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第50章
程阙着实过于气愤, 以至于他不断在结界中挣扎,却发现序沂设下的结界仿佛一面看不见的铜墙铁壁,似乎纵使耗尽他全部的灵力, 也无法挣脱分毫。
他眼眶依旧泛着薄红, 长眉微蹙着, 高挺的鼻骨像是目光无法逾越的山岭。
与向言的青涩俊朗不同, 程阙的骨相更为成熟稳重,但那泛着水色的眸光中却又不乏鲜衣怒马的少年感。苍白与浓重互相交错着, 恰是能在人群中一眼被记住的惊艳长相。
在刚刚与序沂的纠扯中,程阙的领口本就有些松散,狼狈的汗珠顺着苍白的颈线流淌下来, 乍看上去有些动人心魄的美感。衣衫下摆与被褥糅杂在一起,只显得一片仓皇凌乱。
他出离愤怒地发现, 序沂设下的这个结界不仅能将他拦在床榻之中,还能缓慢地耗损他的灵力。不出几个时辰, 他已觉得心力交瘁,鲜红的唇间不断吐出炽烫的浊气, 竟已是一丝挣扎的力气也无。
似乎是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被序沂进门的声音惊醒, 抬眼一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月色。
序沂的脸色看上去也没好到哪去,眼底尽是藏不住的疲惫。他推开门看见程阙的时候不自觉愣了一瞬间,目光克制而停顿地游移向下,在对方凌乱而苍白的领口间格外多停留稍许。
下一瞬,银白色长袖微抬。程阙觉得围绕在自己身侧的禁锢一瞬间尽数消失,塌边萦绕的结界也倏地消散了。
程阙的眼神缠绕一般死死瞪在对方身上,从序沂进门,到一步步走到他床边。
他没说一句话, 周遭围绕的温度却在这执拗的对视中一寸寸热了起来。
序沂用指尖灵力温了一杯水递到对方面前,程阙生硬别过头去,“不喝。”
序沂似乎并没感到意外,两人毕竟曾师徒相处数十年,彼此间的性格也是再熟悉不过。
程阙就像是一柄淬过火、浸过冰的长剑,性子执拗,宁折不弯。
他轻手把那杯温水放在塌边,垂头向凌乱床榻看了一眼,随后在一旁坐下身来。
程阙记得序沂被叫走之前,那人是说“掌门出事了”。前世那些年来,掌门与他的接触并不比序沂少,如今毕竟亲眼所见,若说不担心掌门的安危是不可能的。
但他抬眸纠结许久,终究没问出口。
“掌门现在情况不是很好。”序沂仿佛看出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练功有些走火入魔,伤到了心脉,一直昏迷不醒。”
良久又补充道,“你若是担心,就去看看他吧。”
程阙二话不说起身,室内的气息有些燥热,他迫不及待想逃离。但在直面屋外实打实的寒气之时,还是不可抑制地浑身一颤。
御寒本就需要极其深厚的灵力,而他如今身体状态欠佳,自是会难熬得很。
程阙犹豫一瞬,正要咬咬牙抬腿迈进风雪的片刻,身后忽有一把白伞递上头顶,那伞似是被灌输了不少灵力,刹那间天地飞雪归于寂静。
身后如月色般冷冽的声音顺着耳郭轻轻传来,在耳侧缓缓厮磨缠绕着。
“我送你去。”
程阙并未在这种事情上逞强,毕竟如今应以掌门之事为重。
二人顺着湿滑的冰阶走上山路,由于共撑一把伞的缘故距离不能太远。行走间两人手臂外侧的衣料不断摩擦着,那块皮肤较全身任何部位都要更暖些。
伞外寒风刺骨,伞内却温暖可人,程阙曾无数次深夜独自走过这条山路,却从未有一次被序沂这样护在身边。
他抬头望向前方无尽的雪山原林,忽地深深叹了口气。
时间实在是过去得太久了。
序沂一侧手臂抬着,虚虚将他护在怀里。不得不说序沂对于距离的把控炉火纯青,从不会叫人觉得过度与不适,几乎做到在合理范围内尽力保持着亲近。
纵使程阙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却依旧比序沂小上一大截,走路间脚下难免磕磕绊绊,整个人就在对方手臂间撞来撞去,却每次都能被对方稳稳地扶回原位。
路走到一半,忽见不远处闪着灯笼的光。程阙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那瞬间低头停止步子。
“无妨。”对方声音依旧很轻,却总能给人带来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他不敢看我。”
序沂说得没错,整个七门大概没有一个弟子不怕他的。远处那个走过来的弟子灯笼轻晃着,老远就停下步子,深深鞠躬行礼道,“霁寒真人。”
山路极窄,那位弟子站在道路右侧,而程阙站在道路左侧。程阙心跳逐渐加快,生怕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本是极短的路径却仿佛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两人交错相遇的一瞬,那位弟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抬头。
程阙仓促错开头,余光却瞥见序沂将右手微微抬了起来。
白色长袖在月色下泛着银光,袖口与人像是构成了一道强硬的物理屏障,将程阙整个人牢牢包裹在里面。
本是个很小的动作,程阙却倏地心下一颤。
那位弟子此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出于好奇心抬头,事实上无论是谁都会感兴趣,究竟是谁能得到素来清冷严厉的霁寒真人的青睐,竟能深夜与之一同行路,还能让真人为其撑伞。
这号人物定会连夜红遍七门。
那人手握的灯笼由于紧张细密颤抖起来,他紧紧低着头,屏住呼吸等着序沂走过去。
却不想序沂在他身前停住了。
那人在头顶极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几乎令他心脏都要停住了,在数九寒天的冷气中,他的额前甚至渗出了几丝豆大的汗珠。
“掌门如何?”头顶的声音淡淡问道。
那人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随后立刻回应道,“回禀仙尊,掌门现在还没醒过来,状态不太好。”
序沂轻轻点头。
那人抬眼瞥了一瞬,又忽地错开目光,试探道,“仙尊您身上的伤……”
那瞬间程阙的目光下意识向对方腰间看过去。
序沂自不是什么钢铁之躯,受这么严重的伤也要静养才能好,更何况之前他们两个纠缠时候,腰间又被自己伤过两次。
不说,不代表不会痛罢了。
序沂只淡淡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向前走着,不久便到了掌门所在的居室前。居室里的烛火尽数亮着,室中除了几位长老,却几乎没什么人。
序沂走到门前轻叩道,“天色不早,几位长老不如先回房休息,这里我来照料就好。”
待到屋子中的脚步声逐渐淡了,序沂才转头向程阙说,“进去吧。”
程阙轻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那扇木门。
屋子中是熟悉的兰花香气,正如掌门一生品行如兰君子。奈何修仙之人见过最多之事极为世事无常,练功不慎伤及经脉也并不是什么太罕见的事情。
床榻上的人长着程阙无比熟悉的面孔,从他前世第一次来到七门的那一天,便是这位掌门每年布授道法,关照每位弟子的修行情况。
而如今昔日辉煌已经不再,那人面色蜡黄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仅是一月未见,就已经削瘦了一大圈。
程阙屏住呼吸走到他身侧,伸手搭住了对方的腕。
纵使他对脉象不甚了解,却也能判定如今此人几乎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性。
心脉寸裂,难以回天。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师兄弟曾对他说,“剑术上不懂的去找霁寒真人,修道上不懂的去找掌门。”
当时程阙不解,修仙之人为何会不懂道法?
别人又告诉他,“你可知七门分别是哪七门,是何含义?”
这点但凡七门的任何一个弟子都能倒背如流——
七门分别代指情,财,权,妄,杀,魔,心七劫,唯有逐一突破,最后回归本心,方能得到成仙。
而如今程阙忽然明白了。
修仙之人最难克服的并非剑术之难,而是心魔之魇。
室内沉默,他坐在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目紧闭的人,似是自言自语道,“掌门仙尊,你说我该如何做呢……”
程阙沉了口气,缓缓轻声说,“修仙本意自是求守初心,恪遵道义,身正清誉方能得道成仙,再救世人,七门上百条清规戒律皆为于此。”
“但若世间人人去为了清规而遵守戒律,宣扬正道而不辨其是非,崇敬清高却不明其真伪。若一人剑术高妙,慷慨贤德,却并无兼济天下之初心,此当如何?若他道法不正,不为名门正道所容,但本性良善,明辨是非,又当如何?”
“还有人道说是情皆孽,情字皆是修仙之人的一道天劫。但若是意味着心魔滋生、情路波折、至情之人不得善终,那修仙一路,岂不是不走也罢。”
自是没有人回复,程阙自己坐在塌边想了许久,直到腿都有了泛麻的感觉,他才直起身来继续说道,“你们常说七门唯二成功飞升的人正是言清道侣,也就是序沂的父母……”
“既然道法无情,修真与情字不可兼得,那大抵……无情道能叫人少受些苦头。”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程阙打算起身走出去之时,掌门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掌门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睛,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那瞬间程阙心跳停了片刻,但随后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掌门如今意识不清,大概认不出自己。
但对方的一句话砰地将他的理智全部斩断。
“程阙……”对方喃喃道。
掌门的视线还有些涣散,但却在那瞬间精准叫出来程阙的名字,倒有些回光返照的意思。
“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程阙忽地觉得不对劲,对方见到自己不该是这种态度。
除非,掌门理智混沌,还以为他们在几十年前,一切动乱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嗯。”程阙也顺着他的话向下走,“很久不见了。”
掌门目光缓缓向他腰间移过去,轻声问道,“你的……剑呢?”
程阙轻笑,“被你送出去了,作为大比的奖励。”
掌门目光涣散地反应了好久,随后深深叹气道,“老糊涂了!”
没过一会,掌门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头对程阙说道,“你这段时间不是练功不畅,为防走火入魔,把你安置在无字室里面修炼了吗,怎么跑出来了?”
程阙动作倏地顿住。
在无字室练功,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万分确信,前世绝对没有这种记忆片段。
但掌门这句话却宛如疑心剂一般,让他隐约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蹙眉问道,“您说我在无字室练剑?”他思索了片刻,“徐瑾现在闭关了吗?”
“闭关了……”掌门微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他闭关之前还对你说,不要心急,谨防走火入魔,那个孩子向来偏向你……”
这句话像是什么无声的燃气,在沉进程阙脑中的一瞬,将整个意识怦然炸得空白。
程阙感到后知后觉的细思极恐,甚至指尖都在微微打着颤。
倘若掌门说的都是真的,那莫不是——
他前世最后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有偏差的。
作者有话要说: 程阙逐渐开窍
剑术上的巨人,爱情上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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