起来,她参军的前两年家中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们都寝食难安,待到后来大邺打得胜仗越来越多,她的名声渐响,家里才安心些许。
至于她的生母……
生母刘氏在她爹病故后改嫁,祖母极其反对,是裴君劝通的,她还想带裴婵走,也是裴君阻挠的,为此,刘氏还怨怪过她。
后来刘氏改嫁,新夫家有一个女儿,她又生了一女一子,如今都不小了。
裴君与生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其中诸多原因,有些复杂,不过算不得深仇大恨。
她想必也是真心关心裴君,只是生母的性子……
婵儿信上没说太多生母家的事儿,裴君叹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去想。
族长在信中也关心问候了她几句,然后便说了两件事,一是问她是否回乡祭祖,说要给她立碑,选黄道吉日提前准备。
宗族中若有出息之人,通常都会在族谱上记录,极出息之人,便会立碑。裴氏祖上有状元高官,也曾立过,裴君如今的功绩,族中想要立碑,裴君也不意外。
而另一件事,则是关于妹妹裴婵的婚事。
老族长说,自她在军中步步高升,裴氏整个宗族受益,连带村子也跟着受益。
裴婵渐渐长大,便有无数人上门做媒,地方高官富商皆有,甚至找到她生母那儿去,就为了攀上裴君的关系。
有些人家手笔大,着实看花了人眼,老族长请族中几位年长的叔公和裴君祖母一同商量,怕他们接错亲误了裴君,又觉得以裴君的官职,裴婵便是岁数大些也不愁人家,便一律推了,只说裴君这个兄长会为妹妹的婚事做主。
不过依旧有人妄图走旁门左道,族中便让裴婵尽量少出门,平时也有族人看顾她家。
也是因此,裴家年轻一辈儿的亲事都是精挑细选,老族长亲自过目,不求多富贵,只求不带累裴君。
这就是宗族。
裴君长长叹了一口气,虽是一人但绝非一人之事。
“将军,可是家中有事?”
裴君摇头,放下信,“只是看到家信,有些感慨罢了。”
她在路上并没有寄信回乡,是到京中之后才寄的,估计过些日子才能到,不过如今她留京任职,也得重新为祖母和妹妹打算……
“阿酒,帮我找些可靠的丫鬟婆子,我回乡祭祖后,会带祖母和妹妹进京。”
阿酒点头,“好,您放心,回头我便仔细挑选。”
“谢谢阿酒。”
“您与我客气什么?”阿酒细心,又问道,“可要请一位女先生,好教导妹妹京中的规矩?”
裴君拿起一旁的请帖,淡淡地说:“只教些礼仪便是,我裴君的妹妹,自有我为她撑腰。”
阿酒笑起来,“您说的是~”
那一叠请柬,阿酒整理过,将重要的放在最上面,是以裴君打开的第一封请帖便是丞相颜淳府上送来的。
“颜丞相怎会给我下帖子?”
裴君是真的惊讶,她便是决定留京之后才开始认真了解朝中势力,也听说过颜丞相之名。
丞相颜淳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先帝时高中状元,乃是大邺立国以来唯二的寒门状元,但是并不受重用,一直便流转于各地任职。
明帝登基之后,重用颜淳,如今官居丞相之位,是百官之首,更是本朝世家、勋贵、寒门三足鼎立中寒门一系举足轻重的人物,提拔众多寒门子弟。
最重要的是,这位丞相大人为官清正,一生为民。只可惜独子十来年前病死在任上,儿媳也早产去世,颜家只剩下他和一个孙女一个孙子。
大军回朝时,颜丞相因病卧床,裴君并未见过对方真面,这位老大人……为何邀她入府?
阿酒也不知道,只说:“丞相府来送请帖的人极客气,不过丞相府在京中向来风评极好,看不出来什么,不见得是因为将军您如今的官职。”
裴君微微点头,“究竟为何,见面后自会知晓。”
她又拿起另一封帖子。
这帖子颜色和花样比方才丞相府那封花哨许多,而阿酒立时便掩嘴笑起来,“这是芙蓉园赏花宴的帖子,如今这时节,正是百花盛开之际,京里每年这时都要举办赏花宴,邀请京中各家年轻的郎君娘子赏花。”
裴君打开帖子的手一顿,更懵,“邀请我一个武将,赏花?”
阿酒欢快地点头,不掩骄傲地说:“您不知道,这赏花宴的帖子极难得,京城中皆以收到这帖子为荣,您这一入金吾卫,立时便收到帖子,可见您多出色。”
“而且每年赏花宴之后,京中便会有好些个人家定亲,比一年中其他时候都多呢。”
“所以这是……”相亲宴?
阿酒忍笑快速点头。
裴君无甚兴趣,也不想再继续看下去,随手放置在一旁,准备冷置。
不想,阿酒道:“将军,这是京中多年留下的传统,一直是皇室公主主持,只给未有婚约的适龄郎君娘子下帖,若无重要之事,通常不会有人拒绝,听说今年燕王殿下和两位公主都会去。”
裴君:“……”
这种情况,对裴君来说比颜丞相邀请她一事还要复杂,偏偏阿酒的意思,以人情世故来说,最好不拒绝。
而阿酒还兴致勃勃道:“我今日拿到帖子,就去为您买了一身成衣,花了三十两银子呢,极好看,稍后您试试,不合身我抓紧时间给您改改。”
“三十两?!什么衣服这么值钱?”裴君在心里算了算她这些年攒下的家底,虽说不少,可三十两一件衣服,够普通百姓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三十两不算多啦,有些料子的衣服,要上百两呢,再请个好绣娘刺绣,价钱更高。”阿酒说着,猛地拍手,“忘记跟您说了,今儿宫里来人,送来一张百亩良田契,说是您将赏银献回朝,陛下重新赏您的。”
阿酒替她高兴,“虽说没了那黄金万两,但这京郊的良田也是轻易买不到的,日后咱们府里除了您的俸银,就又有了别的营收,所以三十两的衣服,还是穿得的。”
裴君见她笑靥如花,笑道:“我往后穿金吾卫军服更多,平常时候练武易磨损,棉布袍子便可,你给自己多买几件好衣裳好首饰,还有我祖母和妹妹。”
说到这里,裴君笑道:“我先前答应要赔你镯子,待我忙过这段时日,回乡前一定与你一道去西市转转,正好也给老家亲人准备些礼物。”
东市离得近,阿酒要给府里采买,去过许多次了,倒是西市,她们都没去过,听说有许多卖番邦物件儿的铺子。
“将军有空自然好。”
阿酒很开心,脸上一直带着笑,“不过我们的衣服不必买成衣,买好的缎子回来做便是,能省些钱。您这身衣服是穿的急,否则我也给您做了。”
裴君又老生常谈,让她别太辛苦,阿酒也只是笑,并不应承什么。
而后,裴君看完剩下的帖子,阿酒磨墨,她手写回帖。
除了颜丞相和赏花宴的帖子不好推掉,其他全都借口事忙暂时推到了她回乡之后,到那时她也差不多摸清楚这朝中的利害关系,明晰与谁能交往,与谁不能交往。
处理好这些,裴君便和阿酒回房试衣服。
这是一件玄色长袍,绣着些祥云图案,阿酒特地选了束袖的款式,十分利落。
“腰身处稍稍有些大,不过改起来不费事。”阿酒比量了一下尺寸,笑道,“将军,明日我便给您改好。”
“不急,还有几日呢,你多休息,晚些起也无妨。”
阿酒不答,小心收好她脱下来的衣服,笑着福了福身,退出去。
第二日,裴君起床,阿酒已经准备好早膳。
裴君心中无奈,便打算日后府里找好丫鬟,定要先给阿酒分去两个。
早膳后,裴君没和郝得志去金吾卫,而是再次来到户部,照例让守卫通报,不过这次,裴君告知守卫:“我先前已与俞尚书约好,今日在户部会面。”
巧合的是,今日的守卫便是上次的守卫,行礼后马上进入户部通报。
片刻后,守卫出来回话:“裴将军,俞大人请您进去。”
裴君提前预想过,再次见到俞尚书,对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是像其他人一样态度迅速翻转,还是依旧端着官威敷衍她……但她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好像无事发生的平静模样。
“裴将军,请喝茶。”俞尚书抬手邀请,“这是扬州今年的春茶,我先前在颜相那儿尝到,便求了一些,裴将军尝尝。”
裴君轻轻啜了一口,简单赞了一句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俞尚书,我今日来,还是为抚恤银一事。”
俞尚书神色并不意外,笑道:“裴将军,俞某先前与你说户部有难处并非虚言,大邺与突厥征战数年,朝中勉力支持,确实艰难,如今战胜和谈,才能够喘|息几分。”
裴君默然,战时军中花销多大,她自然清楚,但有些事情,必须要争取。
是以她今日来,就是想要心平气和地说出她的意见:“裴君并非不通情理,只是抚恤银确实关乎千家万户,既然朝中实在为难,不妨定下合适的数额分期发放,或者以减免税收代替抚恤银。”“若能成,日后大邺再招兵服役,想必也比从前更容易一些。”
俞尚书沉思,良久之后,方才展颜道:“常说文武不相通,裴将军却是二者兼之,此策极好,明日俞某便整理成折子呈给陛下。”
裴君闻言,心中的一颗石头霎时放下些许。
抚恤银一事,折腾许久,总算是有进展了。
俞尚书见裴君脸上虽不显,眼中却是亮了几分,笑问道:“若今日裴将军见俞某,再无结果,裴将军预备如何?”
自然是去御前状告俞尚书,彻底撕破脸。
不过裴君并未说出实话,只是弯起嘴角笑了笑,再次端起茶杯喝茶,称赞这茶“回味无穷”,顾左右而言他。
俞尚书并未拆穿。
朝堂上,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因为不会有多少人是真的会明明白白地展露自己。
裴君喝完一盏茶便向俞尚书告辞,还未出皇城门,便被一从外头进来的小太监拦住。
“裴将军,可算寻到您了,陛下召见。”
裴君一问方知,这位公公奉旨出宫召她觐见,赶到金吾卫衙门发现她不在,知道她去处的曹申和郝得志又出去巡视了,他就又跑到裴宅,阿酒告知他裴君去了户部,这才匆匆赶回来。
赶巧就在皇城门碰见了,若是错过,恐怕还要再追。
至于陛下召见的原因,小太监想卖裴君一个好,悄声告诉她:“您被安平侯、定西侯等几位大人弹劾了。”
具体因为什么弹劾,小太监不清楚,不过裴君听到安平侯和定西侯等人的名字,便猜到,准是因为她昨日杖责宋乾等人。
而她到达太极殿之后,明帝还是那个态度,问裴君有何想说的,让她自己和众位官员对质。
裴君并不了解这位帝王,可若是对她在金吾卫所做之事不满意,应该先责问一二才是,但明帝并没有。
而且又是对质……
目前看来,明帝都表现的对她十分信重,如此一来,似乎是乐见其成,乐见她不畏权贵的刚直。
那么陛下……希望她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
裴君若有所思,猜测明帝之意,侧身面向众人,问道:“裴君才上任一日,不知诸位大人弹劾裴君的理由为何?”
安平侯率先指责道:“我儿宋乾乃是安平侯府世子,是陛下的亲外孙,你怎可随意杖责,可有将我安平侯府放在眼里?”
其他人亦是附和,一个个提起自家孩子被打便满脸心疼。
裴君反问:“诸位家的公子,皆是金吾卫吗?”
众人点头。
裴君又问:“既然是金吾卫,在金吾卫衙门里,是否该遵守金吾卫的规矩?”
安平侯等知道她极擅狡辩,对视一眼,方才不情不愿地再次点头,但随后安平侯便道:“即便如此,我儿身份也非一般金吾卫,若伤了根骨,你可担待的起?”
“裴君在金吾卫衙门杖责犯错的金吾卫校尉,并无任何偏颇之处。”
裴君看向他们,十分无畏,“且我当着一众金吾卫亲口告知过,要么离开金吾卫,要么遵守金吾卫的规矩,诸位家的公子皆未表明要离开,那么裴君便认为他们是心服口服,愿意遵守金吾卫规矩的,怎么如今几位大人却来指责裴君?”
“你、你、你强词夺理!”安平侯不知道如何反驳,气得呼哧带喘,看起来便不甚聪明的样子。
这时,安平侯和定西侯身后一官员出声,正是娄正的父亲,京兆府尹娄子平,“裴将军,这以比武决定校尉一职,儿戏了些吧?”
安平侯闻言,立即道:“对,你当金吾卫是什么?校尉也能随便任命吗?”
裴君故作不解,“裴君身为金吾卫上将军,本就有权任免校尉一职,何来儿戏一说?”
“且若我没会错意,诸位大人是又想对金吾卫内务指手画脚吗?”
定西侯连忙冲明帝行礼道:“陛下,我等并无此意,只是想要在陛下面前问询清楚,毕竟金吾卫事关都城巡防,非同小可。”
裴君则是行礼道:“陛下,臣知诸位大人爱子心切,然臣为金吾卫上将军,自然一心为金吾卫,为都城的巡防考虑。”
“臣在边军为将多年,统率数万大军,军中最容易服众的便是实力,以比武选校尉,就是希望他们成为更出色的金吾卫,并无任何私心,还望陛下明鉴。”
明帝微微颔首,温和地笑,“朕自然相信裴卿是秉公处理,只是行事手段亦可婉转些,免得惹来误会。”
裴君心念一转,便又道:“陛下容禀,这比武选校尉一事,臣也是另有深意。”
“哦?”明帝面上显出些许兴趣。
裴君便顺势转向娄府尹,道:“我试令郎身手时发现,他底盘极稳,可是幼时功底打得牢?”
娄府尹先是诧异,随后忙点头道:“正是,正儿少时随我在地方任上,练武极刻苦,回京后……祖母宠溺太过,才懈怠下来。”
“这便是了。”
裴君十分认真地点头,“娄正确实有错在先,我虽撤其校尉一职,但既然昨日在金吾卫衙门言明,了结殴斗之事,日后便既往不咎,自然也要对娄正一视同仁。”
“军中每日操练,金吾卫日后亦会如此,娄正本就功底扎实,相较于其他金吾卫,精进速度肯定会更快。”裴君一本正经地向娄府尹描绘娄正美好的前途,“若他吃得苦,娄府尹也给予支持,娄正极有可能很快在比武中再次晋升校尉。”
“果真?!”
没有人不希望孩子出息。
娄正养成这纨绔性子,娄府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都没用,以至于娄府尹对他的期望一再降低,好不容易将儿子送进金吾卫,也没指望他作出多大成就,只要安安稳稳地待下去,别闯大祸就行。
这次金吾卫殴斗,娄府尹没想到娄正不止被打,还丢了校尉的职位,原本娄府尹以为儿子完了,这才心存怨愤,但此时听裴君一言,又忍不住升起希望来。
万一裴君的人品就像传言的那般大度宽广,他儿子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再争得校尉之职,他面上岂不是更光彩?
是以,娄府尹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瞬间春暖花开,“裴将军统军多年,到底更懂得调|教将士,下官羞愧,羞愧……”
裴君又看向定西侯,明帝满眼兴味。
“罗侯,令郎颇善交际,且审时度势、灵活机变,从前或许是松散了些,加以约束培养,兴许大有作为。”
裴君对罗康裕的称赞毫不吝啬,“不知令郎书读得如何,说来以令郎的表现,只做一个金吾卫校尉,实在屈才。”
明帝眉头微微一动,眼神中略有深思。
而定西侯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裴君这样一番称赞,十分混乱,这说得是他那个混账小儿子吗?
可裴君动手起来毫不顾忌家世背景,或许……是他没发现?
“罗侯?”
定西侯回神,略显犹疑道:“康裕顽劣,不爱读书……”
裴君猜到了,否则罗康裕为何与一群纨绔为伍,不过她依旧十分笃定道:“正因如此,更该严格约束。”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定西侯总觉得他要是答应了,他儿子日后便要水深火热了……
不过他们答不答应,金吾卫都是裴君说了算,她只是应明帝所说,婉转了些而已。
但这效果对纨绔们的长辈似乎出奇的好,她一转头,眼神正对上目光灼灼的安平侯,一顿,勉强夸赞道:“宋乾……为人直率。”
没了?
安平侯等了又等,依旧没有下文,忽然火大,直接冲裴君翻了个白眼。
“呵呵……”敢在太极殿这样笑得,也就只有明帝一人。
明帝起身,招呼众人随他去御园赏景,闲话家常似的说,“儿女在长辈跟前,永远是孩子,可这出了家门当公差,便不能以孩子看待了。”
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却是轻易地揭过弹劾一事。
“朕记得裴卿写过一篇祭文,其中一言为‘少年束发,拂手别亲’,朕便想到当初朕的珣儿北上参军,朕亦是心疼不已,却也只能放手。”
“想必信国公和裴卿的长辈亦是不舍心痛至极,还有诸多年轻的将士们,若无他们离乡背井,如何能有大邺如今的安定?”
定西侯等人在朝多年,面对帝王的圆滑拿捏的都炉火纯青,一下子完全忘了方才太极殿之事,这个说“是极是极”,那个说“为人父不易”,还有跟着明帝剖析自个儿挣扎的内心的。
裴君则是在明帝看过来时谦虚了几句,顺便提起回乡祭祖之事,日期就选在赏花宴之后。
明帝直接应允了,听闻她家中有一祖母,年事已高,当即封为二品诰命夫人,命人拟旨,届时由裴君直接带回乡宣旨。
裴君立即谢恩:“谢陛下恩典。”
“你是有功之臣,你祖母抚育你有恩,自然也有恩。”
而后,明帝忽然话音一转,笑问:“裴卿还未订婚吧?”
裴君抬头,对于帝王的突然关心有些迟疑和猜测。
她曾经想过自己的婚事会被关注,若是阿酒愿意为她遮掩,当然是再好不过,可裴君问过一次,阿酒似乎有难言之隐,她自然不会擅自将两人绑在一起,这对阿酒不公平。
她的选择,合该她自己面对才是。
是以,裴君最终还是选择诚实,“是,臣尚未订婚。”
而明帝听到裴君的话,笑得越发和蔼,“裴卿这样的少年英才,朕都想招为驸马了。”
裴君瞳孔一缩,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略显僵硬道:“陛下垂爱,臣……”
“诶——”明帝抬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婉拒,“朕也是从裴卿这样的年纪过来的,知晓少年人的心思,赏花宴在即,不妨先与各家的年轻娘子接触一二,若裴卿有中意之人,朕亲自为裴卿赐婚。”
其他悄悄对视,再一次刷新了陛下对裴君看重程度的认知,竟然透露出想要招裴君做驸马之意,这是何等恩宠。
虽未直接赐婚,还让裴君自个儿相看,可这不更说明陛下对裴君看重非常吗?
众人一边交换眼神,一边像个过来人一样笑着看裴君,劝她放宽心,去芙蓉园好好玩儿,不必太拘谨。
裴君从来没这么无语过,但明帝和其他官员一副君臣相宜、谈笑尽欢的模样,她想要说什么也过了最好的时机,只能暂时放弃。
大不了到时再借口没有中意的人或者身体不行,婉拒明帝的好心便是。
这时,明帝又提起燕王的婚事,“珣儿这岁数还未成婚,他七弟小他三岁,嫡子都已经四岁了。”
安平侯马上笑道:“臣听说芙蓉园的赏花宴也邀请了燕王,燕王若有中意的人选,就能了了陛下一桩心事。”
明帝含笑点头。
裴君听两人说秦珣的婚事,微微垂眸,若说心中毫无波澜,定是骗人的。
不过她不是犹豫不决还藕断丝连的人,早就已经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是以心中泛起的一点涟漪并不能打破她的平静,影响她的决定。
只是……有些怅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