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唇与唇贴得紧密, 舌尖也与舌尖碰在一起,程雁书生生定住了身体。
所有的意识都凝于一处:韩知竹的舌,此刻在他的齿间。
程雁书不敢咬了, 却也不敢动弹。
可他控制不住越来越强烈的心跳, 压不住急促的呼吸起伏。
在每一次心跳的震动下,相贴的唇与唇的唇线细微擦过彼此,呼吸起伏间,交叠碰触的舌与舌也避不开彼此摩擦的细微感受。
一阵剧痛再度袭来, 程雁书呼吸一滞, 身体抽搐两下,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推开了韩知竹。
没有提防程雁书还有气力的韩知竹被推开了, 唇舌瞬间分开, 下一刻, 程雁书狠狠地又朝自己的唇咬了下去。
血顷刻泛出,从唇边滑过, 落在韩知竹的手背上。
韩知竹想也不想地抬起手, 掐住了程雁书的下颌。一股无法抗拒的巧劲打开了程雁书紧咬着的唇, 下一瞬,韩知竹再度把唇贴了过来。
这一次, 他的舌不再只抵住程雁书的舌以阻止他咬合的齿列。
他的舌一点也没犹豫地卷住了程雁书的舌。
彼此的呼吸真正交融,唇舌纠缠得深入, 密不可分, 痛到已经快要虚脱的程雁书竟然在这个不知道如何定义的吻里感觉到了另一种不同的虚脱和绵软,手臂的疼痛依然分明,但从尾椎处升起直冲向心脏的酥麻却更清晰立体。
他感觉到了韩知竹的心跳,和他相贴,和他同步。
强硬又温柔的吻似乎持续了很久, 又似乎不过须臾,程雁书的身体忽然一震。
韩知竹立刻松开了程雁书薄薄的唇瓣,对宋谨严急道:“是这里。”
霎时,第二枚“钩子”落入了小玉盘,程雁书也完全虚脱的闭上了眼,靠在了韩知竹的肩膀上。
“好了。‘钩子’取出便以无大碍,喝些助血脉修复的药就好。”宋谨严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几近虚脱地靠坐在椅背上。
韩知竹看一眼自己怀里进闭着眼面色惨白的程雁书,又问:“他手伤到此种程度,筋络可有影响?”
“血脉有损,但筋络没有损伤,至于外伤更是无妨,我保证过几日,程师兄的手便能恢复如常,一丝伤痕不也见。”宋谨严笃定道。
韩知竹道了辛苦,扶着程雁书让他在床榻上躺好了。程雁书微微睁开眼,向韩知竹嘶哑地小声说“我没事”,又闭上了眼。
薛明光赶忙绞了条热布巾递给韩知竹替程雁书擦汗,自己又赶忙绞了一条,替宋谨严擦着他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薛明光擦了两下,宋谨严便皱着眉一抬手拦住了拿着热布巾往他额头上乱按的薛明光:“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薛明光委屈地把热布巾塞到宋谨严手里,“你自己来好了。”
韩知竹用热毛巾轻轻擦干程雁书脸上被痛逼出来的汗,依然带着担忧问宋谨严:“宋少掌门,‘钩子’虽然已经取出,但到底深入我四师弟的血脉,会不会有遗毒或是隐患?”
宋谨严摇摇头:“‘钩子’不会了。不过,我发现程师兄的灵力确实微弱,这一点还请韩师兄不要掉以轻心。”
缓过来一些的程雁书躺在榻上,悄悄看了眼韩知竹对于宋谨严说他“灵力确实微弱”的反应。感应到了他的目光,韩知竹抬手轻轻拍了拍程雁书放在薄被外的手背,给了他明确的安抚意思,对宋谨严道:“我会日夜留心。”
而薛明光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异常认真严肃地说:“你们觉不觉得最近遇到的妖,好似过于强悍了?”
确实。宋谨严赞同点头:以往虽然时不时有妖孽为患,但全都是魔魅之窟被封印后借着些穷山恶水生长出来的不入流妖魅,根本不入他们四极的眼。
但自从那被飞光珠所控的魅妖出现后,他们每每遭遇到的妖魅几乎皆不可小觑。若不是另有魔魅之窟类似的聚魔气之地未被发现而有妖魅借助其强大魔力生发出来,便有很大可能是四极封印已然镇不住魔魅之窟,波及万妖塔底所镇之妖了。
宋谨严道:“熏风庄和泰云观都没有查到飞光珠和若木之墨被盗取的蛛丝马迹,但我们却发现飞光珠和若木之墨上都附有不同寻常的魔气,在被打入魅妖体内之前,它们很有可能不是被封存在魔魅之窟里,就是在极度接近魔魅之窟的万妖塔底。”
“但铸心堂日夜镇守万妖塔,怎么可能有人能轻易潜入万妖塔底而不被察觉,甚至还接连纵走魔物?”薛明光眼里闪过犹豫和犹疑,“若不是潜入……但铸心堂谁能有此能耐……谁又有动机?”
韩知竹道:“明日一早,我们便上铸心堂告知白掌门进展和细节,由他去做评判吧。”
计议妥当后,宋谨言给程雁书的手臂上敷了药粉,又妥帖包扎好后便和薛明光离去了。
韩知竹喂程雁书喝过水,又给他掖好薄被,再三确认过他体内灵力充足,才像是终于放了点心,轻声道:“睡吧。”
拉起被子遮住半边脸,程雁书小声问:“大师兄,你刚才……刚才……”
——你刚才,是不是吻我了。
这么一句话,他却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来。
毕竟刚才的情形,稍微正直一点看都是事急从权的阻止,而不是心悦之人之间的旖旎。
血肉模糊的现场,根本就一点也没有旖旎的空间。
如果他问出来,却得到一个显然可以预见的否定答案,那就太惨了。
所以,程雁书没说出的问句终究是被他吞了回去。
程雁书疲倦地想,就暗自地、擅自地把它当做一个真的吻好了,哪用管大师兄承认不承认呢。
总之他的初吻,就是大师兄拿走了。等他好了以后,就去想办法大师兄负责。
把薄被拉得更高一点,几乎遮住了一整张脸,他闭上眼,不多一时便沉入了最深的睡眠中。
宋谨严的药自然颇有奇效,第二日一早,程雁书便发觉昨日支离破碎不忍卒看的手臂内部已经基本愈合。
韩知竹给他渡了灵力,又细心在皮肤表面仍然有着细碎得宛若凌迟的蛛网般的伤痕上洒上药粉,温言道:“别担心,会好的,大概明日就可以看着像从未受伤一样了。”
“大师兄……”程雁书把受伤的左手臂平放在桌面上方便让韩知竹上药,又把完好的右手也摊放在桌面上,下巴抵在右手手臂上仰头看韩知竹,笑里带着得意,道,“你这是在哄我吗?”
“并未哄你。”韩知竹认真看他,“熏风庄的灵药独步天下,定会完好无缺。”
程雁书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师兄,你可真是个木头……我现在说的哄我,和‘哄我吃药’,是一个意思。”
韩知竹收起了宋谨严留下的药粉,面上并无任何变化,又抬起手压住程雁书脉搏探了探他体内的气息运转,方才似乎满意地点头道:“早膳,要哄你吃吗?”
“你哄吗?”程雁书看着那昨日和自己唇贴紧过的薄唇,不自知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韩知竹却不接招了。他倏而转过身,快步便向房间外走,边走边说:“不哄。你可以不吃。”
那背影,仪态端方,如玉之姿,但人,也还是木头那个范围里的。
程雁书叹口气,却终究只能站起来,快步地跟上了韩知竹。
到底是元气大伤的一场磨难,即使韩知竹已经渡了足够的灵力给他,程雁书也仍然觉得气虚。
但早膳时看着韩知竹确实忧心的眼神,以及薛明光真挚而恳切的“你到底行不行啊”的质疑式慰问,还有宋谨严诚恳的“我医术尚浅,若有任何不妥请程师兄万勿介意,只需明言”的关心,他连声道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还啃了三个馒头表示自己身体康健,食欲旺盛。
韩知竹便也暂时放下心来。
铸心堂一早来报已经搜寻到了被韩知竹重伤的具足,并请四人尽快到铸心堂去。
具足这种明明百年前已镇于万妖塔底、不可能现世的妖物竟然出现,当然把白清明也惊动了。他们四人一上南冥山,韩知竹、宋谨严和薛明光便被等候他们的白映竹请去主殿与白清明商议此事。
自知自己只是韩知竹挂件的程雁书便乖乖地随着铸心堂弟子的带领,打算去那青竹小院休息兼养伤。
他倒也不想跟着韩知竹去主殿了。装作无事跟着韩知竹他们几人快步地上山,加上早膳时硬塞了三个馒头,气虚又胃胀夹杂之下,他的演技已经不足以支持夸下的“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的海口。
韩知竹却道:“我四师弟与我一同来,自然是一起去议事。”
知道大师兄是怕区别对待会伤害到自己浅薄的自尊心,程雁书不由得心里一暖。
但到了主殿,喝了点茶水,胃里满满的馒头就发了威,刚一坐下便觉不适的程雁书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大家都端坐,就他单站着也很突兀。程雁书灵机一动站到了韩知竹座椅斜后方,看起来俨然是大师兄的小跟班,场面十分之和谐。
但韩知竹不觉得和谐。他侧头看程雁书一眼,立时道:“你怎么了?”
程雁书摇摇头,低声说:“站着舒服。”
韩知竹却似乎并不相信。他对程雁书道:“过来。”
“什么?”程雁书听话地走到韩知竹身边。
韩知竹抬起手,握住程雁书左手,轻轻把袖子慢慢拉起,去看他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愈合良好,宛如凌迟的血痕已经很淡,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韩知竹却依然像是看着很狰狞的伤口一样皱着眉,用手指轻轻触了触程雁书手臂的皮肤,问:“还疼吗?”
“不疼。”程雁书说,“大师兄,我没事,我就想站站。”
“嗯。”
韩知竹答着,却不放开握住程雁书的手,他的手指慢慢抚过程雁书手臂的皮肤,留下一串酥麻触感后,停在了脉搏处。
微微施力按压下去,韩知竹旋即皱了眉:“怎么气如此之虚?”
“大概上山走太急了。”程雁书低声解释,“没事的,我感觉灵力还挺充沛。”
韩知竹终于放开了手,“若有不适便说,无谓强撑。”
程雁书点了头,收回手退回到韩知竹的斜后方。
站定了,他才发现,他和韩知竹这么一番交流,俨然成了正殿中等着开始议事的诸人的焦点。
一阵安静后,白清明开了口:“以前听说你们师兄弟不甚投契,今日看来竟是妄言。我就说,韩贤侄如玉之姿,怎可能和师弟不睦。”
从前倒是真不睦的,至于此刻……程雁书偷眼去看他家大师兄。
韩知竹恢复了正襟危坐:“承白掌门谬赞,以往是我不够了解我四师弟。我四师弟实在是……很好的。”
“很好的”三个字,着实普通简单,但从韩知竹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刹,却像一枝利箭,直直正中程雁书的心脏,刺出翻天覆地的又甜又酸的悸动,无法止息。
看着认真议事中的韩知竹,程雁书抬起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韩知竹座椅的椅背上,再直起手指,轻轻去碰韩知竹的发尾。
触到的那一刻,程雁书的心被又慌乱又紧张又甜的情绪完全网住。
完了。他想。
本来是来“攻略”韩知竹的他,被韩知竹先攻略掉了。
他保存至今的初恋,早已不知不觉地,开花了。
白清明始终不愿相信具足是由万妖塔底逃出去的,但其他可能更为无稽,诸人终究是决定第二日下万妖塔一探究竟。
程雁书那三个馒头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堵着胃的难受劲过了,他的心思又活络了。
决定下万妖塔,这场会便是要散了,韩知竹转过身看程雁书,又问:“是否不适?”
他便眨眨眼笑着答:“不适。”
看着韩知竹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神,程雁书更活泼了,他在自己那把一直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主要是站久了,脚累。”
韩知竹无奈地浅笑到一半,却忽然正色:“临风来了。”
“二师兄?”程雁书立刻顺着韩知竹的视线看过去。
风尘仆仆却依然儒雅不减的王临风由白映风领路,正踏进正殿大门。
向白清明行了礼,他道:“我来送四镜山近日捉到的妖魅,已和白公子点检清楚。”
白清明道了“辛苦”,便交代白映风去送入万妖塔底,又道:“既然明日要查勘万妖塔镇妖之处及魔魅之窟的封印,今日便请诸位养精蓄锐,好生休息。”
他又道:“韩贤侄请留步,我有事情与你再行商议。”
韩知竹跟着白清明离了正殿去向后院的白清明起居的院中。王临风踱步到程雁书身边,语气里有明显的惆怅:“白掌门这一请,怕是要和大师兄议婚事了。”
婚事?
程雁书怔住了。
王临风继续说:“白掌门中意大师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一联姻,倒也是水到渠成。”
“二师兄,”程雁书抓住王临风的手,“你就看着?”
王临风奇怪地看程雁书:“四师弟,你何出此言?”
得,二师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事,他也不可能去多事地点破。程雁书叹口气:“我……就是觉得,大敌当前,群魔乱舞,一不留神就要天下涂炭了,议什么婚事啊?”
他的眼睛瞄到揽着宋谨严边说话边要走出正殿的薛明光,忙对王临风道:“二师兄,我先回青竹小院了。”
快步赶上了薛明光,程雁书拉着他:“有空吗?我有事问你。”
薛明光立刻松开了揽住宋谨严肩膀的手,改成揽住程雁书的肩膀:“当然。”
宋谨严无谓笑笑:“你们聊。”
“怎么?”薛明光靠近程雁书,耳语,“伤才刚好,又想偷吃烧鸡?”
“我是那么没有轻重的人吗?”程雁书瞪他一眼,又四下张望一圈,也贴近薛明光耳语道,“我想快速提升修为,你有没有办法?”
薛明光立刻摇头:“我对那些快速提升修为的术法、秘药毫无涉猎。”
“和合之法,你不是懂吗?”
“我是知道这是修为不够的人最快速提升修为的捷径,但我不懂。”薛明光忽然眼睛一亮,“你这问题不是应该问宋严严吗?”
“可是上次你提起和合之法的时候,宋少掌门似乎并不想多说。”程雁书皱眉。
他总觉得,宋谨严和韩知竹在“君子端方”这一面上多少有些相似。对于这种其实等同于走捷径的方法,大概都不是很认同。
只是韩知竹更坚硬些,而宋谨严会给人留有情面和余地。
他对薛明光摇头:“宋少掌门和我交情不够。你不是我朋友吗?你不帮我?”
“帮,当然帮。”薛明光皱着眉头想了想,又笑出来,“你和宋严严交情不够,我够。我去问他。大不了他不给我。”
“行。”程雁书道,“兄弟就全靠你了。”
看着薛明光“交给我,没问题”的志得意满,程雁书感激地对他抱了抱拳。
薛明光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给程雁书:“你先看看这个,里面说不定有提升修为的秘法。”
接过书,程雁书用力拍拍薛明光肩膀:“事成,你就是我亲兄弟!”
韩知竹回到青竹小院时,已是晚膳时分。
他提着食盒踏进房间,看着坐在窗前似乎在认真看着书的程雁书,微微一笑:“今天倒是很静?”
程雁书正色:“我堂堂四镜山四师兄,不能丢了师门的面子。”
韩知竹把食盒放在桌面上,却不打开,手指点了点程雁书拿着的书,“但看话本,能学到什么长师门面子的东西?”
“话本?这是话本?”程雁书认真震惊:他看里面各门各派描绘得清楚,各种功法神乎其神,还以为是修真指南,没想到竟然是话本?编的?小说?
这薛明光,能塞点正经东西给他看吗?
带着被忽悠了的郁闷,程雁书扔下了那本书。
韩知竹指一指食盒:“晚膳。”
说着他打开食盒,把里面装着的饭菜拿出来放在桌上,又道:“过来用膳。”
程雁书走过去,看着桌上的清蒸排骨、清蒸鱼、青菜,还有白饭,问道:“大师兄,你不去和白掌门还有白大小姐一起用膳吗?”
韩知竹拿起竹筷,夹了一块排骨,放在程雁书那碗白饭上:“你伤未痊愈,清淡为佳。”
“所以大师兄,你是特意回来陪我吃饭的?”程雁书心情大好地拿起筷子,夹着那块排骨放进嘴里,“这菜,也是你特意给我挑的?”
韩知竹刚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
程雁书循声看去,薛明光正规规矩矩站在敞开的门外,对他使了个眼神,又扬声道:“哎哟,你们吃着呢?韩师兄,打扰了。我本想叫雁书一起去用膳的。”
说着他又对程雁书招招手,又眨了眨眼。
程雁书会意地站起来,迎到门口:“来都来了,一起吃?”
“不用不用。”薛明光快速地靠近程雁书,低声说了句“今晚三更来我房间”,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宋少掌门在院外等我一起,不打扰了。”
送走薛明光,程雁书刚端起饭碗,韩知竹却道:“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啊?”程雁书吓得差点摔了饭碗,大师兄难道听见了薛明光刚刚的耳语?
但坦白从宽?显然不可能。夹起一筷子青菜快速送进嘴里缓解紧张,程雁书说:“没有啊,他说来找我去吃饭来着。”
停了停,他又问:“薛少掌门……有什么不妥吗?”
“过于妥了。薛少掌门,他敲了门。”韩知竹波澜不兴地说,“还有,他称呼宋少掌门为‘宋少掌门’。”
程雁书心里一颤。他大师兄,心思太细了。
可这么细的心思,怎么就在面对别人的感情时变成了木头呢?
难道是装的?是觉得感情问题太麻烦,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那大师兄对他,也是这样吗?
看着忽然停下不吃,继而眉心纠结得很紧的程雁书,韩知竹用自己的筷尾轻轻撞了撞程雁书的筷尾:“想什么?”
“在想,”程雁书放下碗,认真看韩知竹,“大师兄,你喜欢我吗?”
琴修后,程雁书借口想看月色,出了青竹小院,也离了韩知竹的左右。
说想看月色,倒也不全是谎言——在他问出那句“大师兄,你喜欢我吗”之后,得到韩知竹淡然的“你是我师弟,我当然不讨厌你”的回答后,他的心就很空。
空到和韩知竹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也觉得难受。
琴修前沐浴净身时,和韩知竹之间隔着那片虚空的障时,他也差点没忍住冲动去问韩知竹,不讨厌,到底是可以喜欢,还是不喜欢。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程雁书这才真的体会到,明明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但凡轻轻戳一下就破了的情况下,为什么会一直没有人去踏出那一步,去戳破那层把两个人隔开的薄纸。
因为安全。
有这么一层东西在,就等于还有一线希望。戳破了,就不得不去面对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再靠近的结果了。
看起来似乎是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值得拼一把,但确需要百分百的勇气才豁得出去。
对象是韩知竹,程雁书此刻豁不不去。
还是先提升修为,让自己有资格和韩知竹并肩,不至于远远落后于白大小姐的能力和地位,再说吧。
所以,他烦闷地想,薛明光的房间,到底在哪啊?
依山而筑的铸心堂每条路旁都有燃着的灯,一派明朗,但凭着向铸心堂巡夜弟子问来的路径走了几乎半座山,程雁书仍然没找到薛明光和宋谨严所在的位置,反而越走越偏僻。
从未单独在山中夜行过,程雁书想着自己遇过的妖魅,不由得有些胆寒起来。
转过路的弯角,前面虽然灯光不甚明亮,程雁书却发现有人在。
想是终于又遇到巡夜的弟子了,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刚准备扬声问路,程雁书却愣住了:前方的人,分明是他二师兄,王临风。
且除了王临风外,尚有一人。
两人贴得极近,怎么看都像是拥抱在一起,听见脚步声,王临风极快地扬起了他穿着的披风,把被他环在怀里的人从头到脚都裹住了。
程雁书停了脚步,决定不过去了。
二师兄约会呢,他怎么能坏人家好事。
更何况,那被王临风裹住的人,从披风的尾端终究露出了一角墨绿色的衣沿,衣沿边,还隐约有金光闪烁流动。
这……还能是谁?
没想到二师兄深藏不露,竟然这么快就能把白大小姐追到手啊。程雁书非常替二师兄开心地转过身,换了条路。
他干脆找到巡夜的弟子,请人直接带路去薛明光的住所了。
程雁书超小声地敲开薛明光的房门时,薛明光穿着中衣给他开了门,一见他就压着嗓子抱怨:“三更都过一半了,宋严严都来催过我两次说明日一早便要下万妖塔,要我早些休息。你再不来,我只能熄灯就寝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程雁书把薛明光推进屋子里,又快速锁上了门。
他对薛明光伸出手:“答应我的东西呢?拿来。”
“来都来了,你急什么?”薛明光说,“这和合之法,好像还真有点厉害。”
“哦?”程雁书来了精神,“多厉害?宋少掌门和你说了吗?”
“他没说,他就盯着我看。”
“盯着你看?”程雁书不解其意,“又怎么了?”
薛明光认真说:“你不知道,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盯着我看过这么久。就是我十岁时逼着他跟我对招,失手戳坏了他娘留给他的玉佩他都没这样。结果我今天一说我想要修和合之法,他一句话也不说、直盯着我,盯得我都差点没顶住,有负你所托地跑了。”
“你顶住了吧?”程雁书紧张,“这可是关系到我命运的大事!你要顶住!”
“当然!”薛明光转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线装书,雄赳赳气昂昂地递给程雁书,“我这个人,从来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他也说了,和合之法是旁门左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尝试……”
“知道知道。”接过那本书,看着封面上笔画银钩的“和合之法”四个字,程雁书感激地用力拍了薛明光肩膀,“今天起,你就是我亲生的朋友!”
一道不属于薛明光的冰冷声线发出了两个字,从门外清清楚楚落到了程雁书耳中:“是吗?”
这两个字从门外传来的瞬间,被程雁书关上还反锁了的门也被一阵无可阻挡的力道扑开了。
门扑开时带出的风席卷而过,程雁书手里拿着的宝贝秘籍被比风的流动更快动作的韩知竹直接抽走了。
看着“和合之法”四个字,饶是遇到妖物也冷静如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韩知竹声线都在颤抖:“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糟糕,人赃俱获。程雁书心如死灰,脸色也灰败得不行,他低下头不看韩知竹,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韩知竹震声道:“你就如此想修和合之法?”
“想。”程雁书轻声答。
“为何?”韩知竹的声音越发严厉。
“为了……”程雁书答不出来,只垂眸道,“大师兄,难道我没有修习的自由吗?”
韩知竹一步不退:“和合之法两人同修,对其中修为高的人损害极大,同修的两人金丹相融,一损俱损,你们可有想过后果?”
“我们?”薛明光立时反应过来,立刻摆手,“不不不,韩师兄你别误会,我对这些捷径、速成之法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修为在四极中数一数二,像我这样年少有为未来可期的少掌门,我去修这旁门左道做什么……”
“你可……噤声吧。”程雁书虚弱地对惯性自夸的薛明光说。
韩知竹脸色铁青,把那本“和合之法”扔到桌面上:“前几日承诺会乖,今日竟然……你哪里乖了?太过于不成体统,该罚。”
“罚什么?罚铁杵磨成针?罚十几二十戒鞭?罚不吃饭?”程雁书颓然道,“大师兄,能换些花样罚吗?”
韩知竹抿了抿唇,正要说话,薛明光却忽然拿起桌面上摊开的“和合之法”,迅速翻了几页,立刻精神抖擞地举到程雁书面前:“雁书!你不会被罚!这不是和合之法的秘籍,这是我给你的那《九天鼎盛秘闻录》!”
程雁书一怔,继而抢过薛明光手里的书,翻了几页,竟然真是他下午看过的那话本?
他更颓然地把书扔回了薛明光怀里:“薛少掌门,你的两肋插刀,是在我两肋上插刀的意思吗?”
薛明光即时委屈:“我每次买话本,宋执都要和我买一本同样的,我怎么知道他竟然会来这一手偷龙转凤!”
说着薛明光激动起来,干脆冲出了自己屋子,去向宋谨严兴师问罪。
而韩知竹看了程雁书良久,最终一拂袖,干脆地走出了屋子,径直离去了。
程雁书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韩知竹被夜风吹起的衣袂和发丝,忽然想起白天时自己手指轻轻抚过那发丝的触感。
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
宋谨严房里的灯亮了很久,复又熄灭。
程雁书坐到天光大亮,才看到薛明光苦着脸回了房间。
两个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同样复杂。程雁书站起来,抖了抖坐了半晚上已经麻木的腿,问薛明光:“你没把宋少掌门打死吧?”
“我打不过他。”薛明光说,“他近年来也不和我打了。只是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和合之法的诀窍。不过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替你提升修为。”
“若有办法,还需要反复去找去想吗?”程雁书没什么力气地说。
“说不定有呢。”薛明光说着,又凑过来看程雁书的眼睛,“你看看你眼里这血丝……待会就要下万妖塔,你这模样,还是别去了吧。”
同样的话,王临风也说了一遍。
站在笔直石峰前,石峰上万妖塔檐角上的铃铛发出的错落有致的铃声更盛。
和白映竹站在一起的韩知竹不动如山,没有说话,也不去看程雁书的脸色到底有多差。
他也没问程雁书昨晚为什么不回青竹小院,没有来看程雁书手臂的伤口是否已经完全复原,更没有像从前的每天早上一样,拉着程雁书渡灵力。
简单地说,韩知竹不理他了。
程雁书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唇上的伤口,对王临风惨淡一笑:“二师兄,我没问题。”
“可是……”王临风还想再劝。
程雁书看着韩知竹的身影,坚决地说:“大师兄说了的,我和他一同来,自然是一起。”
“大师兄。”王临风转向韩知竹,“你劝劝雁书。”
韩知竹毫无波动地看了一眼程雁书的脸,平板地说:“临风说得对,你这样下万妖塔,是拖累他人。”
拖累?
程雁书又咬紧了自己的唇。
刺痛从唇上细密而起,带着韩知竹曾经紧贴过的记忆,直戳向心底。
程雁书忽然很庆幸当时没有问韩知竹是不是吻了自己。此刻答案不就清清楚楚吗?
大师兄对于他,不过依然是当做寻常师弟,不服教化,放弃就是。
被攻略对象放弃了比较可悲,还是被喜欢的人放弃了比较可悲?
程雁书背着光站在石峰下,远远地倔强地看着石峰上和白映竹、薛明光、宋谨言一起准备入万妖塔的韩知竹,没有答案。
看着王临风走近程雁书,抬起手按住他脉搏给他渡灵力,韩知竹收回了目光,不再逗留,径直进入了万妖塔。
万妖塔第一层正中心,是一个大大的石窟入口。铸心堂在其中修出了可供两人并肩行走的石梯。
“石梯第一重共九百阶,之下便是万妖塔镇妖之处。再下九百阶,到第二重,便是四极打下封印的魔魅之窟入口了。”白映竹说着,抬手向空中抛出一颗鸡蛋大的金珠。
金珠悬浮空中,发出金色光线,把周围五丈之处照得清清楚楚。四人拾阶而下,那金珠也跟着移动,向万妖塔底而去。
走完九百阶,寒意愈发深重,形状各异的钟乳石错落铺陈,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石钟乳地下洞府。
各种各样的钟乳石中,有一条天然通道 ,虽曲曲折折,却畅通向前。白映竹指向那条通道:“直行。”
金珠忽然金光大盛,白映竹秀眉一拧,转身向台阶与石钟乳洞连接处的阴影处喝道:“谁?”
过了一会,阴影处犹犹豫豫地站出了一个人。
白映竹惊讶道:“映风?你跟来做什么?”
“我担心你。”白映风道,“平日都是我来送被镇的妖,我怕你来得少,有什么意外。”
薛明光笑道:“白公子姐弟情深,感人肺腑。”
韩知竹却仍然静默地看着那阴影处,待白映风走到了他们这方后,他悄无声息地一弹指。
淡青弧光倏尔便弹在那阴影处的钟乳石上,闪出似是星耀的火花。
韩知竹冰冷声音与那火花同时发生:“出来。”
话音甫落,那处又走出来了一个人。
韩知竹目光更冷了。
看清楚了是谁,薛明光一愣:“雁书啊?不是让你不要来么?”
程雁书远远看着韩知竹,也不说话,也不过来。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片刻后,薛明光忙打圆场:“韩师兄,雁书他不是不听指令,他一定是担心我,所以跟着下来了。”
他快步走到程雁书身边,熟门熟路揽上他的肩膀,想把他带过去:“走吧,别耽搁了。”
程雁书的脚却像钉在地面一样,一动不动,视线也依然锁定着韩知竹,一瞬不瞬。
大概程雁书和韩知竹不睦的状况太多年了,虽然近日看起来关系缓和很多,但白映竹并不觉得他们之间发生别扭不和有什么奇怪,她转向白映风问道:“程师弟,是你带下来的?”
白映风眨眨眼,表情很无辜:“我在塔外遇到程师兄,他说来晚了,没跟上,我就带着他一起进来了。”
看着白映竹不甚温和的脸色,白映风怯怯道:“不该带程师兄进来么?可是他分明就是和韩师兄一起来的呀?”
白映竹叹口气,向韩知竹道:“我弟弟不懂事,置程师兄于险境,但到底是无心……”
“不怪白公子。”韩知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一直钉在程雁书身上,冷硬地说,“我四师弟秉性如此,一贯肆意妄为。”
秉性如此。肆意妄为。
简单的八个字,便能在心上抽出比具足的“钩子”更伤筋动骨摧心动魄的伤。
程雁书又咬紧了唇。自尊呼啸着让他想拔腿转身离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走。
哪怕他和韩知竹仅仅只是“攻略者”和“被攻略对象”而已,他也要确保韩知竹的安全。
毕竟在万妖塔外,离魔魅之窟远远的宿州雍州,韩知竹都有陷入心魔困在险境的时候,虽然他并不知道韩知竹自己是不是能破出险境,但有他跟着,在万一的情况下有他那可能会有点用的血,总是加了一层保险。
而程雁书不愿意承认的是,他是第一次和韩知竹闹到这么僵。
他很慌。
即使委屈,即使忿忿不甘,但心里却有着越来越扩张的害怕和紧张——万一大师兄真的生气了,他们重新回到了过去那种冰冷的关系,怎么办?
从来没有接近过,倒也还好了。
但走到如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对韩知竹有了全身心的依赖和期待,明确自己对他就是“喜欢”这种情感的现在,如果韩知竹对他彻底失望而不理睬他,程雁书承受不住。
远远的看着,跟着,多少也是一种心安。
至少这个人,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还没有彻底失去。
所以,他不能走。
就算要走,也要确认韩知竹安全了,确定自己不想再因为韩知竹失望了,再走。
韩知竹如古井无波般的看着程雁书复杂中变幻的情绪,却并不能窥见程雁书慌张又悲凉的心里的念头,他似是沉吟了一瞬,便快步走到程雁书面前,对薛明光道:“薛少掌门请与各位先行,我稍后就来。”
“可是……他……”薛明光眼光闪烁,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状况。
照理说,人家师兄弟之间的问题他不该参与,但是韩知竹吧,昨晚因为乌龙的和合之法闹得不愉快,怎么看都觉得他的样子又冷又肃,虽然是人家师兄弟之间因为修为之法而闹别扭,但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全无责任,因此此刻要他扔下程雁书拔腿就走,好像怎么都不太符合他给自己的君子如玉,山高水长的冠冕定义……
薛明光迟疑间,宋谨严目光一闪,已沉声道:“薛晓,你过来。”
薛明光迟疑犹豫地看看程雁书,又为难地看看宋谨严,终于还是叹口气,带着无限的沧桑拍了拍程雁书肩膀:“宋严严直呼我名就表示他要生气了。他生气……我也不是怕,但是就是很麻烦。所以……我得过去了。兄弟,你挺住啊。”
程雁书不出声,只木然地点了点头。薛明光一步三回头地向目光锁定他锁定得很有力量的宋谨严走去。
待宋谨严一声“我们先走”说完,薛明光又忧心地回头看了看程雁书。
程雁书已经被韩知竹干脆利落地劈手锁住手腕脉搏,推到了最初藏身的那片钟乳石的阴影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起21:00日更。
再凉也要日更,我可以(让苍天知道我不认输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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