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叶散
莫道源的话一出,大堂里瞬间安静。
不仅仅是阿木可力变了脸色,龙椅上的皇帝神色也变得很差,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尉迟琳嘉。
尉迟琳嘉却像是个没事人,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看够了众人精彩的表情,才心情愉悦地转过头来。
“我们于阗人向来高大,即使女子也是如此,不像你们中原人,个子小小的。”
尉迟琳嘉轻笑,像是想起来什么好笑的事。
她的语调轻浮,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傲慢。
“哦,宋将军倒是挺高,不过比起我们的大将军,还是差了一些。”
宋兰因:“公主说笑了。”
于阗人这是笃定烄国不会和他们翻脸,也不敢和他们翻脸。
那边,阿木可力则对上了莫道源:“丞相说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于阗还会行骗吗?”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但是用词间却咄咄逼人。
莫道源也是个老狐狸,自然不会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原来的意思。
“老夫看到公主,就想起来家里的孩儿,不由得感慨一句,使者不要多想。”
他笑呵呵地,瞬间把刚才的话从朝堂拉到了家中孩儿,一下子给事情降了一个大维度。
阿木可力鹰眼微眯,也没有不依不饶。
他们是来要土地的,不是来打仗的,自然不能搞得太僵。
于是他把目标放回了皇帝身上。
“不知道烄国皇帝对于我刚才说的事,有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坐在上位,微微侧目,扫过左右两侧的宋兰因和莫道源。
“不知二位爱卿,有何看法?”
程立站在宋兰因身后,悄悄拽过她的手,写了一个“可”字。
了解程立如宋兰因,她心思一动,便懂了程立的意思。
莫道源的视线牢牢盯在了宋兰因身后男人的脸上,半晌,他才向皇帝拱手。
“臣以为,和亲乃两国交好,若涉及疆土,便失去了两国和谐。”
“况且,”莫道源直起身,扫视着尉迟琳嘉的全身上下,“公主也不是两国用来交换的玩物,用疆土衡量,实在是委屈了公主。”
尉迟琳嘉嗤笑:“不想给就说不给,可别拉上我。”
阿木可力没有阻止她,他现在尉迟琳嘉身后,微微扬起头,用一种从上到下的姿态望向莫道源。
红色的玛瑙珠反射着周围每个人的表情,显得十分精彩。
“那安平将军如何?”
宋兰因向前一步,跨在了尉迟琳嘉的身边。
她向皇帝稍行一礼,仪态赏心悦目。
尉迟琳嘉感兴趣地看着她,神色意味不明。
“臣私以为,同于阗国公主和亲,当以重礼为聘,不过匈奴半数疆土,作为聘礼,臣以为,公主值得。”
皇帝目光如炬,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宋兰因接着道:“但我国皇子,也是烄国的皇室血脉,尊贵非常,若公主的彩礼仅仅是珠宝玉石,而我烄国却以疆土为聘,似乎不合两国交好礼数。”
女将军的话掷地有声,宋兰因不卑不亢,说得滴水不漏。
阿木可力的神色有些许僵硬。
“臣乃一介武将,不懂得两国习俗是否有差,不过既然是公主嫁过来,那自然是入乡随俗,不知于阗使者是否懂得我烄国礼数?”
转身望向一边的于阗使者,宋兰因一拱手。
阿木可力低头拱手回答宋兰因:“自然是懂得。”
宋兰因继续问他:“阿木可力大人既然懂得,那我说的,是否合乎礼数?”
“自然。”阿木可力咬字很清楚地回道。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角的皱纹似乎都带着不甘。
“所以,以我之见,匈奴疆土可以作为我烄国聘礼,但不能完全给于阗国。”
“我烄国出疆土,于阗国按期纳匈奴的贡,如何?”
皇帝神色暂缓,看戏似的把视线放在了阿木可力的身上。
原本的难题在烄国,被宋兰因这么一换,难题就被踢到了于阗这边。
按期纳贡,传承古周制,明面上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细细想来,都是诸侯向天子纳贡。
于阗若答应了,便是矮了烄国一头,若不答应,便是不尊重烄国礼数,那他今日的交好和亲,就成了天下的笑话。
阿木可力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抖动。
原本对烄国不利的局面瞬间颠倒,宋兰因站如青松,自成铮铮傲骨。
就连莫道源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宋兰因。
此女子若为朝廷文官,日后这阵营,还不知道怎样翻天覆地。
“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与我王商讨。”
阿木可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边的尉迟琳嘉却像事不关己,对于疆土不屑一顾,反而对宋兰因饶有兴趣。
“既然于阗使者要请示于阗王,那便改日再议,今日是我烄国大年初一,使者不妨出去感受一下我烄国民俗。”
皇帝这话十足挖苦,阿木可力咬牙应下,匆匆行礼,带着人退回了殿外。
“安平将军去送送使者,”皇帝哼笑,“免得他们找不到路。”
“是。”
皇帝现在怎么看宋兰因怎么顺眼,态度都和蔼了不少。
宫门外,马车已经等在了宫殿侧门,阿木可力率先上了车,用力地把帘布关上。
尉迟琳嘉靠在马车边,摇头晃脑地打量着一身正气的宋兰因。
“公主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宋兰因自然回视,没有一丝不自在。
“就是有点可惜,如果你是皇子就好了。”
尉迟琳嘉笑得十分甜美俏皮,说出的话却大逆不道。
“公主何必可惜,我朝皇子个个丰神俊朗。”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在我这里,还是不要讲那些文人的话。”
尉迟琳嘉突然凑近宋兰因,她的鼻子微动,随即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将军最近情绪波动很大呀,”尉迟琳嘉轻笑,顺便压低了声音,“九叶散是我于阗名药,将军服用这么多,能不知道它的副作用吗?”
“不劳公主费心。”
宋兰因替她打开马车帘子,不欲多言。
尉迟琳嘉秀眉轻挑,哼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咕噜噜跑远的,宋兰因示意将士先回将军府。
等到所有人走后,宋兰因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额头瞬间有了汗珠。
明悦走过来担忧地问:“将军可还能坚持?”
宋兰因咬住后槽牙:“可以。”
这种痛,远不及当年接到程立死讯来的痛。
“这是怎么回事?”
程立离开队伍后,专门回来找宋兰因,却没想到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宋兰因像是痛苦极了,平日里冰冷的表情似乎都变得扭曲。
扶住宋兰因的肩膀,程立的眼神难得慌乱。
因为之前,宋兰因还是好好的,他只怕是突发恶疾。
程立心疼了。
宋兰因内心是愉悦的,但是脑袋里钻心刺骨的痛让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嘲弄程立。
大颗的汗珠落下,宋兰因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程立怀里。
他们在皇宫侧门不远处,这里的人比其他地方少很多,也就没人看到,烄国刚刚上任的安平将军,正虚弱地躺在一个男人怀中,紧皱眉头。
明悦已经回去叫了马车,很快就会到。
程立替宋兰因擦去额头的汗,急得眼睛发红。
“是不是那个公主对你做了什么?”
宋兰因好久没听到程立这么急切的语气,在剧痛的同时,还有些怀念。
“不是……是我的问题。”
今天是大年初一,出来逛庙会的人络绎不绝,宫门外的角落里,宋兰因靠在程立的肩膀上,眼神慢慢空洞黯淡。
她好像回忆到了什么很痛苦的事,语气都带着痛。
“程立,你记得,你的死讯传来,是哪一年吗?”
程立愣住,他脱口而出:“永武十八年。”
“那一年,我也‘死了’,在上报给皇帝的文书急里,程府一个人都没活。”
程立瞳孔骤缩。
“你应该也查到了一些东西吧……我的确入了镇国大将军的门下。”
明悦赶着马车前来,步伐急切。
宋兰因最终还是没忍住,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落在程立的胸口,在程立胸前晕开了一个不规则的血痕,像是工艺很差的扎染。
温热的感觉如同烙铁,滋啦啦地落在了程立的心上。
程立双手颤抖地把宋兰因抱起来。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宋兰因到底有多轻。
她平日里是将军,在他面前也不肯放松自己,总是那么铮铮地站着。
就是这样,才让人忽略,宋兰因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骨头都还没长完。
宋兰因痛晕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程立的胸口说的。
“程立……我受了很多伤,很痛,又没有药治……我吃了九叶散。”
九叶散,可镇痛,镇痛有奇效,但是副作用巨大,一般的医馆都不会用九叶散入药。
只有军队里偶尔会用到。
程立心口像是被这句话开了个大洞。
他突然想起来他收留宋兰因时说过的话,他说,入我程府门下,必不会再让你受苦。
时过境迁,多年前的承诺狠狠地给了程立一巴掌。
他辜负了一个没人爱的小孩的所有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