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程雁书的眼皮一直急剧地小幅度地颤动着, 却始终也没醒过来。韩知竹把他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向已经被请来的宋长老道:“他在南极泉晕倒了,我给他渡过灵力, 但依然醒不过来, 烦请宋长老看看是有何不妥?”
陪着宋长老来的魏清游忙忙在床前放了个椅子,扶着宋长老坐下了。
宋长老探了许久的脉,又苍凉地叹了口气,转向韩知竹:“雁书以前好歹还有一点功底, 但此刻的灵力比从前更弱, 可以说是几乎尽失,就连养润金丹也十分困难, 他晕倒, 便是因为南极泉的酷寒消耗灵力过多, 导致金丹缺乏滋养而干涸。他这种情况,若是灵力无法补充, 则命不久矣。”
“是我失察。”韩知竹蹙着眉把程雁书的手放好, 掖好薄被放下床边轻纱床帘后, 转身问宋长老,“若有人每日早晚渡灵力祝他养润金丹, 是否便无性命之虞?”
“短期尚可如此,长远来看, 谁能护他一生?”宋长老叹息, “我且去想想有没有他法,能使雁书体内的灵力维系住养润金丹不至破损,否则,他这一生都要仰仗他人存活,着实凶险。”
一直在旁未发一言的魏清游开了口:“四师弟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了。此刻他体内还有孑孓未除, 这段时间,他也算是多灾多难了。”
他又问韩知竹:“大师兄,这件事,告诉雁书吗?”
“暂且不要。”韩知竹笃定地说,“他近来似很在意自己修为甚低,若再告诉他此事,我担心他一时经受不住。”
“可是……”魏清游忧心忡忡,“若他不知自己状况,而灵力不足以维系金丹之事发生时,怎么办?”
“不会。有我在一日,他便平安一日。”说着,韩知竹又带着托付一般的肃重感看向魏清游,“若我不在了,你便护他平安。”
“为了四师弟的安危,我当尽力。”魏清游承诺着,却不减忧心,“更盼宋长老能找出彻底根治之法。”
魏清游陪着宋长老出了门,韩知竹送走他们,回到程雁书房里,轻轻掀开床边纱帘,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深睡未醒的程雁书。
他轻轻伸出手,手指抚上程雁书仍然在急剧地小幅度地颤动着眼皮。指腹的温度贴过微凉眼帘,像是得到了安慰,那剧烈的颤抖止住了。
程雁书无意识地抬起手,覆盖住了韩知竹的手背,又遵循本能地握着那手,贴上了自己心口,再牢牢抱住,像是抱住了在梦境中取暖的根源。
韩知竹的呼吸一滞,只觉那被压在他手心的心跳像是一次又一次强大的冲击,冲向他万年冰封的心,也冲破他一直禁锢的渴望和期待。
而程雁书面容平静,呼吸平顺,眉眼平展。因为缺乏灵力而不红润的、泛着淡淡粉白色唇微微开启,像是需要一点温热,去暖一暖,润一润。
韩知竹在呼吸急促的瞬间移开了落在程雁书脸上的视线。
抬起另一只手,抵上程雁书的小腹,韩知竹向他丹田渡过灵力,而眼睛却不敢再看他。
目光落处,轻纱床帘正被风拂动着不停摆动,一如此际他复杂难言的心绪。
程雁书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时,看见的是自己熟悉的床榻顶端。
他头昏脑沉,晕晕乎乎地想:这是第几次失去知觉,被移动到自己床上再醒来了?
而且在大师兄面前直挺挺地晕过去,还是当着两位小师弟的面……
想来他那孱弱而不能自保的形象,怕是根深蒂固地深植于大师兄的心里,不真的一剑斩破九重天,怕是终究也纠正不过来了。
可是不纠正也不行啊——试想,一个最终要当四极盟主的强者,会愿意自己的道侣弱不禁风,时时需要照顾保护,一点也不能与之并肩立于巅峰吗?
程雁书懊恼地一撑床榻坐了起来。
一起身,他便察觉丹田已经蕴满了温润的灵力,随着他的动作而被激发得更有存在感,连同呼吸跟着血液运行着游走全身,把经过的每一寸血脉都安抚得舒舒服服的。
这是大师兄又支援他灵力了?
想到大师兄,韩知竹便到了。
床边纱帘被修长的手指挑起,韩知竹端着个小圆木托盘走近床榻。
他俯下身,看程雁书的神色,并对那依然微微苍白的脸色表示了不太满意:“气血已经顺了,但元气尚是不足。”
程雁书两手握住脸,不甚在意地用力揉了揉,又按了按眼窝,对韩知竹仰头笑道:“我觉得通体舒泰,没什么不妥了,大师兄你又给我渡灵力了吗?”
“既然舒泰了,就喝药吧。”韩知竹把那小圆木托盘递到程雁书眼前。
那托盘里面放着两个碗。一碗乌黑的汤药,和一碗程雁书已经很熟悉的药草汁液,两碗的味道都是对人很不友善的存在。
韩知竹又展开了手掌,露出手心托着的两颗牛乳糖。
程雁书立时苦了脸:“大师兄,你这意思,是治疗孑孓的药草汁之外,我还得再喝那碗黑色的药?”
韩知竹不语,只是把托着两颗牛乳糖的手掌又往程雁书面前递了递。
“我能不能不喝啊?”程雁书试图博取同情,泫然欲泣得十分生动。
“你喝了,有奖赏。”韩知竹道,“不喝,便罚。”
“赏什么?罚什么?”程雁书眼睛晶亮地看着韩知竹,一半期待,一半忐忑,目光瞬间明亮得胜过屋内已然点亮的烛火,“我权衡一下性价比总行吧?”
“权衡?良药苦口,不要孩子气。”韩知竹拍了拍自家这个任性起来十足鲜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僭越和厌烦的四师弟的肩膀,“一定要喝,所以,不罚,只赏。”
“大师兄,我这段时间,听‘良药苦口’四个字真比听什么都多了。”程雁书苦着脸,带着满腔心酸般用力拉住韩知竹的手腕,仰头满怀期待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我这么惨,你可得赏我真正的好东西才行。”
“既如此……”韩知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他的发,“你有何心愿?”
心愿?!
程雁书的瞳中瞬间涌出无数希望,心里却又痒又怕:如果这个时候,他诚恳、直白、坦然地告诉大师兄,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和大师兄结成道侣,是不是能瞎猫碰死耗子般的撞大运成功?!
上一个肖想大师兄的人是什么下场来着?
好像没有案例可以参考?
这怎么可能?他大师兄品貌上乘到近乎谪仙,又未来可期,虽然冷肃但十分之公正,又有礼有节,怎么可能没有人肖想他?
但是……好像真的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碎语诶?
唯一一个胆敢勾引大师兄,还爬了床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所以,所有暗恋仰慕大师兄的人,都不敢表白嘛?自惭形秽配不上有之,明知大师兄目下无尘心中无私情的定力也有之,总之就是,大师兄是个众人再仰慕再看着流口水,也默认为是不可以去攻略的男人咯?
程雁书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满是讨好的表情,问:“大师兄,我的心愿……是不是什么心愿都可以?”
“适度。”韩知竹道。
他就知道!大师兄怎么可能会纵容他到任由他肆意妄为的地步呢?
所以如果他说,“大师兄你看你把自己奖给我吧我们结个道侣呀”的结果……根本还是会被再罚五戒鞭,同时领到第三根铁杵吧!
程雁书认命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两碗药,开始认真考虑此刻如果装昏过去,是能逃过一劫,还是会被大师兄撬开牙关直接灌药?
韩知竹安静地展开着手,托着那两颗糖,看神色快速变换着的程雁书。这样一时间似乎有着深重心思,眉头皱得让他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抚平,一时间又眉头舒展开来眼睛却微微眯上的、明显在飞速转着小聪明小心思的四师弟,更让他觉得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了。
权衡利弊后,程雁书看着那安静躺在大师兄手心里的糖,深深叹了口“我知道我躲不过去了”的气。
带着那股忧郁,程雁书从韩知竹手上拿走了那两颗糖:“大师兄,我想提升修为。”
糖被程雁书拿走,手指滑过手心的触感也很快被空气席卷而走,韩知竹慢慢把已经空了的手握成了拳:“为何想……提升修为?”
程雁书有些低落地答:“小师弟们都不觉得我厉害。”
“厉害,很重要?你一贯随心所欲,不好吗?”
“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程雁书很认真,坦然迎视着韩知竹的目光,“我现在知道,做人太随心所欲是不行的。我是四镜山的四师兄,我是你的四师弟,我有我必须的担当。”
若是从前,四师弟能如此求上进,对于肩负的责任担当能如此义正词严,韩知竹觉得自己应该会很欣慰。但此刻,他看着愁眉深锁却又努力想要争取的四师弟,只觉得心里因此而一阵阵泛起的感受,似乎更偏向了不舍与心疼。
带着那不舍和心疼,看着程雁书苦着脸端起药草汁灌下去,又快速地用视死如归般地表情把乌黑中药也灌了下去,再急急地把两颗糖同时塞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样子,韩知竹勾了勾唇角,用食指轻轻点住了程雁书鼓起的左脸。
在程雁书愣住的瞬间,他说:“既如此,明日起你随我修习,我会替你提升修为。”
晨光熹微中,“笃笃”声不轻不重地响了两次。
程雁书被这房门敲响的声音唤醒来。他睡眼惺忪地看一眼将明未明的窗外天色,含糊问道:“这么早……鸿川吗?”
“是我。”简短的、带着低磁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室内,震得程雁书心头一荡,也把他的睡意朦胧震到了九霄云外。
他立时起了身,跳下床踩着鞋子就跑去开了门。
“大师兄,你这是……要出门吗?”开了门,程雁书立刻一怔:虽然尚在清晨,甚至山中的灯火都一点也没有将熄的状况,但韩知竹已然神色清醒,穿戴整齐,外衫不是寻常在四镜山时日常穿着,而是出门时才会穿着的样式。
他即刻反应过来:“是我们今天便要出发去铸心堂了?你且进来等等我,我换了衣服就跟你走。”
“你要换衣?”韩知竹看着程雁书已然敞开一半的白色中衣,视线滑过锁骨,落在他喉结处,停了进入房间的脚步,甚至转过身去,“我在门外等你换好。”
程雁书立刻手忙脚乱地找外衫,边找边扬声问:“大师兄,我们去哪?”
“临汐城有百姓报邪祟。”韩知竹道,“我带鸿川鉴云同去,你不必去。”
“诶?”程雁书停下了拿起外衫的动作,“你不带我去吗?”
“我们最晚晚膳后即回来,你等我回来一起琴修便是。”韩知竹道,“换好了吗?”
“不换了。”程雁书闷闷地停了整理中衣的手。
韩知竹闻言转身,看闷闷的程雁书一眼,抬步走了进来:“一大早就不高兴,是怨我吵醒你了?”
“我是这么幼稚的人吗?”程雁书不忿地摇摇头,又把手里的外衫抛到了床头。
韩知竹个性再淡然,也看出他四师弟不对劲了。他俯身看程雁书的表情,问到:“出了什么事么?”
程雁书喉结动了动,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你这是,在闹脾气?”韩知竹怔愣一瞬,却又浅笑了,“怎么今天像不能出门玩耍的孩子一般了?”
“我是想去玩吗?”程雁书气结,“谁知道现在外面什么环境?万一你又遇到飞光珠啊若木之墨啊心魔幻境之类的邪门玩意,怎么办?”
韩知竹又怔愣一瞬,眼神复杂地锁住了程雁书的眼睛。
感觉到韩知竹目光,程雁书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忙忙又解释:“大师兄,我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我的血至少对那什么心魔幻境有效对不对?你遇险时,能多些把握,总是好的,是不是?”
“为了多些把握,就把你当做‘工具’,或是,盾?”韩知竹正色,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了一丝精心之意,“我不会这么想,也不允你这么做。”
“可是……”程雁书眉头拧得极紧,“可是……”
看着程雁书认真担心的模样,韩知竹刚严肃起来的语气又放温和了些:“我应承你,晚膳后琴修前必然回来,你无需担心。”
“真的?保证?”程雁书还是不放心,“我还是跟你……”
“保证。琴修前我若是不回来,任你责罚,如何?”
韩知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这趟他也是十拿九稳的,何况他带着鸿川鉴云这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师弟,可见确实很有把握,只为增加他们的历练。
想到这里,程雁书终于放了点心,于是认真和韩知竹约定:“行,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我沐浴净身后等你你还没回来……我先想想怎么罚你。”
说着他又疑惑起来:“大师兄,你不带我下山,那你一大早来找我,就是为了特意告诉我你要下山吗?”
韩知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给你渡些灵力再去。”
“灵力?”程雁书不解,“为什么一大早要给我渡灵力呀?”
“你说要提升修为。”韩知竹抬起手,准确地按住了程雁书的脉搏,“从今日起,每日早晚我都会渡灵力助你,加上琴修,若能达到《清心净神决》的第五层,你的修为便可大增。”
温润灵力舒缓地渡入体内,程雁书只觉最近每每睡醒都会燥热的丹田立时也不再隐约的难受了。
但大师兄说每天早晚都要渡灵力给自己,那他岂不是要虚耗灵力吗?
韩知竹只道“无妨”,程雁书却心里不安。他极其认真看着韩知竹,非常执着地问:“大师兄,你没有骗我吧?”
“骗你?”韩知竹收回了放在程雁书脉搏上的手指,淡道,“何必?”
也是……大师兄好像没有骗他的必要。可是心里的不安按不下去,程雁书眨眨眼,灵机一动:“那要不这样,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你也得任我责罚,行不行?”
大概是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对韩知竹提条件,韩知竹怔愣一瞬,终究是沉默了。
这沉默久到,程雁书心里担心韩知竹会拂袖而去的害怕都漫涨了起来。
但韩知竹却终于开了口,轻轻地道出了一个重逾千斤的:“好。”
得到了承诺,程雁书便心情愉快起来,他硬是将韩知竹他们送到了山门,看着鸿川鉴云跟着韩知竹转过山壁及至视线不见,才晃晃悠悠地去和二师兄三师兄一同早膳。
而甫一转过山壁,韩知竹便停了脚步,看着远山,似是在远眺,又似乎是在认真倾听着什么。
鸿川鉴云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多问,只带着对大师兄绝对的信任和崇拜跟着驻了足,又立刻屏息凝神,学着韩知竹的样子,一边极目远眺看看有什么发现,一边尽力去分辨周围的细碎声响。
但入眼皆是熟悉景色,明澈天际。而怎么听,鸟啼、虫鸣、松涛、和四师兄不太肃正地远去的足音,也俱都是寻常声响,并没有什么特别到值得大师兄如此郑重。
程雁书的足音消失后,韩知竹仍然看着远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侧身向山壁旁的石阶路悠然而行。
鸿川和鉴云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大师兄参悟的问题好像真的很深奥”“我还是太菜了我也没领悟好可惜”的眼神,便又保持着仪态,跟着韩知竹一起下了山。
临汐城距离四镜山不算太近,且鸿川鉴云御剑初成,因此用了几乎一个时辰,他们才到达。
只是进得城内,明明是天光白日,街上却不见行人,连贩卖日常用品和蔬食的档口也都收了去,临街的店铺俱是齐齐紧闭门窗,一派萧瑟颓丧。
韩知竹看看鸿川,温言道:“你试试。”
鸿川又紧张又兴奋,屏息凝神中祭出一个诀,将一道小小的淡紫弧光推上三丈高处,只是那光凝聚片刻,便在风里散了。
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鸿川垂首道:“大师兄,我修为不够,我错了。”
“循序渐进,何错之有?”韩知竹说着,一挥手,淡青色弧光亦同时推到了方才鸿川打出的淡紫弧光处,但却不似其风吹便散,而瞬间向四面八方延展出去无数细密线条,凭空铺开了一张天罗地网。
须臾,正北方爆出一声轻响,那张网倏而收缩,直落而下,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鉴云立刻低呼:“大师兄,那方!”
鸿川衣袂一翻,便仗剑而去,鉴云也忙忙跟上。韩知竹却不匆忙,只闲庭信步地向正北方走去。
走了片刻,只见鸿川鉴云一左一右守在一座气派的宅邸前,待韩知竹过来,立刻向他报知:“大师兄,落在里面了。”
看看匾额,这宅邸竟是临汐城的卫守府。韩知竹在紧闭的正门前驻足,略略听了一瞬,即刻朗声道:“鸿川鉴云,让开。”
听到韩知竹的指令,鸿川鉴云下意识地向门口两边跳开了。须臾之后,卫守府的大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大力推开,十几二十几个人哭着喊着从卫守府里向府外冲来。居中一位服色鲜明,手上还挥着一柄大环刀的髯须大汉叫得最为大声:“兵丁!护院!保护我!”
逃难一般冲出卫守府的诸人在奔跑到韩知竹面前时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像是不知道来者善不善一般、又惊又惧地看他。那髯须大汉更是举刀护在自己胸前,大嚷:“来者何人!我是临汐守备!若胆敢伤害官府大员,其罪当诛……”
他们这边慌乱得热闹,那边鸿川向卫守府院内一探头,立刻喜道:“大师兄,在里面!”
韩知竹儒雅一礼,向那惊惶未定的守备大人道:“四镜山弟子,来收妖魅,可否入卫守府一看?”
“四镜山?”守备立刻露出狂喜的表情,大环刀也放下了,“仙君啊,刚刚好大一个绿色的妖怪落在我院里!你快去收了它!收了它本大人重重有赏!”
韩知竹镇定从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临汐守备,便带着鸿川鉴云如闲庭信步般地踏入了卫守府。
淡青色网已经落在院中,鉴云踏前一步,用剑尖挑起网,举到半空中,笑道:“大师兄,这该是食魂兽?”
韩知竹道:“正是。食魂兽虽是不入流的九等魔物,但其能吞噬缺损的生魂,令心内有亏之人疑心生出暗鬼而自乱阵脚,虽算是其人咎由自取,但也不可谓不阴毒。百姓居民半夜突见鬼祟或白日忽然疯癫无状,乃至自述因被妖鬼控制心神方才伤人,都源于此魔物催生放大的内心杂念和私欲。”
“说到底,还是人心缺损,私欲横流的过失。”鸿川叹息。
“但人,若无半点私心半分欲念,又怎么会是人呢?”韩知竹道,“有私有欲不是错处,只是若不加约束损及他人,便为人所不齿了。”
收了食魂兽,又确实再三感知已无其他异常,三人方才走出卫守府。韩知竹对守备道了食魂兽作乱之原委,保证临汐城内已无妖魅后便欲离开。
守备此刻已然恢复了官威:“仙君为我临汐除妖,自当褒奖!”
“不必。”韩知竹道,“妖魅既已除,我们就此告辞。”
只是走出去了十几步后,韩知竹却停住了脚步,继而回转身又向守备而来。
守备立刻眯起了小眼睛:“仙君可是想要赏银……”
守备的话被韩知竹打断了:“有一事相求——守备大人可否即刻告知城内百姓商贩,临汐城已无妖魅作祟,可以照常开市营业?”
守备挥挥手,立刻对那堆还在恐惧中的兵丁随从道:“即刻鸣锣,告知百姓,妖魅已被官府收了,即刻开市!”
韩知竹道了“多谢”,带着鸿川鉴云寻了个方向离开了。
鸣锣后,又过了约一个时辰,临汐城城西的豆花店终于开了门。
鸿川看着从豆花店里出来的老板在门口支起了桌子,惊喜对韩知竹道:“大师兄,来了!”
韩知竹微微颔首:“临汐城这家的豆花是一绝,你们既然来了一趟,又成功收了魔物,且尝尝。”
鉴云欢呼一声,立刻去要了三碗豆花,欢快地端到店家支起的桌子上,和鸿川快速地各自认领了一碗后,他又招呼韩知竹:“大师兄,这豆花好吃得舌头都要掉了!你快吃。”
韩知竹看着两位狼吞虎咽的小师弟,淡淡一笑,嘱咐店家用竹筒装起了他面前的那一碗豆花。
三人回到四镜山时,晚膳刚刚结束。
鸿川和鉴云将食魂兽带去禁锢好,便于日后送往铸心堂,韩知竹却是径直去寻了宋长老。
宋长老一见他,便眉头深锁地道:“我日课后去看过雁书了。”
韩知竹见他神色不虞,心下一沉:“有何不妥吗?是我早晚与他渡灵力,也护不住金丹的损耗?”
“这倒不是。”宋长老道,“他金丹得你灵力温润,尚无大碍,但是雁书他今天问我,问我……”
宋长老期期艾艾,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让韩知竹心里更沉了。他正色道:“宋长老,雁书是我师弟,师尊闭关,照拂他是我分内之事,有何事,请但说无妨。”
宋长老仍是犹豫了良久,终于才道:“雁书问我,怎么修和合之法。”
韩知竹神色一凛,想说什么,迟疑一瞬,却又默然了。
“他好似对和合之法一知半解,但又异常执着于快速提升修为。”宋长老叹气,“从前不学无术浪掷天赋的他居然会如此,着实……唏嘘。”
宋长老又说:“但和合之法确是如今解决他灵力枯竭、金丹将损的最好方法,如有合适人选,能与他共修……”
“不,他压根不懂,也没想清楚。”韩知竹脸色平静,眸子却是深到了十分,“请宋长老受累继续寻求除和合之法之外,能有助于润养金丹,提升灵力的方法,至于四师弟,我此刻便去找他。”
程雁书不难找。
他正坐在韩知竹独居的院子里,背对着院门,用手撑着侧脸,仰着头像是在看月亮。
韩知竹走近时,他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地轻快跳起来,再一个敏捷地转身,便和韩知竹成了面对面的姿态。
那模样完全是个自得其乐的跳脱少年,且还眯着眼笑得肆意,手指点上韩知竹的肩窝,轻轻戳了戳,又弯着唇笑起来:“大师兄,你好像是迟到了一点点,但是你回来了,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说着,他又走近一步,摇摇晃晃几乎一整个人都撞进了韩知竹怀里,饶是如此,却还试图更靠近地去嗅韩知竹身上的气息,又软软笑道:“大师兄,你身上有味道。”
“味道?”韩知竹冷着脸凝视着程雁书,重复道,“何种味道?”
“嗯……”再凑近,鼻子几乎贴在了韩知竹的锁骨上,程雁书深深呼吸一口,“竹叶的味道,虽然特别特别淡,但是其实还挺甜的。”
他用鼻尖抵着韩知竹的锁骨不肯退开,“好好闻啊。”
韩知竹依然冷着脸,退后两步,从他此刻的神态动作中察觉了些什么,启唇道:“你喝酒了?”
“酒?”程雁书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然后用力摇了头,又笑,“没有喝酒!”
他这模样,分明是醉了。韩知竹压制着怒意,隐忍询问:“是谁给你喝了酒?”
平日四镜山的饮食中无酒,师兄弟几个中也没有好酒之人。韩知竹还记得上一次程雁书喝醉的时候就抱怨过酒难喝,像他这么不爱委屈自己的人,绝无可能主动去找酒喝,还平白无故地喝醉了。
他一字一句追问:“是谁给了你酒?”
“我说了,我没有。”程雁书摇摇晃晃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同时用力摇着头,“大师兄,我真的没有喝酒,酒又不好喝。而且你怎么老是不信我?你不信我,我就会很难受。”
他凑到了韩知竹的肩膀上,头歪歪斜斜地倚着韩知竹的肩膀,手又去拉住了韩知竹的手,一时贴上自己额头道“这里”,下一瞬又握着那只手贴在自己心口喃喃道“还有这里,都难受。”
似乎察觉到韩知竹咬紧了牙怒意越来越重,程雁书仰起头去看韩知竹的表情,委委屈屈地低声呢喃:“大师兄,你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为什么你好像总是在跟我生气?”
月光淡淡落在程雁书的眉眼之间,像是落了一层霜,却没有半分寒意,反而竟是更透出了些灵动的暖意。他的吐息间确实有很淡很淡的酒气,近距离呼吸交缠间,韩知竹终于从那酒意里分离出了一点极为浅的菊花香。
他的表情瞬间有些空白,须臾后,又像是不确定般地靠近程雁书的侧脸。
呼吸再度交缠中,程雁书似乎误会了韩知竹靠近的意图,仰着头贴过来想往他肩窝里钻。被韩知竹轻轻挡住后又疑惑地眨眨眼,小声嘟囔着“你总拒我千里之外”后退半步,又一个踉跄跌向韩知竹怀中。
韩知竹只得抬手扶住他腰稳住他的身形,语气也从隐忍严肃转成了平静。那平静中,又糅杂着些许的啼笑皆非:“你晚膳时,喝了菊花甜羹是吗?”
“菊花……甜羹?”程雁书迷迷糊糊地侧头看向月亮,也不知道是在认真思考还是彻底放空了,但半晌后,他转过头,笑着很用力的点了头,“对,菊花甜羹,好喝,我喝了三碗!”
三碗菊花甜羹。
韩知竹的啼笑皆非彻底坐实:他们四镜山,每当重阳节时,会特意为所有弟子备下清火排毒的菊花甜羹,特别的是,甜羹里还会放入宋长老特制的有助于灵力运转、血脉通畅的药酒,因此菊花甜羹入口绵甜,却微有后劲。
但因为喝下菊花甜羹而醉倒的人,迄今为止,韩知竹所知的,也就只有他这四师弟了。
“大师兄,我喝了菊花甜羹,但是没有喝酒。”程雁书拉住韩知竹的右手,又往自己心口上贴,“不信你摸摸,喝了酒心跳会加快的。我心跳一点也没快……诶……等等……”
他把韩知竹的手松开,自己却又抬起手,按住了心口,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忽然皱了眉,极其认真地自问:“我的心跳好像真的很快?但是我没有喝酒呀?”
韩知竹苦笑一下,想去扶程雁书。程雁书又猛地抬起头,凝视着韩知竹的脸,瞬间露出一个梦幻般的柔软笑容:“我知道了,我心跳快,是因为我看到大师兄了。每次看到大师兄,我的心跳都会快一些的,因为我……”
“因为我……”速度过快的一系列动作带起了新一波头晕,程雁书晃动着身体,已然站不稳当,没说完的话也被他晃得接不上了,“总之我没有喝酒,大师兄不要罚我。”
韩知竹抬起手快速环住了程雁书的腰:“不罚。但你这酒量实在太糟了。以后不允许再喝酒,就是菊花甜羹也得我在时才能喝,知道吗?”
“甜羹很好喝,大师兄今天没喝到,我不开心。”晕得难受,程雁书干脆就着韩知竹环着自己腰的姿势,全身都贴上了韩知竹的身体,双手合抱着他的脖子,成了完整的拥抱姿势,“大师兄,我喝了甜羹,你别罚我,你再罚我,我就会有一点讨厌你……”
“不对,不是讨厌你。”说着他自己又放开了抱住韩知竹的手,后退几步,认真地自我纠正道,“我不会讨厌你,但是可能就会有段时间不那么喜欢你了,这样很不好,我不想这样。”
他好似极其认真地看着韩知竹,眸子里却全无焦点,明显神志已经一点点地被醉意全淹没了。
就着那醉意,他又踉跄走过来,再用力抱住韩知竹,委屈满满地说:“大师兄,我会乖一点,你别让我不喜欢你呀。”
“你……最近很乖。”韩知竹一边哄着语无伦次的程雁书,一边给他顺着因为酒意加上动来动去而呼吸急促的背脊。
“最近很乖……那我从前不乖吗?”程雁书委屈得脸皱了起来,一会儿又笑了,“对,我从前一点也不乖,以前的程雁书就是个大笨蛋。大师兄,你是喜欢不乖的程雁书,还是乖的我?”
“我……”韩知竹一时语滞,只含糊答,“现在你很上进,很好。”
“很好?”抬起头,程雁书泛起梦幻般的笑意,看得韩知竹心里一颤。他执着地问,“大师兄,我是问,你喜欢我吗?”
“你……”
韩知竹斟酌着词句,同时理着自己有些缭乱的心绪,一时竟答不出来。
“喜欢我的话,你可以和我修和合之法吗?”
这句话一出,韩知竹的心绪立刻从无法言状的绵软中生出了怒意:“你知道和合之法,是修什么吗?”
“我知道啊,和合之法可以快速提升修为,这样我就可以……”
“胡闹!”即使知道程雁书现在是在醉意中,近乎不可理喻,但韩知竹也没法抑制住怒气,“你只想提升修为,就没有想过后果吗?修和合之法的两人金丹相融,是不得不同生共死的!”
程雁书听不懂韩知竹的提醒,只带着醉意喃喃委屈着:“大师兄,你又凶我。你不是说我近来很好吗?”
“总之,和合之法一事休要再提,便是很好。”韩知竹加重了语气。
“为什么不要提?我想……”程雁书说着,忽然又皱了眉,弯着腰捂住小腹,“痛……”
虽然知道程雁书会因为灵力枯竭而导致金丹无灵力润养而燥热难当,但早上分明给他渡过灵力,怎么都不会到晚间便消耗殆尽,韩知竹只道四师弟又如往日一千零一次般遇事便耍出小聪明来逃避,只冷着脸道:“有多痛?”
瞬时从程雁书额头上沁出来的细密冷汗替他回答了“有多痛”的问题。
眼看程雁书身子一晃,似要即刻倒地,眼里也失了光芒只剩疼痛刺激出的水光,韩知竹心里一紧,想也不想地把手按上了他的小腹。
远超常人的燥热瞬间从程雁书的小腹传递到掌心,韩知竹又一惊,立刻渡了灵力过去。
灵力入体,那燥热终于慢慢平复。
同时程雁书眸光尽敛,向后一仰,软绵了身体,倒进了韩知竹的臂弯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某晏:醉了会特别软的四师弟我爱!就是可惜了那碗没机会再出镜的豆花~~
韩知竹:无妨,但以后记得安排公费约会喝豆花。
ps:今天的我是个忘记设置好存稿箱发送时间以至于现在才把新章发出来的糊涂鬼,落泪。
再ps:26日0点更新,27日夹子23点更新,之后还是每天21点日更,绝对不鸽,真的不鸽,再也不做糊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