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慕成站在自己家二楼窗口, 听着楼上传来的唱戏声。
是他祖母在听黄梅戏了。
老太太九十多,依旧眼明心亮,曾经是整个家族里说一不二的大家长, 不过在下一代起来之后,她就回归养老状态,每天不是听戏就是种花,尤其喜欢小辈, 偏爱家里的女孩儿。
他看了眼手指间的烟头,要是让老太太闻到烟味, 她很可能会来讨一根去吸。
雪花拍打在窗上,慕成小心地开了条窗缝,想散散味道, 却眼尖地发现远处似乎有个人影……一个女人?
那是个险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女人, 她穿着黑色长风衣, 衣领竖起, 全身都是黑色的, 她扎着高马尾, 正在雪地里漫步。
然而对方走过的地面,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脸白得可怕, 半张脸藏在衣领下, 神态显得那么摄人。
慕成狠狠打了个激灵, 揉揉眼睛再看, 人影却不见了。
是他看错了吗?
他僵硬地贴着窗户,掌心微颤, 没忍住将脸贴在窗上, 仔细打量, 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脸冰得可怕。
——女人又出现了。
这次她没有动,仰头看着什么,似乎是老五家?她在看老五家的院子?
他不确定。
但他注意到了地面上一层薄薄的、毫无破坏痕迹的积雪。
就在他注意雪地时,女人居然不知何时,再一次消失了。
慕成猛地一哆嗦:见了鬼了!
“我与他做了鬼夫妻,而今世世恩爱两不离。”
上头恰好传来这样的唱词,慕成连忙拉上窗户,也不敢一个人待着,连忙去楼下找自己老婆去了。
……
江淮收回了影人偶。
他发现了异常,却没明白异常的原因是什么——
他确定车上没人,司机也不见了。
五舅夫妻确定家里有客人,但如果真来了陌生人,他们家却连狗都没叫一声。
不像是真的有什么人,更像是对他们脑内灌注了“有客人”的思想。
……像催眠一样?
一夜安稳。
第二天,江淮独自扫了墓回来,又将最后一个任务在墓前完成,纪柏才睡醒。
他惯例没吃早饭,溜达去厨房发现了还温热的粥,一出门却看到了黑影窜过,还留下聒噪的声响——
“一大早就看到乌鸦?”纪柏扫了眼时间,“啊,好像也不是很早。”
都中午了。
但依旧有够不吉利的。
他放下空碗时江淮就回来了,表情依旧淡淡:“大表舅喊我们去吃饭,去吗?”
为了避免麻烦,也因为他们关系复杂,江淮介绍纪柏是都说这是他朋友,得益于他自己身份就尴尬,其他人也没多问。
纪柏:“算了,我和那些人又不认识,对了我中午有饭吗?”
江淮看向一旁不声不响的人偶。
纪柏立刻坐正:“一起吧,一起!”
江淮看他一眼,让他帮忙背上给家里人的礼物。
纪柏完全搞不懂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行李箱不就那么大吗?难道在墓前接到了空运?
天空一片澄净,没出太阳也没下雪,他们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声响,两排脚印踩在雪地里,但仅限门口这一小段路,其他门前的路都被踩化了。
各家各户都有炊烟升起,小孩子们在雪地里疯跑。
纪柏啧啧两声:“怎么好像没看到多少男人?”
大多是孩子、女人和老人,是整个村都是留守儿童吗?但为什么女性比例较大?
江淮似乎想皱眉,但看到了亲戚,还是笑着打了招呼,他在说话间隙低声告诉纪柏:“多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在溪边村,女性的地位是很低的。
未婚比已婚低,有女儿的比有儿子的低,儿子没长成的比长成的低,一代代都是这样,所以不仅江淮外婆的兄长们讨厌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同辈,都讨厌她。
——但当时太婆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丧夫育子,挣钱养家,有她支持,没人敢反对。
纪柏这次见到的人就没那么多,昨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似乎所有亲戚都在,今天就比较少——
只有太婆的长孙慕成,以及这位大舅的妻子,交谈间他得知,这位江淮的大舅就是村里的村长。
大舅的孩子在外地上大学,他们夫妻在家奉养老人,江淮去陪太婆说话了,大舅两个去睡午觉,纪柏抓着把糖随意走走看看,也没人来拦他。
灶台上果然也有那位火神君,他路过时顺便拜了拜。
锅里似乎还炖着肉,他闻着有些馋,也没好意思掀锅,干脆走到外头。
这里客房尤其多,房子很大,明显能住下很多人,只是不少地方没什么人气,纪柏猜测只有在过年期间这儿会热闹许多,毕竟其他孩子都有自己的房子,平时也不会来。
看到江淮下楼,他默默迎上去,没忍住问出来:“昨天为什么那么多人?”
“啊,”江淮语气平淡,“他们以为太婆要死了。”
纪柏:“不是,啥?”
“太婆自己说的,”江淮无奈,“好几年了,经常会说自己要死了,要分遗产……然后把家里人都喊到一起,不过她身体挺好的,其实不仅没什么病痛,连老态都看不出来。”
纪柏:所以这是个老年版狼来了的故事?
“是想念小辈了吧,”他猜测道,“但他们天南地北的,只能用这个办法?”
江淮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他们碰到了五舅,江淮不免多关注了点这个中年秃顶的男人,但依旧没发现什么问题。
纪柏走了几步,突然拉住江淮的胳膊,往后轻轻一拽。
江淮:“?”
纪柏显得比他更疑惑:“前面有人,你没看到吗?”
“……”江淮缓慢重复他的话,“有人?”
“对啊,”纪柏的瞳孔中只映出了江淮的身影,可语气却那么的肯定,“就在你五舅身边,你刚刚差点撞到了。”
江淮转头看一眼,五舅已经走了。
——形影单只的。
他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说:“噢,刚刚没注意……我们回去吧。”
然而他脚下阴影扭曲,无声无息地跟上了五舅。
对方在说话,声音很小:
“对,前面就是我大哥家了,要采访我祖母?哈哈哈……老太太精神是挺好的,不过你们不是学建筑的学生嘛?还对这个感兴趣。”
“老太太抽烟喝酒听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得长,年纪轻轻就寡了,一个人那是要养一大家子啊,特别的难——”
“我知道,你们是王哥介绍的人嘛,没事,不妨事,我家挺住得开,住不开还有大哥家,家里人少房间多,得得得,那项目……那就替我多谢王哥了,一件小事而已。”
“江淮?”纪柏突然指了指前方的树枝,“那是乌鸦?这么冷的天它们怎么还在啊?”
乌鸦红色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江淮与纪柏的身影,它振翅起飞,冷松上的雪块簌簌落下,砸了人满头满脸。
纪柏在一边跳脚,一转头,却发现江淮已经回了家,并打开手机。
那动作,打电话吗?什么事那么着急?
不过电话挺私人的,他也没好意思听。
——江淮给慕宁拨了个电话。
然后,接通了。
他愣住了。
就在刚刚,他以为自己进入了副本。
如果仅仅是五舅夫妻两看到不存在的客人,那就当做他们是神经出问题,可在纪柏说出“有人”之后,江淮迅速地用意识扫过整个村子,捕捉所有能听到的信息——
除了他,似乎其他人都能看到“客人”。
客人有五个,三女两男,大学生。
但江淮不仅看不到,甚至没看到任何阴气。
他以为自己不声不响地进入了特殊的副本,为了验证,自然是打个电话出去,看看能否与外界通话。
“淮淮?怎么了?淮淮……”
江淮慢了半拍答:“没什么……就是——”
“等等,”对面道,“我拨回来。”
拨回来的是视频通话。
江淮指尖微顿,还是接了。
他的继母慕宁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屏幕对面,她烫着卷发,长相柔和可气质特别有攻击性,不笑起来就像你的教导主任,但笑起来就像和你一起打网游大喊“救我救我”的教导主任。
“提前祝你元旦快乐,”对面说,“不过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迷信了?我听说你搞了个玄学公司?”
慕宁补充道:“不是小方说的,但国内总公司里的人总有朝我打小报告的,你也不管管?丢不丢人?”
江淮撇嘴。
慕宁一个劲笑:“行吧,不想进自家公司就别进,但你早晚不得接我的班?小公司缺钱吗,要拉投资吗?”
江淮回复得很快:“不缺。”
想了想,他又说:“应该会赚钱。”
“你心里有数就好啊……那你打电话来干嘛?”慕宁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我难道不就是个打钱工具人?”
江淮瞪她。
她就又是笑。
她脸上妆容齐全,显然这个时间在忙,很可能是在什么社交场,但就是很有闲心地等待江淮说话,半句都没催促。
江淮干咳两声:“我……”他瞥到纪柏,“纪家那边想让我今年回去过年。”
“嚯,”慕宁挑眉,“想修复关系啊,早干嘛去了?四年前你老爹刚走就没想过来修复关系?总不能说前几年他们家——是你外公吧——前几年你外公老糊涂,反而今年脑子好使了?”
江淮眼睛亮晶晶的,用眼神示意她再骂两句。
慕宁哭笑不得。
“那你什么意思呢?”她问,“我刚刚有一句话倒没说错,你那个外公离老糊涂没几年了吧。”
江淮沉默了半分钟,说:“我不能替我妈妈原谅他,而且这种行为没有意义。”
“他想看到我,未必是想要一个外孙,他孙辈又不少,他只是想要原谅他自己。”
“不过——我今年应该会去看看,坐一坐,但一起过年就免了。”
江淮做事可很有仪式感的,过年只和家里人一起过,即使是靠着视频通话度过。
纪外公和纪妈妈之间的矛盾也很简单——
不是因为婚姻、爱情之类的表面矛盾,那只是导/火索,而是因为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
“你究竟是因为爱你的孩子才那样对待她,还是因为想要控制她才表现出爱她?”
这对父女关系最有可能和解的时候,纪外公发话说“只要你承认错了,我就承认你的老公和儿子”,他认定自己做出了无法想象的巨大让步,但倔强的女儿依旧拒绝了——这也使得他们的关系彻底恶化。
江淮又聊了聊烦人表哥和回老家看太婆的事情,慕宁笑着听着,半小时后他们才挂断电话。
挂电话后,江淮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一切都很正常,纪柏盘腿坐在沙发上打网游,江淮则给方塘打了个电话,把被窝里的助理叫起来,让他加紧时间去查自己那个地中海五舅,以及有关五舅透露出来的一切——
比如燕齐土木大学的建筑系学生,比如五舅认识的那个给项目的王哥。
立刻查!
争分夺秒地查!
而江淮则是看了眼时间,披上外套,直接去找五舅了。
他进门的时候,因为陌生的气味,五舅院子里拴着的大黄狗疯狂吠叫起来。
看到江淮,五舅显然很惊讶。
——这是他表妹的继子,实际上,和他们老慕家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江淮在村里,真正对他好的,大概也就太婆一个人。
他们表面上听他喊舅舅阿姨什么的,实际上背过去撇撇嘴,心里不是不酸的——
酸慕宁嫁了个有钱人,酸慕宁嫁人之前自己就很有钱,嫁过去之后更有钱。
本来还有一点能攻击她——有钱人有儿子了,没想到过新年时慕宁把那个小儿子带过来,乖巧听话又漂亮,还特别听她这个后妈的话。
“不知道慕宁给他灌了什么耗子汤呢!”
哪有后妈和前头留下来的儿子好的?
后来慕宁老公没了,和儿子两人分了老公的家产,他们就等着看慕宁把江淮丢出去,或者江淮和慕宁起争执——结果他们眼巴巴等啊,什么都没等到!
这也太过分了吧,浪费感情!
江淮未必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可并不在意,他来的路上就找好了借口:
“是这样的,五舅,我来之前妈妈就嘱咐我,出钱把村里的房子好好翻新一下,五舅有什么推荐吗?我决定大动,”江淮动作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最好推倒重新建一个,换一种建筑风格。听说五舅是搞建材的,有什么推荐的人吗?”
“没,”五舅连忙摆手,“我就有个朋友,拉个装修公司搞点小生意吧,不过你找对人了,我对这个真的有点了解……”
懂了,他不是搞建材,只是收中介费。
江淮几句话让这位舅舅相信自己人傻钱多,随口套到了那位“王哥”的信息,然后他们就聊到了住在五舅家这几个人。
“燕齐大学知道吧!咱们阳省的好大学!他们几个是来搞调研的,拍拍照,写写报告,参观学习,王哥帮忙结钱。”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五舅根本说不清楚具体的信息,几句话下来连人名都没透露,似乎也没有介绍江淮和几人认识的意思。
江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对熟悉的,住在自己家的人,聊起来却只记得性别和年龄范围,连外貌、性格、名称都完全想不起来,就好像——
“有五个燕齐大学建筑系学生来了我家”在“意识上”客观存在,而现实中并没有这五人。
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躺在那里,坐在那里,但你不能看到他,不能靠近他……就像被什么拦在了外边?
被规则拦在外头。
江淮想起来了。
他见过这样的人。